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诛仙青云志]在水之湄 作者:半晌 文案 郑之湄没什么本事,她最大的本事大概就是遇上了林惊羽。 林惊羽本事不小,但是他最没有本事的时候,大概就是面对郑之湄。 “林师兄……” “惊羽……” “林惊羽……” 女主点不了金手指,也开不了外挂……作为小竹峰默默吃瓜群众,本想当个旁观者,确是诛仙世界局内人。 世道不太平,波折起伏澎湃。 你在我身边,我也在你身边。 “惊羽,我一直会陪着你,一直一直……” “惊羽,我喜欢你。” “惊羽,我爱你。” 林惊羽少时想成为无坚不摧的人,经历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 可总有一处在水之湄,引他脆弱,引他不堪一击,引他柔软得一塌糊涂…… 唯此一人,爱入骨髓,心扉满溢。 “之湄,谢谢你爱我……” 绝对不虐啦,太平家国天下,整那么多虐点作甚!打打怪,杀杀敌,做点任务,谈个恋爱……嗯,最后的最后再生个孩子。 欢迎品尝,不喜勿喷。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郑之湄,林惊羽 ┃ 配角:诛仙(青云志)众 ┃ 其它:影视,原著 ================== ☆、饲养员   碧蓝天。   无暇云。   清风阵阵,碎了一池的金日光,碧波澜澜。   墨青色的大兽伏在水岸边,狰狞而凶恶的面貌在此刻却显现出一副乖驯的模样,獠牙收敛,粗长的胡须软趴趴地垂下。   细看之下,在水麒麟的脚边有一白衣女子,身边还放着大大的水桶。   “灵尊啊灵尊,你整天在水底闷着怎么能行呢……我就一个月没来,你的鳞甲怎么还长上青苔了……”   郑之湄在青云门属于比较特殊的存在。   一方山野,淙淙流水,传来微不可闻的婴儿叮咛之声,那时尚在襁褓的小女孩已经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御剑路过的水月大师以在水之湄的小景取名“之湄”,又期之青云正道,取同音“郑”字为姓,将孩子带上了青云山,收作小竹峰一脉的徒弟。   小女孩先天病弱,有不足之症,一边成长一边调养,不甚容易养得似常人健康的状态一般无二,然而于功法面前,倒显得资质平庸。   小竹峰乃是青云门中唯一只收女徒的一脉,却道法资优,称得上一个“佳”字。   水月大师的养育之情,比天高比海深,郑之湄自然是不想让师父失望的。   起早贪黑。   废寝忘食。   可终究,把自己累倒了。   大师姐文敏这般安慰她:“修仙习武都要讲究一个度,你为了练习功法而枉顾自己身体,还更蠢不能?”   从那以后,郑之湄也乖乖听话,不焦躁,不冒进。   太极玄清道的精进虽缓慢了点,也谈不上出色,却胜在平稳。   然而这样的平稳,放在小竹峰这样人才济济的地方,是不够瞧的。   都说上苍为你关闭了一扇门,必然会为你打开了一扇窗。   就在郑之湄安安稳稳在小竹峰过着半透明一样的生活时,展现在她眼前的,是一扇瑰丽无比的窗户。   即便到了现在,她都记得,那一晚的半山竹林里,似冷月冰寒的眼睛里泛起清丽的波澜,美得不可方物。   那样的眼神,师父向来只拿来看待出挑的师姐们,而这其中,又以陆雪琪为最。   “你懂兽语?”   郑之湄是懂兽语的。   只是这件事,无人知晓,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一则是她自己都懵懵懂懂,说不清道不明她懂得动物语言是个怎么样的情况,二则是周围的师姐们,平常也只当她亲和力强,所以山上的飞禽走兽们也乐得和这样一个小姑娘亲近。   “它刚才说什么?”水月指着她怀里胖得不成样子的竹鼠。   “它、它它……”郑之湄好不容易捋顺了舌头,但是说出来的话还是期期艾艾,“它说大竹峰新来了一个男孩,接、接替田灵儿师姐砍竹子,可他太、太笨了,恐怕、恐怕要好几年才能砍掉一根,所……所以它打算以后去大竹峰吃小笋,不来、不来小竹峰了……”   “你刚才在跟它告别?”   “嗯。”   水月颇有意思地看着面前的小女孩咬着小嘴低下头去。   她其实在这片竹林站了很久,久到之湄来之前。   原本只以为门下弟子不堪孤寂与小动物说会儿话,这也是小女孩心性,她能够理解。   可听了几句,越听越觉得不对。   女孩娇柔的嗓音。   鼠声“吱吱”。   两者轮换循环。   那根本不是之湄在单方面说话,而是在对话!   “这样,明早,你随我到通天峰走一趟。”   “是,师父。”   接下来的事,对于郑之湄来说,像是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她第一次走出小竹峰。   她第一次见到除师父之外的七脉首座。   这么多仙风道骨的人,一字排开站在通天峰主殿外的虹桥碧潭边。   风回峰的曾叔常师伯亲切又柔和地告诉郑之湄,“等下你要拜见青云的灵尊,灵尊是上古异兽,长相凶猛,但你不要害怕,它不会伤害于你。你跟它行个礼,说会儿话,然后告诉我们,它同你讲了些什么。”   郑之湄不太懂,“就跟小竹峰山上的动物一样说话吗?”她看向水月。   水月冲她点头。   直到几天之后,掌门又一次招她去通天峰,将顾养灵尊的任务交予她时,她才从大竹峰胖乎乎的田不易师伯那里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那一天,自己复述灵尊讲话的同时,掌门真人也在用本门独有的通灵术通灵那水麒麟的语言。   “无法术而自然通灵。”道玄真人负手叹道,“山外山,人外人,钟灵毓秀,不外如是。恭喜水月师妹了。”   自此——   郑之湄除却在小竹峰修习青云功法外,要做的,就是定期过来和这尊生于水长于水的两栖灵兽说说话,帮它培植一些水草的新种类。   当然,洗刷身体这种清洁工作是常规,譬如现在。   帮一头大兽洗刷,还是浑身鳞甲的大兽,其困难程度无异于为小竹峰竹海每一根竹子擦去上面的白色粉末。   费时、费心、费精力。   但是总归能够找到一件可以提升自己价值感的事情,郑之湄也是乐得去做。   万物皆有灵性,活物上上然,身为青云灵尊的水麒麟更是万古难得的灵兽。   碧潭池上的“水仗”,虹桥头阔地上追赶,与它在一起久了,郑之湄的修为也进步得快。   何况,有了灵尊这样一座靠山,有来往于通天峰的一众师兄弟们,面对她这样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师妹,无比温厚而谦卑。   毕竟,小竹峰以外的人,任谁一时半会儿都难以理解,她竟和狰狞凶恶的灵尊做起了朋友,确切地说,是饲养与被饲养的关系。   而对于她自己来说,灵尊的脾气出乎意料得好,就跟小竹峰厨房里的“青菜”和“香菇”一样。   它们,是猫。   从野生的,变成了家养。   而在青云历史上,能够担当起饲养水麒麟的责任的,拿它当家养动物的,细细数来,果然,只有青叶祖师。   于是乎——   郑之湄三个字,在青云门内传得颇为响亮。   “……你看,这样好的天气,你就该到水面上来晒晒太阳的,就不用我次次帮你刷鳞甲了……”   郑之湄动了动有些酸软的右手,有些怨念地扯了扯灵尊的胡须,“每次都要弄坏一把刷子,负责采办的师姐都对我翻白眼了,你得有多脏啊……”   水麒麟缓缓睁开眼睛,眼轱辘转了一下,褐色的瞳仁里只有与它相貌不相称的温驯。   又来。   你好歹曾经是凶兽,能不能有点凶兽的气场。   她摇了摇头,单脚踢着对方的前肢。   郑之湄突然有点担心,如果她真的把灵尊养成了和“青菜”“香菇”一样的脾气,这可如何是好?   它可是镇山神兽!   正发呆的功夫,眼神胡乱一瞟,正看见从数百台阶上下来两道身影。   一前一后,身姿如松。   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妆容,郑之湄迎上前去,抱拳行了一礼,“苍松师伯,齐昊师兄。”   来人停下脚步,苍松真人看了一眼在岸边打起呼噜的水麒麟,视线焦距在远方,仿佛在追忆什么,冷峻严厉的脸上难得浮现出一丝暖意,“也只有你在的时候才能瞧得见灵尊出水。”   “灵尊它……”郑之湄组织着语言,“也是怕吓到前来通天峰的师兄弟们。”   “持身周正,何惧之有。”   “是。”郑之湄点头称是。   苍松真人继而开口:“雪琪的太极玄清道已经突破上清境第四层了吧。”   郑之湄一愣,想到即将到来的七脉会武,这才明白为何苍松有此一言。   这一辈的青云弟子,为首之人自当是掌门座下首徒萧逸才,其次便是龙首峰座下大弟子齐昊。   相传一甲子前的七脉会武决赛,两人赛况胶着。   最后萧师兄胜在对敌经验,齐师兄输在对敌经验。   而那个时候,齐昊入门未到十年。   这一次,大师兄下山多年,她常来通天峰,也未曾听到师兄要回归的消息。   且听说,龙首峰还有一个惊才绝艳的师兄,根骨奇佳丝毫不逊于雪琪师姐。   龙首峰瞄准的,不光是冠军宝座,只怕还有四强更多的名额。   “师姐是小竹峰的翘楚,弟子从来都是望尘莫及……”郑之湄看向苍松身后半步距离的齐昊,“齐师兄天资高、修为深,师妹更是难以望其项背。”   “师妹过誉了。”齐昊拱手,手中的寒冰剑即使带着剑鞘也是通体雪白,衬得主人俊朗飘逸,好似画中仙人。   苍松面色如常,也没再说什么话,大步往前走远了,在走上虹桥的时候,侧头往后看了一眼,只一眼,那是灵尊的方向。   郑之湄目送两人离开,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每次对上苍松师伯,她总有一种身为做错事的孩子的错觉。   戒律堂领事,执掌戒律,长年积下来的气场,不怒自威。   “都是师兄妹,怎的师父偏偏和苍松师伯一模一样,若有曾师伯那般温和该多好……”她还未出小竹峰前,常听得有师姐私下里嘀咕。   在郑之湄看来,苍松师伯,显然比师父可怕多了。   “灵尊,你也知道,七脉会武要开始了,我还得回小竹峰修炼呢。虽然我有信心可以代表小竹峰出赛,但……”   她把已经刷破烂的刷子放进水桶里,摸了摸灵尊的爪子。   “知足就能常乐,是吧,灵尊。”   回去的路上,郑之湄远远地看到一白一碧两道剑影往大竹峰方向过去。   白色的剑影她认得,刚才还见过面,只怕整个青云门,没人不认识齐昊的剑影。   而那眼生的碧影,郑之湄想,挺好看,和虹桥碧潭的颜色一样,清透得让人心生愉悦。 作者有话要说:  纠结了很久,还是决定开诛仙的文。 我又要说是青春的回忆了。 喜欢惊羽,也是不想解释。 本文大概更期不定…… 保证不坑! 绝对可以信任! ☆、论貌美   郑之湄拐到半山苑厨房时,里面只有小诗一人。   “快快快,给我弄点吃的,可累死我了……”   小诗从她手中接过硕大的木桶,往里边一瞧,“又弄坏一把,我说,落英师姐出了名的不好相与,你每次都央着她下山帮你采办补给,你不嫌麻烦?”   “那有什么办法,师父不许我下山,为灵尊采办的事宜可不得交给师姐们。”   按照青云门规,凡青云弟子,修炼玉清境界达到第四层,均可下山历练走动。   郑之湄三年前就已经达到这个标准,走得亲近的师姐妹们都是前来恭喜。当她兴致阑珊罗列了满纸的计划后,却被师父以未曾及笄为由,一口回绝了她的所请。   大伙儿都清楚,陆雪琪当初也是未满十五便跟着文敏师姐一道下山,将师父交代的任务完成得十分妥当。回来之后,更是被赐予九天神兵天琊剑作为及笄之礼。   下山与否,与年龄自是无关的。   而这两年,水月像是遗忘了这件事一般,即便郑之湄极为不易地到达了上清境界,她都绝口不提下山一事。   渐渐地,郑之湄也打消了这个念头。   于是,她要采买一些东西的时候,只能拜托师姐们。   道家清高。   修仙清苦。   可青云门也不似世人所想象的那样清贫。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青云山脉灵气颇深,一花一草,一叶一木,一飞禽,一走兽,自给自足而满足日常生活不在话下。   如是追求别的满足,七峰各脉,均有自己挣得开销花费的方法。   别的地方且不说,就拿小竹峰来讲。   师姐妹们的竹编手艺堪称灵巧天下,辅以后山独有的粉斑泪竹,高雅精致。虽说水月大师不喜欢弟子们玩弄寻常女儿家们的活儿,但是碍于这样的经商传统由来已久,每每看见,皱一下头也就过了。   此外,大家伙儿有闲暇功夫时种种花、养养草,长期沾染青云灵气,也是上好的药材。   拿郑之湄来说,她在院落水缸里鼓捣水草的品种,那是给灵尊的吃食,可既然灵尊都能下口,那么凡间多少的富贵人家所养的草食动物,都是上好的饲料。   取一小须草装在瓶里,灌上碧池的水,价格相当可观。   “……其实,你可以尝试一下知会通天峰的人。”   “长……门……”郑之湄靠在厨台上,“我哪里敢使唤长门的师兄……”   “灵尊给你撑腰你还不敢?”   “灵尊给我撑腰我也不敢。”   小诗摇了摇头,掀开锅盖,“只有早饭还剩下的青菜香菇包,不过那是‘青菜’和‘香菇’剩下的,你还要吗?”   郑之湄轻叹。   小竹峰吃得清淡,却不粗糙。   饭菜小巧,点心更是难得。   据说早已嫁入凡尘的流光师伯,当年在青云有“厨仙”的美誉。她留下来的食谱更是琳琅之宝,其中最为平凡不过的青菜香菇包成了一众师姐们的早饭必需。   也是靠这个,吸引了一白一花两只小猫,取名“青菜”与“香菇”。   既是人食,也是猫食。   算了,毕竟跟它们也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吃就吃了。她点头,漂亮如星火的眼里有些许无奈,“要!”   “那给你加热一下?”   “谢谢小诗。”   “你不敢使唤长门的师兄,就知道使唤我……”   “我们关系好嘛……”   陆雪琪的姿容,放眼整个青云都难以找出能够与之媲美的第二人。   譬如眼下。   庭角泪竹摇曳,白衣女子衣袂蹁跹,手中长剑泛着幽静的魅蓝,包裹得她整个人都置身于一层清冷的光晕之中,空灵美丽如同画里仙人一般不真实,绝代芳华。   即便这舞剑的场景好似看了无数次,郑之湄还是愣在了长廊下。   美人极妍,愈发显得此刻从厨房而来的两个姑娘青涩稚嫩,何况她们的白裙还沾染了不少灰尘。   一舞罢,美人收起天琊回剑鞘,美目望向廊上,朱唇微启,“之湄,小诗。”   “雪琪师姐。”   “雪琪师姐。”   两人齐齐叫道。   “从通天峰回来?”陆雪琪开口。   “是,打算回房间梳洗一下。”   “嗯,去吧。”   郑之湄抿嘴一笑,拖着几乎丧失言语功能的小诗快步走进自己的房间。   “哇……”小诗还背靠在门上,“明明这段时间天天见到雪琪师姐,还是觉得看不够啊,怎么能够这么美……”   “确实。”郑之湄从衣柜里拿出两身白衣,将其中一套递给了小诗,“到了这儿,就先穿我的吧。”   小竹峰弟子内舍并不在一处。   东西两厢,兼之北堂。   小儿稚龄思维混沌,除此之外,但凡有点年纪的弟子,水月都让她们自行挑选房间。   东厢别致,西厢巧致,北堂雅致。   郑之湄居于北堂。   这里,离师尊最爱去的静竹轩只有一弯浅浅的溪流。   “上次芳菲师姐从家里回来不是给你带了一套嫣色的衣服吗?怎么没见你穿过?”   “那是师姐娘亲亲自做的,以为师姐还能长高特意做长了……这么好的衣服,要是弄脏了,我还不心疼?”   青云弟子多着素色白衣,但这样的衣服与凡间丧服大同小异,同时也各脉之间为了区分,通常在领口、袖口兼之腰带处辅之别的色彩。   当然,你要自己喜欢穿其他颜色的衣裳,也不是不可以的。   师兄弟们着青色、蓝色衣裳的大有人在,小竹峰也不是人人玉白,选择杏色、荷色的也不在少数。   例如,在郑之湄印象中,时常过来玩耍的大竹峰田灵儿师姐,一身粉衫娇俏动人,活像山间翩翩的小精灵,灵动山川。   关于着装的问题,门内掌管其实并不严苛,遵循的也不过是开派以来的惯例。   就如同青云门内关于弟子排辈的问题,也是一样。   有按资历的,先入师门者为大。   有按年龄的,龄小自当为幼。   至于究竟要按照怎么样的规矩称呼,并无一板一眼的条纹。   就像郑之湄和陆雪琪。前者入门多年后水月才带着陆雪琪上山,可她却称呼对方为师姐。一来陆雪琪确实长于郑之湄,二来也有功法高下的缘故在里面。   门规严苛而不拘小节。   青云为正道三大派之首,不无道理。   “……哎,要是有雪琪师姐半分容颜,其实也不必人靠衣装了,你说呢?”   “师父可是最讨厌我们弄得花里胡哨,你与其想着修饰妆容,倒不如想想该怎么进修一下功法,七脉会武的时间,只有百天不到了。”   小诗理着衣裳,“你也貌美,自然不懂女为悦己容的道理,就算要上场,我大概第一轮就会被刷下来,怎么着也得趁着这个机会以最好的姿态出现在同门面前……”   姐妹还在一边嘀嘀咕咕,郑之湄莞尔浅笑。   小诗本是极其温婉害羞的姑娘,声音小小的,细细的。但是她们俩一处的时候,却能够自由自在释放性情。   郑之湄对着梳妆台上的铜镜梳发。   镜中的姑娘模样十六七,容颜昳丽,如同一朵清荷徐徐绽放,波澜不惊。   貌美吗?   师父水月貌美,风姿绰约。   师姐雪琪貌美,风华无限。   她们的美都是让人自惭形秽的。   而她呢?   日光有日光的耀眼角色。   月亮有月亮的清冷孤傲。   可即便是小小萤火,也是美好剔透。   “心正,则貌美。”   师父的话,她一直记在心里。   门外传来几声喧嚷。   两人相视一眼,推门而出。   庭中,陆雪琪仍在,这会儿还有几个师姐们,都一致看着东南方向的天空。   郑之湄抬眼看去,几道冷色光芒纠缠在一起,划破天际。   那个方向,是大竹峰。   大小竹峰原是一山,合为竹峰。   只是中间小堑连续不断地开裂,日积月累,岁岁年年,到如今两山相隔层层云海,这中间有沧海桑田的光景了。   于是七脉当中,相比于其他,唯这二脉相隔最近,可这近,超乎百尺千丈。   但是郑之湄知道,在那云雾缭绕之中生长了一种仙蔓,一头一尾拴连两峰。否则,一些颇具灵性的小动物,就拿竹鼠来说,是如何在短时间内来回迁徙呢。   只是那一处是在悬崖峭壁之上,还是人为劈裂出来的断崖。   师父她,好像不太喜欢大竹峰。   “气凝于天而不散,非道法高深而难为啊。”   “这么远的距离都能看到……”   “大竹峰的仁义礼智信什么时候有这么强大的功力了?”   “难道是杜必书?不会吧……”   “不是。”陆雪琪出声,“是田师伯和齐昊师兄。”   天空中有一道细长的洁白云雾,只是细看之下隐隐散着偏于蓝色的光,像是由偏偏冰棱凝聚而成。   而那绿色光芒给人的感觉更加盛大,仿佛是铺天盖地而来的气势,压得人无法喘息。   “原来田师伯一出手,竟是这样的。”小诗喃喃道。   郑之湄适时开口:“我回来的时候看到齐昊师兄往大竹峰那边去了,大概,是师伯要试一下他的身手吧。”   陆雪琪不曾收回视线,冷波傲然的眉宇间隐隐闪着一抹亮艳,手中的天琊像是知晓主人的心意,尚在剑鞘之中周身就已泛起了剑光。她问:“那碧青之光是谁?”   “应该是龙首峰的弟子,我看到他和齐师兄一起去的……”   是她的错觉吗?   郑之湄看着天空。   隐约之中,她好像听见了断续的龙吟。   “浩……然……正……气……”   那声音仿佛自远古走来,摄人心魄。   郑之湄本能地倒退一步,却不是出于害怕。龙乃上古神兽,至今已然绝迹,这龙吟显然不是龙声。   她只是觉得奇怪,她听到的,分明就是人声。   人之心声。   等到她再要分辨之时,龙吟却消失得干干净净,再也找寻不到。   而此刻,独自在静竹轩打坐的水月蓦然睁开眼睛,即使被重重竹影遮挡,她还是直直地往东南方向看去,吐出的话语如游丝一般,像是情人之间摩挲的耳语。   “你终于……终于是换了新主人……现在连你,都要忘记他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一直在想,男主要如何出场才能让女主印象深刻。 唔,室友回答说要么帅到不行,要么窘到不行…… 林惊羽,怎么看都是那种帅到不行的! ☆、金鱼白   一则小小插曲,显然不能影响郑之湄过多的心绪。   转眼就被她抛到了脑后。   后来的时光,峰内师姐妹们私语窃窃,说是龙首峰齐昊师兄前来与师父禀告七脉会武的相关事宜,却只领了文敏和陆雪琪两人进了议事厅。   郑之湄当然知道姐妹们在失望些什么。   齐昊是青云的个中翘楚,年少成名。不仅能力非凡,稳坐门内第二把交椅,而且相比萧逸才有长门之傲,更具威严,这位齐师兄温文如玉,暗暗倾慕者数不胜数。   小竹峰治内严苛。   水月从来不许别脉男弟子轻易上得峰上。   姑娘们清修良久,红尘之恋的诱惑如同靴里进了小蚂蚁,从脚心直痒到了心里,瘙痒难耐。   “怎的齐师兄是一个人来?”   “什么?”   “前段日子我下山的时候,可是看见齐师兄身边跟着一位师弟,那清冷韶华,比咱小竹峰的月色清辉更是孤高。”   “有你说的这么神嘛,要是如此,为何不曾听说……”   郑之湄穿过回廊,只听得有师姐们的一些话。   听过且过,毕竟,这些事情,与她无关。   这天晚课。   水月大师于主殿之上宣布了七脉会武改则的消息。   凑八八之数。   这下,能够参加的人就更多了。   水月首先拟定九人参赛名单,若有不服者,可自行相邀于校武堂进行比试,胜者为强,以实力说话。   一应事宜,由文敏负责。   郑之湄和小诗都是在九人名单上的,也跃跃欲试地打算在接下来三个月日子里好好闭关修炼。   只是在那之前——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想,灵尊那里要怎么办?   这么长时间不会到长门去了,是不是要给灵尊带点什么玩具?   可是,又有谁能帮她这个忙呢?   她习惯早起,打开房门的刹那,旁边的房屋也“吱呀”一声开了,一袭仙衣袅袅,清冷出尘,不是陆雪琪又是谁。   “师姐早。”   “早。”   郑之湄看到对方手中持剑,于是问道:“师姐是要去练剑吗?”   “并不是。”陆雪琪温声道,“打算下山一趟。”   下山!   她眼睛里闪过一道精光,潋滟的眼睛有细碎的星芒。不过很快她就觉得有些丧气,雪琪师姐清贵,这样天仙似的的人,大概不会出入一些凡俗粗鄙之地。   像是知道她在想些什么,陆雪琪告诉她说:“此番下山,我是要去集市翻阅一些武功书籍,看看是否能够有助于七脉会武,你要是想让我带点旁的什么,也是无妨。”   整个小竹峰的人,没有人不喜欢郑之湄,就像没有人不爱敬文敏一样,也像没有人不爱慕陆雪琪一样。   哪怕是向来刀子嘴的落英,口头上极尽抱怨嫌弃之色,也都是以大胸怀接纳她的小小麻烦。   郑之湄在昳丽小婉之中自有一派落落大方,不争、不显、不露。   “滢滢涴涴的样子当真像极了少时的你啊。”   这句话,出自一位白发老妇之口。   当时的陆雪琪陪师父在静竹轩接待已到了垂暮之年的流光师伯,期间之湄过来奉茶。   “是吗?”   “小月……”老妪遥遥开口,“是你数百年来过得太过刚强罢了。那个孩子,不温不火,正好。”   “上进不足,志短缺缺。”   “哦,也难怪你最喜欢雪琪这丫头……”   记忆有些模糊了。   待到陆雪琪思绪回转过来,之听得一泉碧溪似的清灵话语,“师姐……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眼前的女孩眉眼如画,像是山间水墨松露,清澈昳丽。   陆雪琪有些诧异,“你要跟我一起去?”   郑之湄匆忙接上:“咱们快去快回,不让师父知晓就好……而且……”她似是想到什么,“反正我也常常不在峰内,师父不会注意到的。”   滚滚红尘,她倒不是一定非要去看上一眼,只是心里牵挂着,总是不好。   她对自己说,瞧一眼,瞧上一眼就好,就算师父依然不允许她下山历练也没有关系,此后,她就能够安心待在青云山上。   “那好。”陆雪琪首肯,“你便同我一道下山去吧。”   “谢谢师姐!”   小竹峰以半山腰为界。   腰上随处可见均是修竹习习,风骨之高,碧海青纱滔滔。   而半山小台之下的山体,则是参天古树,遮天蔽日。   郑之湄从未下到半山小台之下,小竹峰有一规矩,半峰之上不可御剑飞行,一来表示对师门的尊重,二来是水月大师自己的脾性,不喜弟子们在她知觉范围之内凌空而行,认为此举傲慢无礼之至。   “你第一次下山,还是步步而下,也能赏得个中美景,如何?”   听见陆雪琪善解人意的话,郑之湄面色一红,不好意思地说道:“听师姐的。”   行走在青石小道上,偶有层层石阶。   空气好像顿时变得格外清新起来。   师姐本就不多话,郑之湄乐得看新鲜事物,一路上眼睛都看不过来,更没有闲暇时间去说话。   无言之中,也有相合的氛围在缭绕。   一片片常绿、浅绿、暗红的茂密树木,掩映得路边淡黄色、淡粉色的缀缀小花,还有从山顶流淌下来的溪流,幽静深邃。   所谓集市,其实就是青云山脉西北方向的一个百姓小镇。   跟郑之湄所想象得差不多。   寻常人家有制作一些生活百货用于买卖,包括衣、食、住、行各方面,更有各派弟子在一处集中兜售本派仙草灵丹的。   陆雪琪领着师妹走过好几条街,在一处书屋面前停住。   郑之湄抬头一瞧,墨色的大字严整端正,“颜如玉?”   “颜如玉书馆里混杂了三教九流各式各样的书籍……”陆雪琪顿了顿,“可书中自有颜如玉,也不乏义理深刻之书。”   “那师姐尽管看书即可,我四处瞧瞧。”   陆雪琪原本有些话要嘱托,例如卖家如簧巧舌不可尽信、切勿与人发生冲突等等,但是想到之湄素来稳妥谦谦,这些话也就放进肚子里,“一个时辰之后,在刚才路过的那家大红灯笼铺会面。”   “嗯,好。”   两人在书馆门口作别,郑之湄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过去。   先前过来的时候,她听得有一处传来好些动物的唤声,空气当中也有丝丝山野的气息。   穿过一弯小巷,展现在她眼前的是一条小市场,满目花鸟鱼虫和小兽。   郑之湄曾得掌门道玄真人指点,学会控制通灵开合的方法。在自然状态下,她再难得可以清晰听到兽语。师父也说,如此甚好,否则青云满山活物,岂不要比旁人多听到好几倍的话语。   其实他们不知道,她只有在刻意想要倾听它们鸣唤之时才能知晓言语内容。通常,人还是人,动物也还是动物。   不然,厨房也不要进了。   郑之湄是想着要带几尾锦鲤上去的。   碧潭清流,除却一尊灵兽以及蔓蔓水草之外,只有两条金红色的大鲤鱼,据说那还是师祖天成子放进去的。常年吸收长门灵气,竟也有百年寿命。   除此之外,一些浮游小物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酱棕色的大缸里,花白相间的小鲤打个圈儿缓缓游动,姿态娴雅,好不贵气。   郑之湄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将视线放到一边白瓷小盏中。   两尾白色的小金鱼欢畅地游来游去,不过两指大小,一会儿探出大大的鱼眼在水面上吐泡泡,一会儿又相互追赶。它们鱼尾处有一抹红颜斑点色,像是大雪纷飞中一株傲凛红梅。   别看灵尊万古长寿,又被青云门供养着。   实际上,也是似老顽童一般的主儿。   “大爷,我要这两条金鱼。”   摆摊的是一位粗布麻衣的老大爷,肤色黧黑,乐呵呵的模样,“姑娘是青云门弟子?”   郑之湄素色浅衫,乌发红颜,俏生生地站立在那里,仪态仙仙。   她第一次在外,第一次被人问道这样的问题。   门派归属认同之感让她自然而然莞尔浅笑,“是,我是青云弟子。”   “咱们这个镇子风水好,可不吸引了四方,平日里也多亏了青云戒律堂的巡视,要不然指不定有多少乌烟瘴气……”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她脱口而出就本门教义,待看到老大爷束起大拇指时,低眉颔首有羞赧之态。   “姑娘说的对!”老大爷双手捧起白瓷盏,“金鱼也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就送给姑娘了。”   “这怎么好?”   “诶……”大爷将手往前递了递,“都说了青云戒律堂的少侠们对我们看顾良多,就当是小小心意了。”   郑之湄觉得惭愧,她和龙首峰掌管的戒律堂八竿子打不到一起,承他们的情收下礼物,怎么都说不过。   “姑娘你就收下吧。”   “青云山灵气繁盛,自是有比这更好的……”   “平日里也不会有道家弟子光顾咱们这里。”   “胡七伯家里别的没有,就是养鱼的一把好手……”   旁边的人纷纷劝着,见此,她也就不再矫情,大方地从摊主手里接过白瓷小盏,“那就多谢大爷了。”   她心满意足地捧着正合双手大小的瓷盏。   盏中有水,步步小澜,她也慢吞吞,走得不快。   饶是这样,还是在拐角之处时,撞到了人。   郑之湄是知道自己撞到了人。   她低头看鱼,并没有注意到前方的情况。   因为撞击,盏里的清水,前后晃动,左右摇摆,直直要扑出去。   她只觉肩膀被人一带,手中一轻。   顷刻之间,有什么旁人的气息混杂了清风拂过她的面容。   直至回过神来,她才发现,那白瓷鱼盏不知何时到了别人手中,竟一点都没有洒出水来。   那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白皙如瓷,以两指托住盏底。   郑之湄终是看清了那人的样子。   该怎样形容呢?   仿佛就这么一刹那,周遭突然安静,天地无声。   彼时,阳光正浓,温暖的天气里,人声鼎沸,看不见的尘埃在光束里飞舞。   挺拔的少年长身玉立,白衣胜雪,剑眉星目,清冷凛然,却自有睥睨众生的丰神俊朗,在日光之下像是没有沾染半分尘世之气,翩然若神祇。   “我的……金鱼……” 作者有话要说:  嗯,是我的金鱼! ☆、颜如玉   “噗嗤……”   几音男声不一响起。   郑之湄这才注意到,她撞上的,何止一人,后边零零落落跟着有十来人。   而方才的笑声,她看向一边,明明手中长剑寒气阵阵,可这般似玉尔雅的人,怕是整个青云都难再找出第二人。   眼前的众人,白衣青衣兼有,可领口腰身处,清一色绣着蓝色祥云龙纹小幅。   原来,竟是戒律堂在巡视么?   “齐师兄。”   “郑师妹。”齐昊谦谦笑着,对身旁面色有些古怪的师弟说道:“还不快把师妹的金鱼交还于她。”   有弟子小声私语——   “是小竹峰的郑师妹。”   “谁?”   “养灵尊的那个。”   “她?传闻不是剽悍异常吗?”   有弟子凑上前来——   “哟,还真的是金鱼啊。”   “白色的小金鱼也是少见……”   有弟子大声调笑——   “惊羽师弟,那是师妹的金鱼。”   “是啊,还不快快还去,惊羽师弟……”   惊羽……   这位师兄叫做“惊羽”二字吗?   郑之湄好像明白了龙首峰众师兄们在笑些什么,顿时绯染双颊,万般不好意思。   为美色所迷。   她都说了些什么话,即便,说的也没错。   谐音罢了。   林惊羽黑眸微眯,拂去神情的不自然,将手里的东西递上前去。   郑之湄急忙接过道了一声:“谢谢。”继而补充道:“对不起,是我没看路。”   “嗯。”对方低声应了一声,也没说什么话。   情况其实很简单。   一则,拐口狭小而刁钻,视线所不及。   二则,集市龙蛇混杂,他们此番下山巡视为的就是找寻不法犯戒的青云弟子,他不是躲不开,而是对方吐纳之间青云之息浓厚,他不排斥,也没什么好奇怪。   最后避免衣湿,故而有此一举。   像是怕两位当事人尴尬,齐昊往前半步说道:“惊羽,这是小竹峰的郑之湄郑师妹,想必你也听说过。郑师妹,这是家师小徒,林惊羽,从前一直在龙首峰不曾入世,也是近几月才下山,你也许不认得。”   郑之湄当然不认得。   小竹峰以外,她又认得多少人?   龙首峰,她识得齐昊之外,也就只有后面一身雅灰长衫的方超师兄了,前者是通天峰的常客之一,后者也混了个脸熟。   而她之于青云众人——   “郑之湄”三个字,大多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   毕竟谁都一样,轻易不能上小竹峰,轻易不前往长门通天峰。   她垂下双眸,看到那位林姓师兄手里一柄碧色长剑,剑芒幽幽。   好眼熟的剑影。   原来是他!   与田不易师伯交过手的人,也是让雪琪师姐主动开口询问的人。   想来之前有师姐口中的“清冷韶华”,说的怕也是这位了。   形容的倒不是很妥帖。   清冷如月,绝色似雪,那是雪琪师姐。   而这不到双十的少年,虽有隐隐约约的疏离感,但好像也不是孤高傲慢之辈,通体的英华正气怎么都遮掩不住。   想着,她附和着齐昊打圆场的意思开口,“我之前,见过林师兄的剑气,嗯,大竹峰的上空。”   “那日是我等莽撞无礼,倒是让小竹峰的师妹们看笑话了。”齐昊谦言之中难掩骄傲,可谓他一手带大的小师弟,也是时候让青云之人知晓他的惊才绝艳了,这同时,也是师父的意思。   “师兄们道法高深,怎么会是笑话……”   虽然她不懂门内有如此天赋异禀的弟子,苍松师伯为何要将人雪藏,只有一些似有似无的传言流将出来,但想来,师伯自有他的道理。   郑之湄说了几句寒暄话后继续开口:“那之湄就不打扰各位师兄正事了。”   “师妹可随意逛逛,不过切记,类似颜如玉那样的地方,还是少去为妙。”   颜如玉?   她心头一跳,雪琪师姐去的地方,可不就颜如玉!   一屋书馆,为何去不得?   压下心头的紧张,装作不解,“不知,那颜如玉是什么地方?”   “不雅之地。”一直没有开口的林惊羽解释说,“青云弟子持身周正,当不会去那样的地方。”   齐昊温笑,给了较为明白却依然含糊的解释:“颜如玉书籍混乱不堪,戒律堂早有示下,严禁弟子出入那样的地方。”说着,他拍了小师弟的肩,“话虽如此,但该查的,还是要查,惊羽,你就负责颜如玉吧。”   “是。”   郑之湄目送长长的一行人远去,心中有些急,不知道怎么样才好。   眼下显然还不到一个时辰,师姐多半还未出来。   她对此地人生地不熟,哪里知道有什么捷径可以在戒律堂之前到达颜如玉?   不管了,她想,总不能真的让戒律堂的人逮到师姐。   她从衣袖里取出一方手帕,覆盖瓷盏之上,拈起御水决封口。   而后快步跟上。   眼瞧着那人正欲抬步而进,郑之湄终是在那之前赶上了。   “林师兄!”   她也顾不得失礼,一把扯住那人的衣袖攥在手里。   “何事?”林惊羽扫了一眼自己的衣袖,是刚才的师妹,依然是刚才的装扮,手中拿着一盏白瓷,如玉无暇。不同的是,此刻上面封上了一绢手帕,精致的泪竹栩栩如生,青翠之中有点点红斑,闪着莹莹的光泽。   这就是了,水系法决,倒是没有泼洒出来。   遭受到对方的视线,她倏地松开手里滑软的衣料。轻呼几口气,朗声开口:“林师兄,我第一次下山,与师姐走散了,不知师兄能够告知有一间糊大红灯笼的小铺,是在何处?”   林惊羽英眉微蹙,淡淡瞥了一眼近在咫尺的书馆大门,他耳力极佳,分明听到了“戒律堂”“走”之类的字眼。   里面,有青云门的弟子,似乎还不止一个。   那眼前的姑娘呢?   给他们通风报信?   郑之湄掌心微汗。   也不知道师姐听到她的声音了没有,也是否明白她的意思。   “这条街往东走到底就能看到。”   “谢、谢谢师兄。”   她看着挺拔的背影踏上门阶,站在原地半步都不曾动作。低头询问掌中小鱼,“师姐说书中自有颜如玉,可戒律堂的人却要查处,当真半分都不通人情吗?是不是太过迂腐了……”   清脆的轻音细细响起,郑之湄还来不及听清楚她新到手的金鱼小宠说了些什么,便看到林惊羽片刻间就从里面出来了。   独自一人,并无旁人。   看来师姐已经及时撤离了。   她小舒一口气,为能够帮到雪琪师姐一把而暗暗高兴。   林惊羽眉间有些许凛色。   意料之中的事情。   只是看向依然等候在原地的姑娘却是发作不得,没有证据,说什么也没用。   “惊羽!”   “之湄。”   一男一女两道声音从两个方向各自传来,一道惊喜,一道如常。   郑之湄看到自家师姐娉婷而来,仙姿绰约一如往昔。而另一边,过来两个年轻少年,都是眼生的,勾肩搭背,均是隽秀颀长的好模样。   “小凡,你怎么在这儿?”   张小凡挠着头,“我六师兄想趁着七脉会武之前下山历练,我和师姐一道想给他筹集点盘缠做路费,但是跟师姐走散了。”   走散,还是和师姐走散,很耳熟的理由。   林惊羽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郑之湄,后者倒退了一小步。   他心里一清二楚,这些人就是刚才在颜如玉的青云弟子。   小凡涉世未深,恐不清楚这河阳镇的混杂。   多半是旁边这位师兄鼓动的。   林惊羽正欲开口,不料被一人自来熟地搭上肩膀。   “不用猜都知道,想必这位就是龙首峰的林惊羽师弟了吧,在下风回峰曾书书,叫我书书就可以了。哎呀,我早听我爹说苍松师伯收了一个才华极高的弟子,一直都无缘相见,也怪师伯将你护得太好,跟闺阁小姐似的,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曾师兄……”   “欸,不是说了,叫我书书就好。”曾书书一手把玩着手中的折扇,打断林惊羽的话,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长剑上,精光一闪而过,嘴里念着:“好剑啊,唔,让我猜猜,青碧龙纹,定是斩龙无疑了……奇怪,斩龙剑不是消失很久了,每每问到我爹也是闭口不答。”   林惊羽不知道如何接话,只说:“听闻曾师兄的轩辕也是上佳的仙道至宝。”   “是书书!”   “……书书。”   “这就对了,交个朋友嘛……”曾书书摆了摆手,一手折扇抵住棱角分明的下颚,“我要是带着轩辕在河阳招摇过市,我爹非打断我的腿不可,行走在外,哪有扇子风流啊。”说着,他一打折扇,转眼间却是往另一方面转去。   “呀,也是没想到可以看见小竹峰的雪琪师妹。”   这书生模样的少年轻挑着好看的眉毛,还眨了下眼,尽显熟稔,却无半分轻佻之色,郑之湄只听师姐回了一声:“曾师兄。”   “欸,叫我书书就好。”他面不改色地打着诨,扯着谎,“上一次见到师妹你,还是和文敏师姐一道为家母祝寿……”   突然,曾书书的话语消音了,因为他终于看到了陆雪琪身侧站立的女子,也就是刚才出声报信的女孩子。   不怪他。   他对陆雪琪的爱慕由来已久,真不是故意忽视。   只是这个师妹……刚才雪琪确是唤她“之湄”没错吧?   张小凡觉得他刚认识的朋友整个人散发出别样的气场,像是见到了什么奇异的珍宝似的。   “呀!呀!呀!”曾书书目不转睛,“这位莫不就是传闻中的郑之湄师妹?”   “是,曾师兄。”   曾书书手擒折扇,在郑之湄身边来回踱步,俊朗的眉眼难掩喜色,只说出来的话好生熟悉,“传闻中的郑师妹,久仰大名。我可是对你通灵兽语的才能羡慕得不得了,就想寻个什么机会向师妹请教呢。”   “算不得多大的本事。”   “怎会?”曾书书说道,“我要是有你的本事,岂不是天下间的奇珍异兽皆可供我豢养?”   “师兄博闻强识,也是之湄羡慕不来的。”   “哪里哪里……”   青云山上只有唯二的首座子女,曾书书与田灵儿。各脉弟子就算不给他们几分薄面,对师长的敬重都是有的。   传闻曾书书偏爱养花、喂鸟、看书之闲,若是放在凡尘,指不定会是富贵人家的富贵公子。   如今相处起来,倒无半分架子,平易近人,潇洒恣意,果真是随了曾叔常师伯的温和良善。   对比之下,倒显得林惊羽冷傲清绝,还有那位叫“小凡”的少年,更显秀气老实。   “之湄,我们走了。”陆雪琪神色没有半点不耐,从头至尾没说过什么话,此刻将目光从林惊羽身上移开,出声打断曾书书的寒暄。   “嗯,好。”   两人正欲一道离开,远处传来一声娇俏。   “小凡!你跑到哪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青云志电视剧我有不服的就是齐昊! 好端端龙首峰的大弟子就成了通天峰的,温雅才高却刻画成好像宵小之辈。 那可是惊羽的大师兄,胜似亲兄长的师兄! 绝对要极尽谦美! 绝对! ☆、竹峰里   小小河阳镇,不同于汉中渝都。   虽说这里也是三教九流皆有,但因属青云山脉地界,魔道之人寥寥,有的都是一些不入流的微末小派。   而此刻,一家叫做“颜如玉”书馆外,聚集了大片的青云弟子,远远瞧过去,几乎是一水儿的浅色装束,仙气逼人。   有一手叉腰,一手揪住师弟耳朵的粉衫女子,那是田灵儿。   有一板一眼向大师兄禀告巡查情况的,那是林惊羽。   当然,有站在一边充当旁观者的,例如曾书书和小竹峰师妹俩。   在戒律堂面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尤是听得林惊羽回禀说“颜如玉并无门下弟子光顾”时,郑之湄心中有几分窃喜,那是一种做错事却不被人抓到把柄的小小得意之感。   齐昊弄清这些师弟妹们的关系。有所谓走散,有所谓找寻,有所谓闲逛,他的思绪转了几个弯,其实已经有了计较,存了念头放过这些人。   毕竟,也是没有证据不是?   齐昊温雅一笑:“……既是如此,各位在镇中自便就是了。惊羽,我们去别处看看。”   “是。”林惊羽侧眼看到小凡被揪的通红的耳朵,心中升上几分不快,在大竹峰的忿忿还未消下此刻又浮现出来,而那所谓“行凶者”此刻正娇意柔柔看着师兄齐昊,瑰姿艳逸,目光潋滟。   顿时,他更是微微薄怒。   大竹峰那般地方,还有这般那般的人……   “惊羽。”张小凡走到好友身旁,“你去做你的事就好,咱们有时间再聚。”见对方不答,张小凡大概知道他在不悦什么,便说:“师姐带我长长见识,是我自己乱跑的。”   林惊羽终是没有发作,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转身跟上几位师兄的步伐离去。   戒律堂的人,个个身姿挺拔,似乎占据了天地浩然气,和煦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他们身上,仿佛连周围的空气都带着丝丝流转。   “别看了,齐昊师兄都走远了……”   “要你管!”被戳中了心思,田灵儿撇嘴,转移话题,“我还没说你呢,拐带我小师弟!”   曾书书否认青梅竹马的说辞,“怎么能是拐带?小凡这么大一人了,又不会丢。”   “灵儿。”陆雪琪开口,“我和之湄就先走了。”   “之湄,之湄和我们家小凡一样第一次下山吧?不再逛逛?”   田灵儿的活泼灵动也吃遍青云七脉,不输给曾书书。虽然水月师叔总不喜欢爹爹,但有娘亲的关系,对她总是极好的,而小竹峰也是乐于亲近的第二处家,毕竟那么多女孩子,总比家里边的师兄们秀色可餐得多。不过自小凡来了之后,她也专心训教小师弟,小竹峰去得倒不似小时候那般勤了。   对田灵儿来说,小竹峰一众师姐妹,她最亲近文敏,会和常人一样远观仰望陆雪琪,也与之湄小诗一道闲聊玩耍。   “不了。”郑之湄摇头,语气温婉,“若回去晚了,也不太好。”   “你买了什么?是鱼吗?”   “嗯。”她点点头,“买了两尾……金鱼。”   金鱼。   两尾金鱼。   白色的金鱼,带有红点。   “做宠物啊……”田灵儿摸着下巴,“小凡也从黑竹海捡了一只灵猴养,叫‘小灰’。”   “灵猴!”曾书书来了兴趣,“我得去瞧瞧。”   “上次你差点把我爹的灵田给烧了,还敢上大竹锋?”   “咳……”曾书书看了一眼陆雪琪,“意外,意外……”   回去的路上,依旧只有两人。   曾书书长篇大论的护花宣言被陆雪琪安然不动地直接忽略,田灵儿调笑他只摸摸鼻子也不觉得尴尬,为了还未见面的灵猴竟立刻屁颠屁颠吆喝起田不易的灵草来。   陆雪琪半分没有解释颜如玉的事情,师姐们两人相视一眼,彼此心意尽在不言中。   路程之中,有童音脆脆蓦然响起,一男音一女音,似是两个调皮的小孩子——   “你倒是给我们取个名字呀。”   “否则总是‘金鱼’‘金鱼’的,还以为你在叫那个惊羽师兄……”   “惊羽师兄!”   “惊羽师兄!”   郑之湄一惊,差点将手里的鱼盏摔出去。   果然,动物都识得人性,小小水鱼也知晓人情世故。不能通灵的,其实只是人而已。   也不怪它们坏坏的小心思,到底,还是自己心性不够坚忍,才会让这些小东西钻了空子,破了自己刻意闭合的通灵之能。   她觉得懊恼,打定主意以后不能随随便便接近什么虫鱼鸟兽了,也不能随随便便发呆愣神,否则恰巧身边就有异于人类的旁观者,难保什么时候会有突如其来的惊人之语?   对,回去以后就闭关。   大大方方走,大大方方回。   见识过小小繁华烟火的人,一直将这种愉悦的心情持续到晚间。   原本在屋舍庭院之中使剑是陆雪琪独有的习惯,她道法高深,锤炼功法之余最喜雕琢剑法。所谓剑感,大多不是在武殿校堂之中就能产生,生活气息浓厚的地方,才是万源之本。   只是眼下雪琪师姐不在,郑之湄也懒于寻求什么别的去处,心中憋着一股奋奋然想要好自喷薄一番。   于是站立庭中,抬手往腰间伸去,轻翻腰带,一抹银光刹那间已经到了她的手上。   那是一柄软剑,薄如轻蝉,通体莹莹。   青云满门,剑侠辈出。   虽然不是人手一柄长剑,可是使剑,到底是传统。   郑之湄的剑,名为“铸犁”,取“铸剑为犁”之意。   软剑乃是“百刃之君”,铸犁剑更有“剑中君子”的美誉,耍将起来体态仪仪,风骨奇高。   这把剑虽谈不上什么九天神兵、仙家至宝,却也大有来头。   数千年前正魔大战,青云门开派祖师青云子率领四方正道之士大败魔道。经此一役,生灵涂炭,民生凋敝,山川大海均是烽火血染。   青叶祖师于通天峰上感慨黎民之苦,在瞧见山脚第一缕人烟之后,动辄下山。   食一饭,饮一水,以自身一把佩剑换取了那户农家一把废弃的锄头。   “铸剑习以为农器,放牛马于原薮,室家无离旷之思,千岁无战斗之患。”   兜兜转转,沾染道家玄法的武器终是回到了青云山上,有能工巧匠者重新熔铸,知此渊源,取名“铸犁”。   而那户农家,千千百百年过去,成了一庙村落,是为草庙村。   郑之湄是在得剑之时知道这个典故。   问了一句“草庙村在哪儿”,师父也不答。   起初,她也是不习惯无耍软剑,尤其是在拿了七八年的钢剑之后,更加觉得柔态的兵刃极不顺手,哪怕是劲鞭也好过这个。   在使用软兵器这点上,曾经的郑之湄很是歆羡田灵儿,也是学着她,后来的郑之湄也将兵器缠与腰间用作亮丽银光的装饰束腰。   对方的琥珀朱绫是苏茹师叔年轻时候的法宝,也是自小用惯了的。朱绫一出,凤舞九天,漫天的红绸亮眼夺目,像是天地间的灵气都被她占尽了。   对比当时的郑之湄,一套剑法练毕,身上的绸衣都是刀刀口子,更有地上还有些许破碎的布料。   “……还好你没往自个儿脸上呼,要是这漂亮的小脸蛋刮花了,长大以后有你哭的。”文敏师姐一边给她纹绣新衣服,一边数落她。   所谓熟能生巧。   好在,练习多了之后,也能熟练驾驭。肯下一番苦功夫,总不会差到哪里去。   也是这样,郑之湄才慢慢体会到软剑也有软剑的好。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远攻迅疾,近搏捷敏。   这是师父赐给她的,能得师父赐剑,也就只有雪琪师姐了,郑之湄喜滋滋地想,有几分的能力便做几分的事,可也不能太不争气了不是?   沉浸在自己天地里旁若无人的郑之湄当然不知道,此刻在望月台上,又有另外一番场景。   那是孤悬在半空中的悬崖,乃整个小竹峰最高之处。   月色极美,世所罕见,好似梦中仙境。   就像一甲子举行的七脉会武一样,望月台也有六十年一次的会晤,两者相隔三十载。   正月里年初,月半时光,清辉袅娜,七脉首座齐聚,或携其首徒,或携其爱徒,清谈道法,共畅天下正道。   “今日你带之湄下山了?”   “是。”   两道窈窕的身影面向而站,身披华光,一月白,一皎白,正是水月道人与爱徒陆雪琪。   女人长长不说话,只有夜风刮起了她的几缕发丝。   半晌,听得到一声叹息,“为师对你的期望与旁人不同,哪怕是你大师姐也及不上。这一点,你可知?”   少女容颜绝美,清冷的眼底泛起真挚的水波,“雪琪知道。”   “可同时,我对之湄的期望,也是与旁人不同。”   “不知师父对师妹的期望是什么?”   水月动了动嘴唇,看着周围浩瀚的星辰,那一颗颗璀璨的繁星就像是女孩一眨一眨的眼睛。“没什么……”她低声说,“你先回去吧。”   “是。”   夜色有些凄清,还有些凄冷。   水月自然是说不出口。   文敏是不同的。她是第一个弟子,她是她最大的安慰!   雪琪是不同的。她是最出色的弟子,她是她毕生的骄傲!   而之湄——   纵然言行之中有百般严苛不满,她也无法否认她的内心,寄寓在之湄身上的,是她最平凡的期望。   之湄,是她最纯粹的初衷……   护她羽翼之下,长安一世。   凄风冷月,若是能够回到数百年前的年少就好了,澄澈明媚……   梳洗罢,年轻的女孩只着中衣倚在案头,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案上白瓷清波,轻轻皱眉,似在思索着什么,柔顺细长的青丝披在肩头,容颜安静婉丽。   南窗开了几寸,夜风拂灌而入,有丝丝黑发在她脸畔舞动,浴后沾染的晶莹水珠,也在轻轻颤动。   “那你们说,不想叫‘大白’和‘小白’,那想叫什么?”   圆碌碌的鱼泡大眼在水面上一眨一眨,嘴里打出好几个大泡泡。   “跟什么‘小灰’一个水平……叫‘白银’!”其中一尾这样说道。   “白银?”郑之湄撇嘴,葱玉似的指尖戳到滑溜溜、软绵绵的鱼身,“那你岂不是要叫‘黄金’?”   “黄金好,就黄金!”音音软糯,像是极兴奋的样子,小白金鱼沉到水底,游了好几个圈圈又回到水面。   “好什么呀,俗!”   道家霁月清风,哪里能够取“黄金”“白银”这样俗气的名字。   “哼!”有鱼不乐意了,“你先前还说你们厨房的猫是青菜香菇呢!看出来了是不会取名的!”   “哟……”郑之湄往水面大吹一口气,吓唬它们:“不高兴?行啊,那我就把你们丢给‘青菜’和‘香菇’,反正它们也许久没吃荤腥了……”   “你敢!”   “你敢你敢!”   金鱼交错相游,盘桓在鱼盏之内,两色暇白互为掩映,淡雅无双。   她不懂鱼,但也知道白色雪莹的鱼种极少,尤其还是像这样不似头顶红冠、反而是鱼尾抹抹殷红的。   脾气还不小啊,她想道。   “这样——”郑之湄手节敲打着木案,“白色果蔬,山药,荔枝,自己挑。”   “好吧……”小女音稚气,“荔枝就荔枝。”   “勉勉强强,我也同意了。”   还挺难伺候,她叹了一口气,起身都到灯架便吹灭了蜡烛。   躺在床上的时候,郑之湄暗暗决定——   这两尾金鱼……暂且晾着。   省得到时候投入虹桥碧潭,将不三不四的小家子气带给了灵尊。   还是让她先好好训导训导。   一盏小白缸,她还不能处理? 作者有话要说:  傲娇的小婊砸,两个磨人的小妖精…… 山药和荔枝,金鱼萌宠正式入住小竹峰女主闺房啦! ☆、乌鸦黑   清晨淡淡的薄雾飘荡在林间,如轻纱一般。   有霭霭光线被茂密的竹叶挡住,化做手指般大的光柱,从竹林上方洒下,照射在小径两旁绿色的竹叶上,露珠晶莹,美丽剔透。   郑之湄是照例过来打扫静竹轩的。   小竹峰的轮勤各司其职,洗衣、做饭、扫地、擦屋舍,分工细致也轻松,不过鲜少有人可以到师尊长居的静竹轩来打扫。   这其中,郑之湄算一个。   回廊九曲百折,跨过一弯溪流,踏上圆滑小石子铺成的竹林间小路。   泪竹潇潇,回荡着不知从那个方向的山风吹动竹叶的哗哗竹涛之声,仿佛还带着竹叶的清香悠悠。   深处有一间用竹子建成的小舍。   简朴雅致的小舍,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风雨春秋,此刻已经有了淡淡的发旧的痕迹。   水月大多只有天色渐暗以后才会在这里静坐。   郑之湄在窗边的橱柜中取出一方布料,细细擦拭着这里每一具几乎是纤尘不染的桌椅案台。   做完这些事情后,她穿过长长的竹林,原路返回。   只是——   幽林中原本清脆的鸟鸣声忽然全部静了下去,层层竹林茵茵之上荡然射下些什么。   郑之湄蓦然抬头看向天空,秀眉微蹙,面露疑惑之色,整个人腾空而起轻轻落在泪竹之顶,满目是翠绿,竟瞧不到一丝鸟迹。   她御起通灵法决,远远的啼叫几乎湮没在空中。   “乌鸦乌鸦……”   “有乌鸦!”   “好多乌鸦……”   奇怪。   青云山上鲜少出现乌鸦的,寒杀肃冷之物,在灵力无上的青云山存活不了太久。单独三两只倒有可能,但是一群——   必有古怪!   郑之湄几下纵越来到竹海尽头,对面,就是大竹峰了。   云雾飘荡,天际光亮照过,彷彿有奇异的彩光在流动。   突然间,一团黑雾从中迅疾出来,许多飞动的黑点剌穿云层,穿过浓雾,黑压压的混在一起。   “嘎——哑——哑——”低沉刺耳,不是乌鸦的叫声又是什么。   顷刻间,铸犁剑已然到了手上,散发着银银白光。   一人一剑,如刺芒一般急速往那个方向飞驰而去。   眼前突然被一团黑影笼罩,自己尚且还未阻截,却被对方团团包裹。乌鸦恶臭,铺面而来满是血腥之气,几乎让她作呕难耐。   “哈,又来一个!”   “需要咱们玩玩吗?”   “主人不是说了,带走一个有分量的足够了!”   郑之湄分辨着黑鸦之声,耳膜一阵刺疼,疼到了脑仁里。   视线重重混乱,猛然间出现一双赤红眼睛,面目极尽阴森可怖。而这诡谲男子所擒之人,一身粉衣俏俏,闭着眼睛容颜依然清丽灵动,赫然就是田灵儿!   “哪里来的妖人,敢到青云劫掳!”郑之湄轻喝一声,也顾不得凶煞之力浓重,铸犁软剑穿破鸦群直指而去。   赤红之光骤然放大,一眼变为巨目,数道红芒飞刺而来,道道钉在铸犁银白的剑身之上,血腥弥漫。   黑鸦沙哑磨砺之声更尖锐,群集而上攻其周身。她招招渐弱,身形不稳,云海之上狼狈避开侵略红痕,右臂擦中一道锋芒后,终是不敌,直直往下跌落。   铸犁换到左手,长剑一卷,卷住后尾处三只乌鸦。   “嘎--放开我!”   “主人!主人……”   郑之湄要看着那团黑雾和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远,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   她御起驭雷术示警山门,破空而上,刹那间雷声滚滚,黑云欲下。   一声龙啸长空而来。   郑之湄历经黑雾红光,此刻眼前青碧而过,仿佛有万丈光芒。   腰间被人一揽,清冽的气息尽数扑入鼻间,原本摇摇下坠的身体跌入一个宽厚的怀抱,下降的速度稳妥下来。   一抬头,便看到似刀削剑刻的冷毅下颚,同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隽逸清绝的脸。   是他!   林惊羽!   两人轻稳落地,“怎么回事?”林惊羽问道。   他原本正和诸位师兄巡山视察,突然有人驭雷破空。   这几天七脉各弟子为了会武大赛,多是如火如荼地加紧修炼,常有各式道术御空而起,漾在山林间。   那驭雷术本不是什么高深的道法,一般用作示警之用,就算提炼修为,可谁也不会堂而皇之在青天白日之中使出来。   若非出了什么事!   斩龙碧波而去,在两竹锋之中,他果然看到有一青云弟子从天而坠。   接下一看,原来是那小竹峰的师妹。   对方浅色衣裳上染斑斑血迹,满是妖邪之气。   郑之湄一个步伐踉跄后才站稳,急急忙忙回答:“快禀报师门,大竹锋灵儿师姐被妖人掳走了。”   “什么!”   “什么!”   跟上来的除了方超还有落霞峰的几个弟子。   林惊羽虽对大竹峰之人有微微怨怼,却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当下对方超说:“方超师兄麻烦你带人去长门和各峰走一趟,我去看看有什么踪迹可循。”   方超知道师弟的本领,点头道,“小心。”   “嗯。”碧光长吟,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郑之湄看着手中依然蜷曲的铸犁,一阵恶寒。剑锋凌厉,直接接触的两只黑鸦翅膀尽断,奄奄一息,只有被卷在中间的那一只还在张牙舞爪地“哑哑”直叫。   她也不想去听它说些什么,反正到了长门自有分辨。   田不易小女被俘,满门震惊。   “年老大?”   “是。”郑之湄站在通天峰主殿上,指着用白缎包裹下又拿白绸捆得五花大绑的黑鸦说:“它是这样的说的,说它的主人是炼血堂堂主年老大。”   “那妖人什么模样?”苍松道人继续追问。   “双目赤红,其中右眼运功之时巨大无比。”   “哼!”水月大师冷笑一声,“赤红巨眼……年老大!居然敢到青云劫人!”她看着大殿之上站着的徒弟,身上还有血迹,一派狼狈,转而对身侧的田不易愈发不满起来,言语冲冲:“被魔道之人摸进后院竟无半点察觉,却是之湄第一个发现,田师兄,你可真是好本事!”   田不易哪里不知道这是水月故意讥讽,可对方所言句句属实。   他确实没有半点觉察。   即便看到有驭雷术的使用,也并没有当一回事。直到那个呆愣的七徒弟带着琥珀朱绫和一张纸条张皇失措地过来找他,这才知晓出了事。   爱女失踪心中切切,又被水月当众取笑,田不易脸色涨红,一口气凝住,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曾叔常适时打圆场,“眼下最重要的,是要设法将灵儿师侄救出来,年老大留下的纸条,究竟要我们拿什么东西去换?”   道玄真人两指捻着一张普通的信笺,一时也找不到思绪。   这时,殿外有隆隆之声传来,震动着整个玉清观主殿好似有些许晃动。   “是灵尊!”郑之湄脱口而出。   座上七人面面相觑,道玄开口:“去看看。”   得到掌门的首肯,郑之湄胡乱把地上还活下来的乌鸦一提,跟着师长们走出了玉清观。   好歹算是一个“犯人”,可得把它看紧了。   门外的景象让她大吃一惊。   水麒麟不知为何,在虹桥碧潭之中惬意地翻地身子,水波翻滚,被它巨大的身子向四周压的滚滚流去,掀起层层波涛,煞是壮观好看。   灵尊这般欢畅愉悦,少见哪!   郑之湄百般不解,却没有注意到,在她前方的、整个人青云低位最高的七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凝神盯着下方的情况。   碧潭之畔,有几道挺拔的身影,装束是一统的青云扮相,正是先前通讯之后依旧在主殿外等候的弟子。   而离那灵兽最近的地方,站着一颀长玉立的白影,手中已经祭起法宝,形成一道屏障。碧波荡漾,掩映地整个虹桥碧光霞霞,与潭水的颜色合为一体,龙吟啸啸。   苍松道人是最先反应过来的,步伐匆匆拾级而下,随后紧跟的分别是道玄、水月以及田不易和曾叔常,商正梁和天运仅慢半步,个个步履生风,凌波如影,快到看不见实像。   郑之湄愣了一会儿,也跟在七人身后下了玉清殿。   她原本想,既然这么着急为何不御气飞行,更加是扎眼之间的事了,而才迈开步子便后知后觉地想起,跟小竹峰不一样,通天峰是真的不能临空飞行,岂不要被诛仙剑阵给绞杀?   “惊羽!”苍松一把将徒弟护在身后,正对水麒麟。   大兽依然在碧潭之中打着滚,并无半点攻击的迹象。   而自始至终,澄蓝天空,万里无云。   “发生什么事了?”苍松松了一口气,转身按下林惊羽的斩龙剑。   林惊羽脸色如常,一双星目似春寒里还未来得及融化的雪,在清冷之中有着一份柔和。他对一众首座行了一礼,“弟子有要事回禀,岂料一过虹桥,灵尊便破水而出。”   这是他第二次来到通天长门,多年前和小凡被灵尊喷了一身水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这次依然猝不及防,情急之下只得以剑气屏水。   林惊羽不懂,灵尊究竟在闹腾什么?   郑之湄走到池边,见到是她,水麒麟猛一阵扑腾后,抖了抖身子,呼啦啦又是一阵水花朝岸边扑过来,硕大的牙色大爪并着扒在岸上,大脑袋抵在前肢上,嘴里发出“呜呜”的闷声,鳞甲在日光之下镀上一层水光。   “灵尊,你怎么了?”   水麒麟歪了歪头,嘴里还呼哧着水,咕哝了一声又一声,棕麻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那风神俊朗的年轻男子。   看来真的很高兴啊,还撒上娇了。   她有些羡慕,灵尊这么亲腻的姿态,可是在她和它相处了好些日子后才出现的。   “灵尊说——”郑之湄回过身,对上林惊羽,“林师兄像它认识的一个朋友,你们用一样的剑。”   在场之人,除却年轻一代弟子,无不脸色骤变,心里想的是一回事,被提到明面上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朋友……   林惊羽看着苍松沉寂下去的脸色,想到师父说斩龙剑的原主是位故人,所以,也与灵尊相识?   他心绪一顿,上前拱手一礼,“弟子龙首峰林惊羽,见过灵尊。”   水麒麟长须一动,隆隆吟声传入郑之湄的耳里,自成人音,她面色一僵,突然有点不想转达原话,只好换了个说法:“灵尊说,若是林师兄长日无事,尽可到这儿与它相伴。”   许是故人之故,林惊羽想,即便常日戒律堂事务杂多,他也不会忘了萧师兄的话,“……当年青叶祖师光大青云,降妖除魔,它是出过大力的。”   “……是。”   郑之湄多想叹气。   这头灵兽的原话,直译过来是差不多这样的,“我很寂寞,你有时间就过来陪我一道嬉玩。”   小白眼狼,不对,老白眼狼。   那我呢?我呢!   “灵尊。”道玄突然开口,“我等还有要事商议。”   听了这话,水麒麟像是有些丧气,懒洋洋扫了一眼众人,沉下水去。   也不知道是刻意还是无意,苍松也岔开话题,“惊羽,你方才说有何要事?”   林惊羽想起被这一插曲耽搁的正事,谨声答道:“弟子在山门附近查探,但已无贼人半点踪迹,恰逢齐昊师兄差人回来通知,青云弟子有还在世的凡间家人,其中二百七十一户,悉数被俘……”说着,他从腰间拿出一封书笺,“每一户都留下信笺,这是其中一封。”   苍松接过,摊开视阅,“……呵,好生嚣张,让本门十九代弟子去碧火天冰湖救人,若是咱们出面,就绞杀人质。”   “两封书信字迹相同,看来魔教是早有预谋。带有灵儿,只是为了手中筹码更具分量。”道玄沉吟道。   旁有弟子私语窃窃,曾叔常沉声开口:“碧火天冰湖,是炼血堂的老巢了。”   “此外——”林惊羽继续说,“弟子注意到这书笺与河阳集市的颜如玉书馆的一般无二,已让传信的严师兄并着田师姐的消息一并告知在外的齐师兄,相信这会儿,师兄已前去查探了。”   颜如玉!   怎么又是颜如玉!   郑之湄偷偷去看林惊羽,不料对方也正看着她,眼神淡漠而凌厉。   心头一跳,倏地低下头去。   她哪里知道颜如玉有问题!   就算那日让戒律堂拿住证据,查处的也只是青云弟子,而非颜如玉吧。   门规她还是清楚的,在河阳,青云门只有协制之责而无管制之权。   可眼下……   说不好,她眼睁睁看着灵儿师姐被带走,也是自小认识的师姐,总觉得有种愧怍之感。   “掌门师兄。”田不易对道玄说,“我先下山一趟,去颜如玉探个究竟。”   道玄知晓他心切,遂点头:“具体计划会告知你。”   待田不易走后,曾叔常对着几个年轻人说:“你们几个,都回去吧。事情能瞒就瞒,不能瞒,也安抚大家的情绪。”   众人点头称是。   郑之湄指着一团白绸的乌鸦,弱弱地问了一句,“那它呢?”   水月面露嫌色,“魔物罢了。”   “不是说要救人嘛,它还可以当个引导……”她的声音有些轻。   听了这话,曾叔常温和一笑,“也是,不过此物妖邪,小竹锋女弟子众多,多半厌嫌……这样,之湄师侄,你把它交给我,我带回风回峰让书书先养着。”   “是,师伯。”郑之湄哪里会反对,这样最好了,她也不想饲养魔道之物。   对比一瞧,她的小金鱼简直可爱得不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  惊羽大大英雄救美,男主后头英雄救美的状况可多了,咱们就按俗的来,管用就好! 不过好像男主对女主印象并不怎么样呀,安心,且看女主如何攻略高冷傲娇男,其实惊羽也是耿直羞涩的boy一名…… ☆、事如烟   玉清殿主座之上空着一张檀木大椅,只有六人入座,空缺在主座之旁的,正是下山探查的田不易。   魔道横肆,身为正道第一大派本就不可能置之不理,何况这次情况分明就是冲着青云而来。   道玄率先开口:“家人被俘,这些弟子,就别让他们去了。”   曾叔常附和:“群情激奋,怕是会坏事。”   “但碧火天冰湖毕竟是炼血堂的老巢,我们对此尚且知之甚少,弟子们怕是难以对付。而且年老大在魔道成名已久,阴险歹毒至极……”商正梁面露忧色。   “这样……”水月真人看向道玄,“到时我们暗中跟着,确保万无一失。”   道玄轻抚长须,首肯了水月的意见,“其实逸才早已在炼血堂蛰伏良久,此事就是一个契机,里应外合,救人之余务必要将炼血堂铲除干净才好,届时,就让田师弟跟去,也麻烦众位师弟辛苦一趟。”   “是。”   “那年轻弟子之中,谁来领衔?”商正梁又问。   道玄看向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的苍松,说:“常箭和段雷的本事我自是清楚,及不上齐昊。这次,就让他领着师弟妹们一道前去。至于其余的人选,待齐昊领人回山说清情况之后你们各自定夺。”   苍松双手行了一拱礼,“是。”   算是暂时解决了一件事。   可提到了齐昊,天云貌似无意地开口:“苍松师兄门下可真是能人辈出,齐昊如此了得且不说,那林惊羽……”说到这儿,他故意顿了顿,看着其余几人的脸色,继续道:“当年的美玉经师兄雕琢,果真晶莹剔透。可师兄未免将他藏得太好,我可是今日才见到。”   曾叔常语气温润淡雅:“师弟不曾见过,我倒是见过几面。青云再出栋梁,难道师弟不高兴?”   天云一噎,他嫉妒龙首峰人才辈出是真,可眼下说的分明就是……水月冰冷的视线向他扫来,天云提起了一口气,既而四散。所谓禁忌,他就不触逆鳞了,左右那些往事,在场的人里,他算是最疏远的。   商正梁双手抚椅,“想必苍松师兄对林师侄细心教导,期望颇深,连斩龙都毫不吝惜地给了他。”   “他配得上。”苍松淡淡地说道。   水月轻嗤:“配不配得上现在未免言之过早。”   “怎么,师妹是想要试一下小徒的身手?”苍松问她。   “有何不可?”水月反问回去,“田师兄尚且能够一试,我却不行?”   水月其实猜到了。   当初那冷静自持的珠玉小少年被苍松带走之后,她就猜到了他也许会是斩龙剑新的主人。只是,一直不愿承认罢了。   后来又有龙吟碧光,她也做好了面对的准备,可今日看到肖似旧日的场景,仍是克制不住。   像。   何其像!   通体的气质,俊朗坚毅,白衣如雪。   她真的想知道,田不易再次与斩龙交手,究竟是怎么样的心情?   “师妹想试,自然可以。”苍松说道,“等到碧火天冰湖一事解决之后,七脉会武就在眼前了,斩龙和天琊,自然有交手的机会。”   水月一滞,天琊早已不在她的手上,正如斩龙也不在他的手上一样。   终究,是不一样了。   女人目光微深,坐在木木檀椅上久久不语。   听罢,道玄沉声开口:“今日,就到这里了。”   五人齐齐作揖,陆陆续续退下。   道玄叫住了走在最后的苍松。   苍松步伐停顿,却没有回头,只听得后边传来低浑的声音:“你教得,很好。”   他双拳蓦然收紧,随即散开,清明的眼神里闪过一抹痛色,“浩气长存,斩妖除魔,他会是青云新的守护神。”   “所以说,你教得好,很好。”   待到所有人退出玉清大殿后,道玄仍独自一人坐在首位上。   有些事,所有人心照不宣,却一个个都顾忌着周围人,不好说破。   那一根刺,终究是梗在众人心头,百年不散。   再难得了,道玄想。   年少时兄友弟恭的场景,是再难得了。   漫天澄蓝,阳光透过云彩照在桥上,又为水流折射,遂成绚丽的彩虹,美焕绝伦。墨绿色的道袍在碧水潭边蹁跹起衣袂,一派鹤骨仙风。   水麒麟温温吞吞,懒洋洋地从水底浮了上来,靠在岸边,还有鼾声有一下没一下地响起。   道玄没有动作,只是开口:“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呼——”水麒麟猛然间摇首摆尾,原本碧波如镜的潭水再度翻滚起来。   道玄岿然不动,像是早就预料到它的反应,“他回不来了……林惊羽,是个好孩子。”   清风徐徐,吹平一池波澜。   “咕噜——”半晌,水麒麟发出低沉的声音,算是应答。   “都说你糊涂了,其实你总是通透……”道玄目光晶润,“所以之湄的事你也清楚是吗?”   “呼——”   “你果然也知道她的来历……南疆古巫族后人有融入中原的,基本与常人无异。可即便是那些世世代代在故地绵延下来的族人,也未必有她这样纯正的古族灵力。世间之事,都看机缘。”   “唔——唔——”   “对,你说的对。”道玄吐了一口气,望向远方,有轻松之意,“这便是机缘,之湄‘正’姓,受青云教导,在青云长大,是我青云之人。且看吧,山雨欲来何足惧。年轻人都得磨砺,青云后继之人,都得是坚韧之人。”   巨兽“呜吼”一声,一个翻滚沉下水去,不见踪影。   两百多弟子家人被俘,这样的事其实不可能瞒住。   郑之湄一身狼狈回到小竹峰时,就有多名师姐妹前来询问,她支吾着推说不知道。   晚间的时候,戒律堂详核了名单,通知各脉。小竹峰涉及的足有三十一户,芳菲师姐一家,小诗的兄嫂和侄儿均在名单之上。她急不可耐地寻找姐妹的身影,却被陆雪琪拦住。   “师姐?”   “师父让她们在沉香堂打坐习修,文敏师姐和落英师姐陪着。也怪我……”陆雪琪一顿,容颜清冷,“竟不知道颜如玉是魔教巢穴,要是早知古怪……”   郑之湄宽慰她,“师姐不必自责,魔道狡诈,我们分辨不清,也是正常。”   “魔道狡诈。”陆雪琪念着,看向师妹的脸也有安慰之意,“那你也别责怪自己了。”   瞳仁微怔,而后覆盖到对方曜曜蓝光的剑身之上,郑之湄浅浅一笑,“嗯,我相信大家一定能够把人救出来,一个都不会少。”   郑之湄身侧放着一方精美布料,嫣色之上缀缀清荷,美丽极了。   她想,若是这次把伯母平安救出来,这件衣服还是交还给芳菲师姐,想必师姐也会更加爱惜母亲的一针一线。   还有小诗,小诗说过,她的侄子很喜欢她做的竹糯子,嗯,到时候可以多做一点。   “山药,荔枝……”她捏着馒头碎屑往鱼盏里投去,“你们说,这次这样大的事,师父会让我去么?”   她其实不知道师父是否会允许她去。   留着那只乌鸦,就是想多有一份筹码。   “别去别去!”荔枝勇猛地抢食,还不忘回话,“太臭了太臭了……”   它说的“臭”大概就是血腥味吧。   血炼之物,血炼之人,血炼之地,与青云的长灵清澄自然不同。   “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心怀苍生我也许做不到……可同门的家人,也算是我的家人,自当出一份力。”   山药并不赞同,大鱼眼也不眨,“不让你去,你可别上赶着去……”   “知道了。”郑之湄好笑地放下手中的馒头,“你们不用担心。”   “哼,我才不是担心你……”白白的鱼肚圆鼓鼓,跟个小球一样。   “好好好,你们没有担心我。”   “对,就是这样!”   今夜,怕是很多人都不能眠了。   隔天一早,所有人在小竹峰主殿集合。   听得水月点到了她的名字,郑之湄从落英下首出列,“弟子到。”   “也是掌门师兄和苍松师兄的意思,你可拿着黑鸦为众人导路。”   “是。”   听徒儿回答得干脆,水月目光一沉。平日里服侍服侍灵尊也就是了,可从某些方面来讲,之湄的本事,可不是什么好的本事,如今有此一例,也许今后再难消停了。   “文敏,雪琪。”   “弟子在。”   “救人不宜急切,一切听从齐昊的安排,照顾好师妹们。”   “弟子领命。”   青云山脚,集结了本门年青一代的弟子们。   郑之湄远远地就看到一只黑色的东西扑腾在上空,精气十足。   而正下方的人,不是曾书书又是谁,只是垂下的手中不是折扇,而是一柄通体英紫的长剑。   “之湄。”他将一根结上法术的细绳递了上来,“也多亏这只血色黑鸦,不然我爹还不许我出来,既然来了,我不去炼血堂就是不可能的。”   郑之湄忽略已经变换了的称呼,看着那黑鸦已不似昨日那般妖邪,知晓对方也是使了一些手段的,于是对这位风度翩翩的书生公子报以一笑。   曾书书继续说:“我只对珍奇异兽感兴趣,譬如小凡的小灰,那居然是三眼灵猴!可把我眼馋的!但它就是不待见我,可惜啊,我怎么就没师妹的本领呢……”   “若是能够见到那小凡师弟的小灰,我也可试着帮帮师兄的忙。”   “那可说好了?”曾书书跨前半步,似乎真的对那小灰喜爱有加,就连陆雪琪就在身旁,他都没有上前搭话。   “自然。”   她也是后来才想起来,小凡小凡的,灵儿师姐的师弟,可不就是曾听动物们说的、长年一直在大竹锋砍竹的那个人么。黑竹林清致,有三眼灵猴并不是什么怪事,而亲近于张小凡,想来也是纯正良善之人。   目光落在一边,正看到张小凡垂着头,旁边站着林惊羽伸手护住他,面前似乎是大竹峰的师兄们。   曾书书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一边有些吵吵闹闹的大竹峰一行人,似乎有些感慨:“以前去大竹峰玩儿的时候都没见到过小凡,还以为他不合群。这次田师伯不准他去,他却大清早就在这里等着了,没想到他对灵儿这么上心……”   那林惊羽对张小凡,似乎更上心啊。   郑之湄耸了耸肩,抬头看着扑腾的乌鸦,思绪放回正事,一会儿,要怎么处置它呢?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平凡之人做平凡事,没有金手指,没有通天眼,所谓的巫族灵力不要把它想的太高大上哦,刷副本,打BOSS,和鸟兽虫鱼们对对话,她和玲珑那般的巫族娘娘可不一样! (ps:与文章无关,纯属个人私心推销安利,寝室在开公众号——“头顶波斯菊”,求关注!虽然和本文一样目前还处于幼龄,然而你们懂得,该长大的都会长大。) ☆、碧火林   “齐师兄,不能再往前走了,前面的枫叶林有古怪。”   前往碧火天冰湖的青云弟子一行人,只有半数的人前行深入,另有一半由宋大仁和文敏带领守候至外围,若有古怪,以便撤离。   郑之湄一直跟在齐昊和曾书书身侧,后有陆雪琪和林惊羽断尾。   那黑鸦一回到这栖息地,身上血煞之气又逐渐浓重起来,好在它为鱼肉,言语间也是老实,并没有耍什么花样。   眼前枫叶,空中飘落片片,地上层层铺满,血红似火,映得上方的天空满目朱红,透露出诡异之色。   郑之湄继续说道:“好像这枫林里设下什么阵法,具体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齐昊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转而对曾书书说道:“曾师弟,风回峰一脉擅奇门遁甲,你素来博闻强识,可有破解的方法?”   “魔道之阵,高巧不足,妖邪有余。”曾书书抱剑简评,“但要说道破解……”   “你们连如何破解都不知道还敢来碧火天冰湖?”一声轻笑自远处传来,眨眼之间,一道碧影纤纤而来,轻灵地落在众人眼前。   女子把玩着衣服上的水绿色绸带,圈绕在白玉长指上,明眸善睐,清丽灵秀。   “说你们呢,青云门的。对炼血堂一无所知还敢到这里来救人。”碧瑶挪动着步子,来回打量着众人,最终将视线落到郑之湄的身上,或者说,是她上方的黑鸦,“这位姑娘倒是有趣得很,年老大豢养的血鸦居然能够听你的……”   郑之湄看着突然放大的娇颜,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姑娘是何人?”   碧瑶没有立刻回答,笑容有些玩味,单手拈起一指兰花。   郑之湄只觉手上一松,再抬头,那乌鸦已扑腾至前方的枫叶林,漫天枫叶如薄片刀刀席卷而上,瞬时,只余一根黑色的鸦羽缓缓飘落。   碧瑶笑得有几分美丽邪气,“看到了没,血叶灵蛊阵最喜欢的就是活物了。不过,我倒是可以帮你们破了这个阵法。”   “是你!”   后边传来一男声,张小凡走到前头,说:“你不就是……书书,她就是那天在集市拿石头骗我的那位姑娘。”   “分明就是你自己太傻太蠢,还怪到我头上来。”碧瑶看着张小凡手中散发着蓝芒的烧火棍,眼神闪过一道精光。   突如其来冒出来的漂亮姑娘,灵秀绝色,带有娇俏和蛮不讲理,这点倒是跟田灵儿有些相似。   对方解释自己与年老大之间的杀母之仇,又放言“没有我,你们就算过了这里也到不了滴血洞”之类的云云,卖弄了一把自己的学识唬得众人一愣一愣,最后又点了张小凡运功破阵,借口“看着顺眼”。   中间过程——   质问。   论辩。   言和。   共定……   郑之湄一直旁观着。   事到如今,好像没有非她不可的什么事了。   于是从腰间抽出铸犁,跟在陆雪琪身旁等候齐昊的下一步指示。   也因那位碧瑶姑娘开了口,“……这么多人,对里面瞎子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我看也是白白增添人质罢了。”   林惊羽主动对齐昊请命,“师兄,还是我先进去探一探路。”   “你从未跟魔道打过交道,还是我去。”   “我知师兄因田师姐的事心中耿耿于怀,但是众多弟子皆在这儿,需要师兄统领大局。”   齐昊目光微深,他的手中捏紧了一枚耳环,那是一颗粉色光艳的珍珠,一如那一双满是希冀的美目。   那日在颜如玉探查,分明已经找到了受捆绑的田师妹,却还是力有不逮,眼睁睁看着她再度被年老大带走。   哪怕田师伯无任何微词,他也深觉惭愧,想着一定要亲手将她救回来。   而如今,原地待命的弟子们,都是以他为主心骨。   “哎呀……”碧瑶在一边叹长气,“你们决定好了没啊?本小姐时间宝贵着呢。”   “这样——”齐昊换上气定神闲的神态,“曾师弟,陆师妹,你们道行颇深,就劳烦你们进去探查一番。此外,临行前师父告知于我,萧逸才师兄近几月就在炼血堂潜伏,定会想法设法与你们取得联系。”   曾书书嘴角噙笑:“原来大师兄竟是到这里了,正好里应外合。”   碧瑶歪了一下头,似是在思索什么,继续拿着衣带绕在手指上打圈圈,中指的银色小花十分抢眼,“我看青云门下的这位姑娘挺有能耐的,不妨一起去?”   郑之湄指了指自己,“你在说我?”   “听闻青云有一镇山神兽,而炼血堂也有一古兽,是为火麒麟。”如果此行有什么凶险的话,碧瑶就是担心那大兽,“先前看你尚且和那血鸦对话入流,安抚麒麟,恐不在话下吧?”   麒麟……郑之湄眼前浮现出一头绝大无比的龙首狮身兽,遍身青碧鳞甲,令人望而生畏。   她还未说话,陆雪琪已有不赞同之意:“妖兽凶猛,野蛮之物,即便之湄有通灵术,也难以凭借一人之力制约。看来碧瑶姑娘也不是做好万全之策才前来寻仇,此举无异于要让我师妹白白送了性命。”   碧瑶面容染上些许不悦,“若火麒麟当真发怒,即便我们这么多人加在一起都不是它的对手,你这师妹既有通灵的本事,就该尽其用。我敢打赌,不解决那火麒麟,你们决计救不回人质。”   “雪琪。”曾书书□□对话,“碧瑶说得有理,听说之湄与灵尊相处甚佳,你该相信她才是。”   “师姐,你别担心,依样画葫芦,让我试试吧。”   说实话,郑之湄话里有虚。   都为麒麟,灵尊是青叶祖师驯服的,水系灵兽集天地精华所在,而那火麒麟却养在这等凶煞之地,光想想就觉得不好相与。   依样画葫芦,真的管用吗?   可不战而退,没有这样的道理。   “惊羽。”   “师兄。”   “你也去。”   “是。”   “齐师兄!”张小凡急急忙忙开口,“我也想去。”   “去呀!”接口的人是碧瑶,“你法力低微,反倒不叫人发现。”一众仙家法宝均是熠熠生耀,闪着五彩的光辉,可这根烧火棍的蹊跷,无人察觉么?   如此,齐昊与常箭、段雷三人相视一眼,“万事小心,等你们消息。”   枫林潇潇,似火似血。破阵之后,妖邪之气未退,而远处又有血鸦声声叫唤。   “……我说你们青云之人真是奇怪,自己的家人被抓,却让一群没什么关系弟子来救人。”   一行六人,除了曾书书时不时吟上几句诗词、感叹一下风景世事外,就属碧瑶言语最多。而也就只有张小凡,两人每说一句他都要接点什么,以保证气氛不至于沉默死静。   “那些师兄师姐们关心则乱,所以才留在山上。解救无辜百姓本就是青云弟子的职责,跟是不是自己的家人无关。”   碧瑶对这种正道之言向来嗤之以鼻,“少侠好仗义,你家人相安无事,这才能说出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张小凡当即面色一白,林惊羽顿时止住了脚步,知晓内情的陆雪琪和曾书书慢了一拍后也停下了。   郑之湄不明所以,怎么氛围就一下子冷凝了起来,方才还好好的。   她走在雪琪师姐身侧,另一边就是林惊羽。即使身姿仍旧挺拔如松,但她能够明显地感受到身边之人从手指到脊背,全身每一寸关穴都在紧绷。这样的状况,像极了山林间受伤的小兽,刺起了全身的毛发。可再要去感受时,仿佛那一瞬强烈的冰冷淡漠只是她的错觉,他又恢复到如常的清宁高远。   “怎么,我说错了?”   张小凡嘴唇嗫嚅,声音黯然喃喃:“没有相安无事,都死了,草庙村四十二户人家共二百四十七人,除了我和惊羽,就只有疯了的王二叔,其他人,都没了,都被杀了……”   郑之湄身形一怔,张小凡和林惊羽都来自草庙村,那个和铸犁渊源甚深的草庙村?   她用力握着手中软剑,所以师父才不提,只是不想让她徒增伤感,青叶祖师守护黎民百姓这样最简单不过的愿望尚且没能实现,谈何“铸剑为犁”?   草庙村,全村被屠。   张小凡继续说:“所以我才一定要跟来,我知道失去亲人是什么感受,师姐待我极好,我不能失去她。”   “你们是草庙村的人?”碧瑶也有诧异,可诧异之中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有几分惊喜,“草庙村真的只有三个人活着吗?那你们……”   “我们如何,与姑娘无关。我等道不同,此番合作不过各取所需,今后也不会有什么交集。”林惊羽手中碧剑从左手换至右手,说出来的话不甚客气。   年少□□,那是他和小凡最不愿提起的痛事。魔人屠戮,草庙村灭,这等血海深仇即便远去多年但依然刻在他的心底,久不能忘怀。   眼前的姑娘,虽不知是何来历,但观其行事就能知,先前破阵之法,绝非正道。   “你!”碧瑶怒目而视。   “好好好……”曾书书走到两人中间,“前头就是渡口了,我们商量一下如何分队。”   “哼!”碧瑶衣袖一拂,嘴里咕哝着:“名门正派,救个人还瞻前顾后……”而后朗声道:“碧火天冰湖中间岛屿实际上只有三面环水,一面靠路,喏,顺着这条路往山上走也能到滴血洞。不过洞穴曲折狭小,天冰湖冷,火麒麟那样的怪兽,只可能在陆路处外围。”   “你们看。”陆雪琪提剑往岸边走去,一水清澜之上有一小船匀速向这边驶来,上面空无一人。   靠岸后,陆雪琪两指一抹,涂下一片霜花,“青云寒冰咒,是萧师兄。”   “长门珏佩,还有几个腰牌。”曾书书打开船上放置的包裹,中间又夹着一张纸条,“灵儿在内,其余在外,妖人三窟,妖兽锐敏。”   “萧师兄什么意思?师姐单独被年老大关着吗?”张小凡问道。   陆雪琪分析说:“灵儿地位总是和别的人质不一样,是对方手中最有利的……既然野兽锐敏,那么就不宜去更多的人,否则会伤到人质。”   “而且师门有命,炼血堂魔障之地,必须捣毁。”林惊羽说道,“狡兔三窟,需多处探察。”   “那……”郑之湄紧了紧铸犁,“我一个人走陆路吗?”   听他们凝神说得很是严重的模样,她有点发怵,还真的没有信心能一个人完成任务。   曾书书展颜一笑,“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去?那边人质百多人。惊羽,你与齐师兄同脉,默契最甚,龙首峰有独有的传声法,你就和之湄一道,先把人救出来再说。”   “好,你们也小心。”林惊羽想到既然田灵儿在滴血洞内,那小凡定是要走水路的,“小凡……”   “你别担心我,真的。”   “之湄。”陆雪琪有不放心,“不要逞强。”   “我知道的,师姐。”   陆雪琪欺霜胜雪的容貌上,还是一如往日般的美丽而没有什么表情,她看向林惊羽,“麻烦林师弟顾好我师妹。”   “定当。”林惊羽点头,答应下来,“也请陆师姐帮忙照看小凡。”   “自然。”   当时年少的他们不知道,今日应承下来的话,在这之后,牵绊一生,至此终年。 作者有话要说:  愁啊愁,愁我N篇课程论文,我果然不适合写正经的东西,嗯,暂且把它们都放开吧…… 很多人都说,世间本无正魔,善恶自在人心。我很同意,但是——人的世界观各有不同,站在哪一方都是由你的立场所决定的,那是一个人的初衷和归属感。 ☆、天冰湖   林惊羽长得好看。   这是郑之湄初次见他时就得出来的结论。   此刻,他一如既往地白衣惊鸿,澄蓝色的发带蹁跹,散在风中,在这漫天霞红之下甚是好看。   郑之湄原是落后一步跟在他身后,不过几丈的距离,已经是并肩行走。对方故意放慢了脚步,她感念他的细致,可一时说不出话来言语。   蓦然想起张小凡说到的身世,于是开口:“我从未见过我的爹娘……”   林惊羽步履一慢,只听身侧之人继续说:“师父告诉我,我被弃在水边。可能爹娘重男轻女,觉得女孩没用,可能他们贫苦,尚且连自己都养不活就别谈养活我了,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我也不知道……”   她的声音轻轻慢慢,无悲无喜,像是在诉说别人的事情一样,而后提到师门,语气才陡然一转,“……可是,青云是我的家,师父对我来说就像是娘亲一样,文敏大师姐也是,亦母亦姐地照顾我,还有小竹峰的师姐师妹们,我们都是一家人。”   林惊羽的目光落在身边毓秀如玉的女子身上,容颜昳丽,眉眼如画,澄澈在这诡谲之地,像是不染半分芜杂的淡逸清荷。   他清楚她在讲什么。   是安慰之意。   以她自己的身世。   “青云……也是我的家。”   林惊羽低声道出他的心声,应承了对方的好意。   郑之湄呼了一口气,莞尔一笑。   这位林师兄该是和雪琪师姐一样,看似清傲冷艳,其实也不是难以接近的人。   她无意去揭别人的伤疤,窥探别人的隐私。   只是但也想用自己的方式,对那些良善之人,以真心的好意。   陆路之程,并不复杂。   环环山路往上扣,临崖峭壁下是水色大湖。越往前,凶煞之气越明显,无论是斩龙剑还是铸犁软剑,均应着主人小心谨慎之色而光芒更甚。   眼前是一方巨大的山洞,天高地阔,气势庞伟。   一声又一声鼾声从里面传出来。   这声音,郑之湄熟悉得不得了,分明就和灵尊懒懒散散打着半寐半醒的呼噜如出一辙。   “火麒麟就在里面。”   林惊羽英眉微蹙,叮嘱说:“小心。”   “嗯。”   进山洞的道路直通通,尽头闪着红色的火光,映得两壁朱鲜。   就跟一踏入碧火天冰湖开始一样,这片山洞依然没有任何炼血堂弟子防卫,就像这满堂的魔教弟子都集中在那所谓的滴血洞里一样。   饶是做好了准备,郑之湄还是免不了目瞪口呆。   卧在地上的庞然大物,龙首狮身,鼾声如雷,除了那通身火红的鳞甲,竟和青云山上的水麒麟如出一辙!   哦,它的体态约莫比灵尊要小上几分。   可这是一头陌生的怪兽,容貌狰狞,獠牙可怖,郑之湄情不自禁地将手中香囊握紧了,那巨兽身后,是一间巨大的囚牢,从他们这个角度,可以看到是几百号男男女女,有老人,也有小孩。   “怎……怎么办?”她问林惊羽。   林惊羽轻抬左手,两指并贴运起法术,山洞之中飘起了团团雪绒,晶莹剔透化作一条银带往外飞去,“我通知师兄带人过来,你能稳住它吗?”   郑之湄迟疑地点了点头。   左右它睡着,趁着这个时间,先把人带出去。   她不自觉吞咽着干涩的口水,后背一阵冰凉。   轻轻地将铸犁软剑缠回腰间,再度伸出来的手有些发颤。学着对待灵尊的样子,想哄着它深眠,郑之湄轻轻抚摸着火麒麟粗大的前肢臂,以示安抚。   鳞甲的温度有些烫手,跟水麒麟的透凉完全不同。   不过眼下也顾不得这些了。   一个又一个人从囚牢中出来,林惊羽安排大家陆续地往外逃离,山洞之外,自有青云弟子赶来相接。   巨兽有一下没一下抖动着红艳的须发,獠牙间还有口水缓缓淌出。期间她抽回了一下手,火麒麟却突然睁开了眼睛,吓得郑之湄当即失色,以为它正要醒过来。岂料这硕大的妖兽不过是歪了一下头,换了一个枕姿,还是一副憨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郑之湄吊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虚倚在卧兽身畔,右手还搭在它的前爪之上。   热火席卷,她渐渐有些坚持不住了。   等到林惊羽与一众师兄交接后再度赶回来之时,年轻的女孩子早已面色苍白,额头布满了汗渍。   “还好吗?”   “还好,家人们怎么样了?”   “除了田师姐,都如数退到了外面,交到了大竹峰宋师兄手里。这时大家都从水路那边御行攻进滴血洞了。”   郑之湄大松一口气,脚下虚浮一软,幸而被人拖住手臂才不至于栽倒在地上。   “呜吼——”清明的兽声之语响起,她暗叫糟糕,它醒了。   郑之湄只觉一阵热浪扑面而来,手臂被人一甩,而后撞在了山壁上。   再抬头,碧色毫光掩映得林惊羽的脸分外坚毅,他的对面,火麒麟已然睁开了硕大的火红双目,透出无尽凶光,毫无半点古兽灵气,和它安睡时的温驯状态大相径庭。   它的身上,竟有炼血堂的血炼之术!   郑之湄从未见过灵尊发怒,却也从曾叔常师伯那里知道,古籍有载,“……麒麟之怒,四方罹难……”   “林师兄,不能让它出去!”   她话音刚落,一声清啸划破山洞,斩龙剑顿时龙吟大作,似是回击着敌方的攻击。   白衣男子手持斩龙,凌空而起,碧色豪光之中,无数剑气纵横纷纷如雨,漫天盖地向火麒麟冲去,划开它的兽甲,渗出血珠。   一方山洞之中,弥漫顿时起腥火之气。   斩龙剑横射竖劈,一往无前,当者披靡。   面对火麒麟的磷火烈焰与凶猛异常,那一直闪耀着的耀眼碧光竟毫无微弱下去的迹象,反而越战越猛,光芒更甚。   郑之湄手执银白软剑,抵御着从血盆大口喷吐而出的火球。   只听一阵凄厉嘶啸,像极了那诸多血鸦声,几乎要刺穿她耳里的鼓膜。   “咚——”   “咚——”   几乎是同时,两道重物掉落之声响起,一滩血迹之上,赫然躺着两支红火的兽角。   林惊羽,他居然把麒麟角给削下来了!   山洞之中,红光忽明忽暗,野兽呜咽之声断断续续响起。   郑之湄屏气凝神,心思通灵之间已然能够听见一男子呲牙痛呼的声音,而这声音,不属于林惊羽。   血炼之术,消失了……   火麒麟已成颓势,林惊羽收起斩龙,通体青碧的剑身滴落完所有血迹,反射出美丽变换的光芒。   “要,要杀了它吗?”郑之湄游移不定,照理说此等凶兽,便是杀了也无妨,可她总想到远在虹桥碧潭的灵尊。   若是它的兽角被砍……   郑之湄轻颤一抖,不敢去想。   那得有多痛。   林惊羽问她:“那你能驯服它吗?”除了掌门真人之外,其余首座皆来了这碧火天冰湖,炼血堂覆灭已是板上钉钉的事。火麒麟身为异兽,如果不能驯服,就只有被诛杀的下场。   “我试试。”她只能这样说。   郑之湄单脚一点地,临空至火麒麟背上。   血淋淋的伤口还不停冒着血,她胃里一阵翻腾,想要作呕,深呼几下气后才将恶心感压住。   好在郑之湄与灵尊相处多年,对麒麟一兽也颇有了解,拿着剑柄倒立点其穴位,帮着它凝其伤口。   其实,如果这时候有焚香谷的人在就好了,她想,炎阳之力所驭起的法术刚好适用于火系灵兽,说不定还能够把兽角给它续上。   “呜——呜——”   “知道疼啊。”郑之湄开口,“知道疼就好,谁让你帮着年老大做坏事。”   “呜——”   “是你自己本事太弱了,半点及不上我们灵尊,还被年老大下了那噬魂的妖术。林师兄已经手下留情了,如果换成是我师父的话,肯定直接把你给杀了,哪能只把兽角砍掉就收手了……你那个主人注定活不了了,你有想过以后要去哪儿吗?我把话说在前面,如果你要为祸苍生的话,青云是不会放过你的。”   “呜哦——”   “这我可做不了主。”郑之湄从它身上跳下来,直视兽眼,“但我不能做你的主人,我有灵尊要侍奉……只要回头是岸,心向善,你肯悔过的话,师门会给你一个好去处的。”   “呜——”   她点点头,收起软剑。   这火麒麟,出乎意料地好说话啊。   但……   这算是成了吗?   郑之湄看向林惊羽,眼神有询问之意。   “彼时交给曾师伯,请师门定夺。” 林惊羽看到她脱皮起泡的右手,灼得通红,与手腕处白玉也似的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有些触目惊心。   他蹙起清逸的剑眉,手掌运起一道冰白色的光芒,覆上她的手,两手合十。   郑之湄只觉得温凉的触意源源不断地输进她的体内,从手上刺疼的灼伤到浑身的热痛,倒是没那么难受了。   他从衣摆处撕开一方布料,在上面御了风雪决,解释说:“会舒服一点。”   “嗯……”   包裹的布料上有一角龙纹青松图案,比小竹峰的泪竹绣文更添一份倨傲。   拿着长剑的手托着她的手腕,从掌心到指腹,郑之湄偶感到粗硬的皮肤触碰到她,心里像是爬过一只小蚂蚁,痒得有些酥软。   除了文敏师姐,还没有别的人给她包扎过伤口呢。   “谢谢师兄……”她轻声说道,脸颊不知因火麒麟的灼热还是刚才的温凉,竟漫上了绯红之色。   林惊羽倒是面色如常,“走吧。”   碧火天冰湖发生爆炸时,两人已经行至山下,身后慢吞吞蹒跚着一只硕大无比的火色麒麟。   这样的景象让依然等候在外的青云弟子啧啧称奇。   曾书书一行人在漫天烟火之中翩然而至,中间已经没有了碧瑶的身影,而多了一个俊朗温傲的青年,正是离山多年的萧逸才。   “萧师兄。”   “郑师妹。”萧逸才浅笑,又看向林惊羽:“林师弟,多年未见,你都长这么高了。”   林惊羽清毅冷峻的容颜出现了动容,却只说了“萧师兄”三个字后,再无一语。   待看到火麒麟的模样,曾书书差点没跳起来:“之湄!它的角!你砍的?”   他不可置信。   也从父亲母亲闲谈之中知晓,郑之湄通灵高深,驭狩异兽的本领非常人能及,于是才放心地任这位师妹去对付火麒麟,自己也跟雪琪一道,岂不正妙。   可眼下,谁能告诉他,为什么威风凛凛的麒麟,会少上两只角?   麒麟无角。   可是奇耻大辱。   滢滢涴涴的师妹,如此凶残?   郑之湄怀中抱着火红色大角,摇了摇头,往林惊羽那里怒了努嘴:“我哪有这个本事,是林师兄。”   曾书书机械地看着当事人,“你到太清境了?”   “并未。”   “上清哪层?”   林惊羽一顿,老实回答:“第二。”   曾书书一噎,点了好几下头,只朝林惊羽竖起大拇指,“惊羽,你强!”   “是斩龙辅我罢了。”龙吟轻吟,像是在附和主人说的话。   郑之湄告诉曾书书:“火麒麟上也有血炼之术,林师兄此举,只是要将凶煞之气逼出,还是救了那家伙一命。”   曾书书叹道:“换做是我,顶多就是吹一曲镇魂曲。这般骁勇……原来龙首峰的人都这么强悍,齐昊师兄领人进来的时候,也是寒冰一剑,大杀四方。”   “妖魔之人,妖魔之物,不必手软,定要一往无前,当者披靡……”   “说的好!”   雄浑的男声从天而降,几道豪光落下,来人正是苍松、水月、田不易及曾叔常。   “师父。”   “师父!”   “爹。”   “师叔。”   几人齐齐见礼。   师尊长辈,和许久未见的萧逸才寒暄了几句后,便让他领着一众师弟师妹们率先回山。萧逸才看到这里都是师叔们门下子弟,也了然一笑,大手一挥,领着众人御空而去。   苍松淡淡地看一眼颓唐奄息的火麒麟,锐利的双目中划过什么,对徒弟继续开口,“妖兽凶猛,纵然修行不够,亦要决心将强敌尽数斩杀,只有如此,才可发挥斩龙之神力。”   曾叔常从袖中拿出一方小鼎,往空中祭起,片刻之间,火麒麟就被吸纳到小鼎之中。“愚昧之人,暴殄天物,年老大真是白白浪费了这灵异的奇兽,若是悉心调养,碧火天冰湖有它看守,轻易不能进来。”   水月冷哼一声:“魔道妖孽,哪有这般本事。”   曾书书凑上前去,态度有些讨好:“爹,这火麒麟让我养吧,说不定又是另一个灵尊……”   “你自比青叶祖师?”曾叔常冷眼看着自己这个儿子,后者脖子一缩,往张小凡身上一靠,语气漫不经心的,“反正你放在乾坤鼎里也没用。”   “这火麒麟,还是寻个机会交到焚香谷的手中。”   郑之湄往前一步,走到苍松面前,举起手中的兽角:“师伯,麒麟角是林师兄砍下来的,上好的灵药,但师兄却说‘不需要’,您看……”   “惊羽。”   “师父。”   “拿着吧。”苍松露出欣慰之意,“摆在你房间里也好。”   “是。”林惊羽对上郑之湄善睐的明眸,从她手中拿过兽角。   这时候,田不易看着那对火红的麟角,只觉得分外扎眼,一拂袖,沉声道:“老七,你过来。”   且不说田不易与张小凡如何,这厢,水月招了陆雪琪与郑之湄到跟前。   那有龙首峰服饰绣纹的白缎裹在之湄手上,也是显眼得很,水月问她:“受伤了?”   郑之湄将手藏到身后,“被火麒麟烫伤的,没什么大事,回去涂点药膏就好了。”   对她来说,第一次受命在外,能为师门做点什么,她已经很高兴了,也不在乎这点小伤。不过大概,让文敏师姐知道的话,又该要数落她了。   水月看着徒弟腼腆喜乐的样子,心中思绪沉了几分。   她在半空之中看得分明,纵然林惊羽剑斩兽角,可那火麒麟却服服帖帖跟在之湄身后,隐隐有视她为主人的意思。   这样的能耐,恐不是通灵几句就能够解决的。   天下灵兽十之八九出自南疆十万大山,驯服于古老巫族。   掌门师兄告知——   之湄她,竟出自南疆古族吗?   有此灵力,焚香谷那边,怕是迟早要找上门来。   茂林之中,隐了两道倩影。   “幽姨,你为什么拦着我,我还有话要问那两个青云弟子。”   被唤作“幽姨”的女子清声开口:“青云首座来了好几个,若是被他们看见你,你说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我无这个把握安然带你离开。”   “他们又不认识我……”碧瑶咕哝道。   “但他们识得伤心花。”   “幽姨……”   “碧瑶,你听我的——”幽姬抬头看向天空,上面划过的道道仙影中有一道碧光,仿若龙形,她又将目光转回来,“正魔殊途,你别对他们太好奇……”   别太好奇。   好奇就会上心。   一上心,此生此世,都难以忘怀了。 作者有话要说:  目测这篇文很长的样子…… 一直想知道,一章都不到千字的文你们要怎么看下去,我大概是写论文写惯了,强迫症上来,没个3000+看着心里难受…… ☆、七脉会   碧火天冰湖一役在正魔两道掀起多大的波浪。   玉清观主殿中的各自细禀又持续了多长的时间。   碧瑶姑娘实为鬼王之女。   魔道内讧又有怎样的阴谋。   萧逸才细数这些年在外经历又谈及数月来炼血堂潜伏一事。   齐昊主持戒律堂,将获救人质一一送回家门安顿……   这些事情,对郑之湄来说,并没有什么紧要的干系。   文敏师姐貌似苛责实则心疼的对待让她心里偷着乐,由此免了一个月的小竹峰勤扫,期间还有芳菲师姐和小诗每日闭到地询问她的日常。   山里日子清闲,总让她有一种百无聊赖的慵懒之感。   自己真是和灵尊越来越像了,她想。   回来第二日她就去了一趟通天峰,大概是身上沾染了异兽的味道,竟猝不及防被灵尊喷了满身的水,顿时淋成了落汤鸡。   原以为它是使性子吃味了,但经萧逸才师兄解释才知道,水麒麟这是在帮她除却身上的热毒。   算它有良心,不枉费她年年月月尽心竭力地照顾它。   此外让她有点舒心的是,摆在房间里的山药和荔枝,竟也因为她受了小伤的缘故,每天总是絮絮叨叨地说教起她来。   语气傲娇是骄傲,可内容怎么听都是关心之意。   譬如现在,她只是在几案边擦拭着铸犁软剑,就听到山药的声音。   “仙家宝剑,你擦什么擦,难道不是自然而然自身就能保持清洁吗?”   “话是这么说。”郑之湄手中动作没停,“但我这叫爱剑之心、惜剑之情,法器可是我们并肩作战的盟友,怎么能够马虎……算了,反正跟你说了你们也不懂。”   “我看你这铸犁剑一点威力都没有,还不如当作束腰装饰,还好看一点。”   “嘿我说你……铸犁本就是和剑,攻克之能本就没有它的抵御只能来得强,再说了,我也不是那种披荆斩棘、以攻为守的人。”   只因这两尾金鱼抱怨说养在白瓷之中,根本看不见外面的情况,郑之湄这才给它们换了透明如水的器具,这也让它们有了机会,对她的剑法也开始评头论足起来。   荔枝腰身一扭,胖胖的肚腹鼓得跟个球一样,语气有所不屑:“所以我才瞧不起你,要不是有人救你,你肯定被火麒麟‘呜嗷’一口吞了,嗯,就像我吃青糯子一样。”   “人各有所长,我道法本来就没有林师兄高超……”   提到林惊羽,郑之湄停下拭剑的动作,从怀里掏出一角布料。   她手上的灼伤只一两天就好了。   用来的包扎的这块碎布她也没扔,洗干净之后收在身上。   灵儿师姐这一个月来几乎天天往小竹峰这边跑,央着小诗教给她精巧的糕点的做法,说这些都是她那小凡师弟做不来的,然而眼巴巴地跑到龙首峰去找齐昊,连七脉会武的事情都暂且抛之脑后了。   “之湄你不知道,我就等着齐师兄来救我……”   “可最后救我的人却是小凡。”   “我没觉得失望,反而觉得好欣慰,我一直护着的小师弟也能够护着我了。”   “后来我看到齐师兄领着大家杀进来,遥遥一望,那个眼神里有担心、有愧疚、有轻松……”   滴血洞内具体发生何事,郑之湄没有去打探,不过看起来,这件事倒给灵儿师姐一个契机,去追逐她一直以来的梦。   那她呢?   虽然不是怀着师姐一样的心思,可刚回来那几天,面前时常浮现出那白衣胜雪的惊鸿身影。   她把这归结于劫后惊惧犹存。   毕竟一事倾心这样的事情,实在太不靠谱了,只有小诗私藏的话本当中才会有。   像林惊羽这样刚直不阿又心细纯良的人,换成其他的师弟妹,他也会挡在他们前面,也会给他们疗伤包扎。   郑之湄把衣角收好,继续干着她往日干的事情。   一甲子一会的七脉会武终于在翘首期盼之中到来了。   这时候的通天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热闹。   萧逸才师兄主持大会,并不是参赛弟子,早早的就在虹桥之外的阔地上等候了。   郑之湄走在小竹峰一列之中,跟身边的小诗介绍通天峰的各处景致。可那丫头对这些好似都不在意,四处张望着其他脉系的弟子,还说:“……就要趁着大家的目光都被雪琪师姐吸引的时候多看看,这样才不会有人注意,不然多尴尬啊。”   青云七脉,通天峰、龙首峰、风回峰、朝阳峰、落霞峰、大竹峰和小竹峰,即使分列不同峰脉,但门下弟子之间的交往还是很多的。   除了小竹峰。   小竹峰的特殊性大家都知道,平日里深居简出也是正常,以致于难得齐聚这么多人的场合,无论是男弟子还是女弟子,都有些按捺不住。   对于小诗,郑之湄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她去了。而自己跟在文敏之后,努力记下大师姐一一打过招呼的同门。   风云变色的时候,郑之湄处在人流之中刚好踏上虹桥。   谁也没想到灵尊会突然破水而出,还是有些狂躁地、席卷起一道通天水柱从碧潭巨大漩涡之中出来。   刹那间,蔚蓝的天空乌暗了下来。   它生气了,这是郑之湄的第一反应,可是,为什么?   “郑师妹!”   就在她发愣之际,突然被点到名。   意识到自己与灵尊的关系,她连忙穿破人群,挤到了前头。   碧潭边,年轻弟子们有脸色大变摇摇欲坠的,也有道行颇高勉强维持住的,却都退居到一边,与人群站在一起。而离灵尊最近的地方站了四个人,——   萧逸才、齐昊,也不知道刚才是他们俩之中的谁唤了郑之湄过来,他们面色冷凝,七星宝剑与寒冰仙剑均发出灿烂的清辉。   另外两人是林惊羽和张小凡,前者将后者护在身后。许是有了上一次灵尊示好的先例,林惊羽那张清冷坚毅的脸上并未表现出如张小凡一般的惊忧,有的只是防备与警惕。   面对灵尊,郑之湄是胆大,走到最前面,淋着从空中飘落下来的水滴,丝毫不惧,“灵尊,是谁惹你不高兴了?”   水麒麟呲獠牙,咧大口,瞪圆目,满身的狂躁暴怒就如同卷起来的山风与碧水,有铺天盖地的气势压来。   她从未见过它如此暴躁,就像是遇到了什么极具憎恶的事物。   “吼——”   “怎么可能?你是不是闻错了?”她摸着它的大爪,“这里都是青云弟子,身上怎么会有魔道妖邪的气味。”   这时,萧逸才走上前来,拱礼一拜,“灵尊,弟子在炼血堂长达数月之久,是否是我身上沾染了血炼之味,让你不高兴了?”   水麒麟仰天一啸,水柱尽数落回碧潭,它凑上前,往萧逸才的方向嗅了嗅,而后把头一撇。   “萧师兄不是你,你身上怎么会有妖邪之味?再说了,你都回来一个月了,灵尊又不是没见过你。”郑之湄扯着水麒麟的硬须,尽量安抚它,“灵尊……是不是你最近太累了,没有休息好?”   水麒麟身上隐隐现出各种狰狞巨兽的影子让她暗自心惊,掌门师伯告诉过她,水麒麟往日杀死过的凶兽得不到往生,只因它用自身的身体困住它们的魂魄。   “灵尊灵尊……”曾书书凑上前来,“你闻闻我,我最近在跟火麒麟打交道,水火不相容,你肯定不待见它。”   “呜吼——”   “它说什么?”   郑之湄叹了一口气,“书书师兄,你就别添乱了,灵尊说它还是看着你出生的,师婶生产时洗污的水就是碧潭水。”   曾书书当即俊脸一扭,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抱着轩辕剑说不出话来。   水麒麟像是陷入了什么疑惑当中,情绪渐渐平和了下来,与此同时,天上乌云消退,露出湛蓝的天幕。   “呼——”   “是吧,我就说是你的错觉。”   水麒麟晃了晃脑袋,凑到林惊羽跟前,嗅了嗅他的斩龙剑。   然后,卧在岸边,龙首抵在前肢上,一条巨尾在碧潭之中左右摇晃。   张小凡站在林惊羽身后,脑海里蓦然想到了师父从小养到大的大黄狗在师娘身边讨好的模样,和眼前的灵尊,如出一辙。   郑之湄很想抚额,灵尊你转变得太快我跟不上你的节奏啊。   所有人,惊愕不止,包括已经赶来的各脉首座及长老们,都面面相觑无人说话。   盯着众人的视线,郑之湄无奈,继续跟水麒麟做着交涉,“灵尊?”   “呼——”   “林师兄削掉麒麟角的事情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郑之湄看着碧蓝色的兽角,又看了一眼白衣隽毅的林惊羽,好像想到了什么,口气有点不确定:“不是吧灵尊……你该不会是在担心你的兽角吧?”   “呼——”   “不可能,斩龙剑怎么可能砍伤过你的麒麟角……”   “逸才。”道玄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你先带大家进玉清殿。之湄,你也进去。”   “是。”萧逸才接过师命,朗声道:“灵尊心情时有不定,但对门人均是温厚的。六十年一次才能看到这么多人,想来是灵尊很久没有见过了。”   上百号人,参赛的,观赛的,均有续地踏上了玉清殿的台阶。   郑之湄摸了摸水麒麟的须发,也跟上陆雪琪的步伐。   奇怪,灵尊说方才有魔气,后来又犹豫着说自己可能闻错,最后又做下那般作态。   她想,莫非灵尊真的到了年纪,有些糊涂了?   不不不,她摇头,灵尊聪明着呢,怎么会糊涂……   虹桥碧潭边,青云高手悉数在列。水麒麟伏在岸边,鼾声如雷,断断续续地响起。   “你们怎么看?”道玄问他们。   而这十几人,竟无一人开口。   还是天云最先沉不住气,受不了他们一个两个分明心中已有决断却不肯说出口的样子,“还不是看到了林师侄才有异动,反正这样的事情又不是第一次了。它之所以狂躁暴怒,无非就是因为想到了自己也曾差点被斩龙……”   “天云师弟!”水月轻呵一声,“慎言!”   飞云为自己师兄鸣不平,“天云师兄所言何错之有,能伤灵兽,还是苍松师兄教出来的好徒弟,也不知道会不会是下一个……”   “轰!”   飞云话还没说完,一道猛烈的掌法落在他身上,威力之猛将人打出了数十米之远。   “苍松!”曾叔常按住出手之人,“息怒,飞云师弟素来心直口快。”   苍松看着倒地之人,眼底的杀气稍纵即逝,“灵尊能辨正魔,能辨善恶,用得着你来妄加揣测!”   飞云口吐鲜血,面容恼怒,忿忿之意显而易见,“灵尊是镇山神兽,护我青云千年,当年灵尊为保护掌门师伯而伤在斩龙剑下,我说的哪里有错!”   商正梁和天云,一左一右将飞云搀起来。   “飞云师弟……”此事禁忌,可近来却一再被提起,任谁都不能将它放到明面上来提,曾叔常看着大家均是不善的神态,也不知道如何处之,只能轻叹:“别说了……”   苍松在道袍之下的双拳握得死死的,关节处是可怖的苍白,他看着一直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的道玄,沉声开口:“掌门师兄,不说点什么吗?”   道玄一一扫过众位师弟师妹的脸,说了话的,没说话的,知道内情的,不知道内情的。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在场众人各持己见,各有各自的立场,各自有各自的坚守。   “莫要让师门蒙羞。”他说,“先掌门如何逝世?”   众人脸色一白,无一人开口说话。   “说!”道玄陡然疾言厉色起来,“说!”   数十人,嗫嚅着嘴唇,一如年少时期在长门大师兄面前承训,开口说出师门记载:“青云门第十七代掌门天成子,于百年前在祖师祠堂历代祖师灵位之前坐化。”   “天云师弟,飞云师弟,你们记在心里了吗?”   “是,掌门师兄。”   道玄微不可闻地叹息,“走吧。”墨绿色的道袍率先迈上青石台阶,身姿挺拔,飘着隐隐的萧瑟之意。   水麒麟仍旧打着呼噜,却睁了一下眼,而后又闭了回去,懒洋洋地沐浴着通天峰上方的日光。 作者有话要说:  我究竟为什么要选青铜器铭文研究这门专业课呢?果然是去找虐的……满屏的金文看得我脑仁疼啊 ☆、零散时   郑之湄绝对想不到七脉会武第一场跟林惊羽对上。   六十三人,无法凑成双双之数,一名弟子可直接晋级第二轮。   抽签,本就是公平之法。   但眼下看着公示墙上并靠在一起的两个名字,她突然有一种想要遁地而逃的冲动。   她是真的想要挺过第一轮的呀。   小诗拍着她的肩膀,安慰说:“且安心,有我陪你一道。”她努了努嘴,示意姐妹往左上边看去,她的名字旁边赫然就是长门的常箭师兄。   两人相视一笑,又再一次从头至尾看了这六十三人的初赛签组后,才从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中挤出。   “哎,看来啊,手气还是很重要的……”小诗叹气,“就像灵儿的小凡师弟,首轮轮空,直接就进入了第二轮,多少人眼红他啊。”   “有时候,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我们运气不好,也说明我们实力不强……”郑之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耳边响起一声浑厚的笑声,正是大竹峰的宋大仁师兄,还有、她们的文敏大师姐。   两人相挽的胳膊并没有放下,却拿身体外侧的两手合着作了一个揖,“宋师兄,师姐。”   宋大仁在憨实之中笑得有几分儒雅,“我听惯了不少同门嫉妒小凡轮空的运气,但是郑师妹这一番言语倒听得颇为新鲜。”   “随便说的,随便说的……”被人恭维,总是开心的,郑之湄盈盈浅笑,四下看到诸位师长皆不在,难得起了调笑的心,“还未恭喜宋师兄。”   “恭喜我什么?”宋大仁疑惑不解。   “就按抽签分组情况来看的话,宋师兄和我们师姐直到八强才有可能遇到,可不是要恭喜师兄你了。”   “是呀是呀……”小诗紧跟着,“听闻上一届七脉会武的时候,师姐为师兄助威,声音可响了。我也想看看宋师兄在擂台上英武不凡的样子。”   宋大仁一愣,被揶揄得有些不好意思,只能站在原地红着脸。倒是文敏,哪能放任两个师妹这么调侃,当即就嗔怪:“你们两个坏丫头!”   小诗素来也是欺软怕硬的,知道自己大师姐不过是一纸老虎,更是不依不饶了:“哼,也不知道是哪位师姐今早集合的时候姗姗来迟,让我想想,踩点到的原因好像就是特意梳妆打扮了一番吧?”   文敏没想到师妹就这么揭穿了她,白皙的脸颊染上红晕,有了小女儿般的情态。   “师姐貌美,不施粉黛也是美若天仙,想必在宋师兄眼里更是!”郑之湄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再说下去只怕师姐真要恼羞成怒了,于是拉着小诗一道,从玉清殿外廊撤走了。   岂料走得太急,在拐角处撞到了人。   郑之湄很想掩面,果然人不能够太得意忘形,否则就容易乐极生悲。   “郑师妹,这次又没有看路吗?”男声温润,带着点点笑意。   “齐师兄。”她老老实实叫人,“……林师兄。”   即便有齐昊在身旁,小诗识得那白衣蓝绸的师兄正是剑斩麒麟的人,身形也是一颤,脚步微动,挪到了姐妹身后。   “刚跟长门的师兄布置完侧峰云海广场的武场,正要回去。”齐昊开口。   郑之湄也说:“小诗第一次来长门,我带她四处逛逛……”看着林惊羽如常色的俊朗刚毅,又道:“走得有点急,确实没有看路。”   齐昊看了一眼师弟,说:“明日比武,郑师妹可要好自加油了。”   是啊,明眼人都知道这场比赛自己输定了。   毫无悬念。   她是亲眼见过林惊羽对战火麒麟的,那种势如破竹的气势,只是看着便让人心生敬意。   即便没有看到,那太极玄清道的功法层次就摆在那里,不敌就是不敌。   郑之湄有些丧气,此刻却不想嘴上饶人,便说:“齐师兄好像第一场就要跟大竹峰的郑大礼师兄比试。”   齐昊温笑,知道田灵儿跟小竹峰的师妹们走得近,有些事情,也不是什么秘密了。看来对方玲珑心思,一点就点到了关键之处,师叔田不易。   “既然这样——”他说,“就不打扰两位师妹了,走吧,惊羽。”   直看到两人湮没在人群中走下玉清观去,小诗这才松了一口气。   “有那么夸张吗?”   “当然有!”小诗若有其事地靠在圆柱上,“难道你不怕吗?”   “不怕。”这又什么好怕的。   “那林师兄给我的感觉就是翻版的苍松师伯,我能不发憷嘛。”   苍松师伯吗?   郑之湄兀自摇头。   不像,一点都不像。   苍松师伯深沉锐利,而林师兄澄澈清毅,这怎么看都不会是相像的吧。嗯,大概,这就是茂林和秀木的区别。   就像虽然雪琪师姐也像极了师父的清冷孤高,但是师父那种清月长空的不苟言笑还是长了师姐好多倍的。   咦?   郑之湄觉得自己的思绪有点走偏。   怎么总感觉各脉的大师兄大师姐都是温雅大方之人,反倒是师弟师妹们性情清高,随了师长的傲气。   她摇了摇头,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走。”抓起小诗的手,“带你四处逛逛。”郑之湄对这通天峰虽然并没有很熟,但起码的美景却是知道的。   “万一碰到常箭师兄怎么办?我担心我明天会害怕得上不了台。”   “没事,长门师兄人都很好的。”   小诗还是摇头。   见罢,郑之湄只好提议:“那我带你去见见灵尊?”   “千万别!”小诗几乎要跳起来。   想到早前灵尊之怒,她可是吓得花容失色,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人泰山崩于前还面不改色。   顺带着,她看向姐妹的颜色也变了。   敢情之湄照顾灵尊是拿命在搏……唔,她得对她再好点儿,再好点儿。   “现下时辰还早,不急于回小竹峰收拾衣物。”郑之湄沉吟说,“要不然这样,我们先去居住的的地方看看,打扫一番。”   “好。”   而准备回龙首峰一趟的师兄弟两人,这时候也走到了虹桥碧潭边,灵尊还在那里懒洋洋地晒着太阳,见到他们,黑篮色的鼻子“哼哼”咕囔了几声,下颚抵在岸上闭了眼。   其实,到现在大部分青云弟子还聚集在通天峰的原因就是,蓝色大兽还趴在岸边,他们不敢下去啊。   灵尊脾气古怪是大家都知道的事,谁知道它会不会再来一次使天地变色。   “以前年纪小的时候过来长门,看到灵尊伏在岸上也是不敢过去,每次都是萧师兄出来接我……”陷入回忆,齐昊原本就如玉尔雅的眼睛更加温润起来。   “也是萧师兄领我和小凡上的长门。”   “但今年会武,他不参加。”齐昊觉得很是可惜,“不过师父好像很高兴,觉得这次能压过长门一头……惊羽,也看你了。”   林惊羽正色:“是,我一定尽力。”   “尽力而为……刚才郑师妹确是提醒我了,明日跟大竹峰的师弟比武,要怎么比……难啊,好像无论怎么样,田师伯都不会高兴。”   林惊羽嘴角一动,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说吧。”   “师兄……”他面露疑惑,像是踌躇了很久,“你真的喜欢田灵儿?”   “是。”齐昊正面回答,“我以为你知道。”   林惊羽颦蹙起清毅的英眉,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般,既而舒展,“我知道了师兄,我会跟田师姐好好相处的。”末了他补上一句,“也不会再在背后说师伯的不是了。”   齐昊大笑,顿时觉得这个小师弟可爱异常,想要努力板起脸训诫他“尊师重道”,却又说不出来。“我倒不知你为了我?”他继续笑,心情爽朗,“我还以为你是要为了你的小凡兄弟而跟大竹峰的人好好相处呢。”   “自然也是为小凡。”林惊羽语气一本正经,“若是他们对小凡不好,我还是要为他出头的,到时候,师兄可不许训我。”   “我什么时候真的训过你?”齐昊反问他,“我印象中,哪怕是半次也没有。”   灵儿一月来频繁往龙首峰跑。除了第一次的时候被惊羽挡在外面,此后每每都是顺畅地找到了他。   齐昊知道,是方超拦着惊羽好好跟他絮叨了一番。要不然,以这小师弟的性子,只怕次次都要以一句义正言辞的“田师姐请自重”把灵儿气走。   他觉得大竹峰亏待张小凡了,齐昊知道。   不过,有惊羽和那小凡师弟这样的关系,他这个做师兄的其实心里也安慰。毕竟就跟他护犊子一般护着惊羽一样,灵儿对待张小凡,也是一样。   很好,他想,都是兄姐的心。   惊羽在外人面前清峻凛然,却能在自己面前纯良干净,有他年纪该有的。   听了师兄的话,林惊羽心头一暖。对他来说,苍松似山海,而齐昊似日月。   他们两人一道向灵尊行了一礼,跨上虹桥,渐行渐远。   水麒麟睁开眼睛,鼻间还慵懒地打着呼噜,听得远处还有这对师兄弟传来的对话。   “……还有,你方才说的尽力而为,明日与郑师妹比武的时候万不可尽力而为。”   “为什么?”   “大庭广众,你总得给人家师妹留一点尊严,斩龙乘风破浪,威力巨大,别把人家打伤了。”   “……是。”   水麒麟遥遥地望了一眼玉清殿,见不太到一些熟悉的人,只有曾书书圈了一个小伙子凑在一个貌美女子身边,再有就是田灵儿站在殿外廊檐下痴痴地笑。   它“啧吧”了一下大嘴,倏地沉下了水去。 作者有话要说:  好困…… ☆、攻与守   次日清晨。   云海广场上早早地便站满了人头。   淡淡云气虚无缥缈,迎着初升的朝阳,照得人满心愉悦。   小竹峰一众女弟子的姿色哪怕放在尘世间也是绝色,这时候众人俏生生地站立在一处,引得其余各脉的弟子不由多看了好几眼。   换了一张床,换了一个枕头,虽然长门西厢的布置比起小竹峰的雅致来说粗糙得多,但因是和小诗还有芳菲师姐住在一屋,郑之湄倒也休息得自在和畅快。   唯一不好的大概就是,她把山药和荔枝一起收拾过来了。   原因简单,无非就是担心这几天没人顾得上它们,没人给它们喂食,也没人给它们换水,等到回去的时候估计它们白色的小鳞片都要长青苔了。   可两个小家伙从小诗嘴里听说,自己是要把它们送给水麒麟吞入肚腹的,嚷嚷地叫了昨个儿一个下午。   她早已不对它们设防,鱼音细喏,吵得她头疼极了。   还真有冲动立马把它们丢进碧潭里。。   最后百般跟它们保证,怎么把它们带来就怎么把它们送回去,这才罢休。   这样的结果就是,昨天都没来得及过一遍道法,心中总有些没底。   “之湄之湄!”   被点到名,郑之湄循着声音看去,原来是曾书书,还和大竹峰的人站在一起。   等到走进几步,她就被张小凡身边一小猴一大狗吸引了目光。   那大黄狗她是“听”过的,想来就是田不易师叔养的那只“大黄”,可趴在人肩上的小猴,莫非就是曾书书说的三眼灵猴?可怎么看,都是一只平常的猴子。   “之湄师妹。”曾书书手中又打上了折扇,紫辉的轩辕却被扔弃在一边,兀自在离地面几寸的上方缓缓转动着,“你上次说要帮我向小灰说好话,可还算数?”   “自然。”她看着那只猴子,对方也眨着轱辘圆的眼睛看着它。   如果说之前“郑之湄”这三个字还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话,那么碧火天冰湖火麒麟一事和昨日碧潭边一事,可谓让她出尽了风头。   已经有好些男弟子也挪步到这边来,灵尊他们不敢靠近,一只猴子还不敢吗?他们也想知道这个小竹峰的师妹,到底有怎样通灵的本事。   “你叫小灰是吗?”她笑盈盈地开口:“书书师兄好像很喜欢你,可你怎么就不待见他呢?”   小猴子从张小凡的左肩跳到了头顶,又跳到了右肩,嘴里“咯吱咯吱”的。   郑之湄一愣,随即掩着嘴清笑了起来,如同山间流淌而过的泉水叮咚。   见到她这般作态,曾书书好奇了,“小灰说什么?”   “小灰说……小灰说你金玉其外而败絮其中,油嘴滑舌活像个神棍子,别带坏了小凡。”   “什么!”曾书书垮下了脸,下一刻以扇敲额,做出了伤心的状态,“小灰啊小灰,我这么喜欢你,你居然就这么看我……实在是伤心呐!”   “唧唧——吱——”小灰以手搔首,又跳到了大黄身上,丝毫不理会那矫揉做作的人。   郑之湄安慰他,“小灰喜欢老实本分的人,大概是师兄你聪慧过人,让它嫉妒了。”   曾书书英眉一挑,“师妹这话,我喜欢听。”   “哼!你就喜欢听人奉承!”   一道雄浑的话响起,原本还喧闹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主动让开了一条大道。   原来,是各脉首座及长老们到了,方才说的人正是曾叔常。   郑之湄脚底生风,以最快的速度溜回到师姐们身边,也顾不得在这中间撞到了人,匆匆甩下一句“抱歉”后,快速缩在文敏之后不敢去看那边的情况。   她可不会忘了师父最讨厌大竹峰的人了,这样堂而皇之地跟他们站在一起,即便有灵儿师姐在,师父也会是不喜的吧。   直看到师长们尽数落座在上首的观武台,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时候,郑之湄才注意到一道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等等。   让她想想。   刚才撞到的那个人……   通身白衣,腰间是蓝色缎绸,绣着浅色的松针叶图样。   这不是——   她慢慢地扭动着脖子,果然看到一行挺拔如松的年轻男子中,看着她的人赫然就是林惊羽。那目光,波澜不惊,清峻似秋水,一如他手中的碧剑。   倏地,低下了头。   双颊上烧起的温度一直蔓延到耳根子。   怎么就——又是他啊!   郑之湄继续挪动着脚步,往师姐们之中又挪进了几分。   她在心里重重地叹气。   没有什么太大的上进心,功法也不出挑,抛开那天生与动物相谐的能力,细细数下来郑之湄的各方面表现,唯有表面上端庄的内敛自持是她做得最好的一样了,那还是文敏师姐长年言传身教的影响之下才有的。   小竹峰的姐妹混得熟了,有什么外人不知的缺点暴露得一干二净尚且不提,可是眼下,在别人眼里,她好像成了毛躁又不庄重之人。   第一次可是说是无心。   第二次也可以说是无意。   可第三次,她真的不好意思张那个开口,说自己没有看路。即便,她是真的没有看路,她也真的不是故意的。   空旷的广场之上,摆了八处擂台。   郑之湄原以为,八处擂台,六十三人,自然是要分四批进行比赛的,如此,也可以适当地分散人流。   却听得萧逸才站在正北坤位的武场之上宣布,第一轮会武是分四批没错,每天一批,一批十六人,为八组。而今界七脉会武,却只开一处擂台。原来,各位首座及长老都想要好生瞧瞧门中弟子的实力,欲一场不剩地看完所有比赛。   于是,离该位最近的四方擂台,尽数被弟子门占领,都想寻个开阔的视野好生看待七脉比武。   郑之湄的心情一点都不好。   人流这样集中,就意味着,她要在这么多人面前……   哎,不提也罢。   于是接下来的比武,任凭田灵儿和申天斗打得如何激烈,曾书书与自己通脉师兄对战如何一边倒,落霞峰一新晋弟子如何与长门的师兄胶着不下,郑之湄一直处在一股紧张的情绪状态中,全然不顾周边的喝彩与唏嘘。   “还好吗?”就站在她身边的陆雪琪看着师妹神态古怪,开口询问。   “没事没事……”她摆了摆手,“比赛快开始了,我有点紧张。”   陆雪琪没什么表情,也想到了师妹第一场要比试的对手,看了一眼龙首峰那边,“我倒是想和斩龙剑交交手……之湄你,做好自己就好。”   “嗯,我知道……”她支吾着,“我知道,输给林师兄不丢人……但是我好久都没有在师父面前与人对战过了。”   这话是真。   青云道法注重自身的锤炼与参悟,对抗对战这样的事情大多每隔个半年一年的才会在各脉进行一次,当然也有师尊自己指定徒弟来比试这样的状况。   上一次,上一次铸犁剑跟人交手还是去年的事了。   她败给了落英师姐。   “你是小竹峰的第一场是吧?”小诗将头凑了过来。   郑之湄沉着脸色点了点头,“我觉得……师父要不高兴……”   纵然她万般忐忑,也抵不过时间的流逝。   听见萧逸才口中报名,她呼了一口气,定了心神,迈步往台上走去。   相比于之前几人飞行而至,郑之湄和林惊羽倒是不约而同选择了步行而上。   两人对着师长们行礼而毕,她抽出软剑,银白的仙芒映得她肌肤胜雪,宛若出绿波的芙蓉,滢滢涴涴,带动着还有些清清的山谷风都温柔了起来。   尽力就是,没什么的。   她这样告诉自己。   “请林师兄指教。”   “请。”林惊羽将手中的斩龙剑横在身前,上好的模样芝兰玉树,眉宇之间极尽清雅逸毅之色。   顷刻之间,两身白衣已经错身交织在一起。   观武台上,众人缄默不言,这一次,倒是道玄率先慈声开了口:“我就是喜欢郑师侄不卑不亢又不温不火的性子。”   “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水月开口,语气淡漠,眼底却有丝丝柔光,“私下里小女儿心性,哪有她们师姐半分秀丽端庄……刚才上台前,还指不定慌乱害怕成什么样子。”   “她第一次参加七脉会武,慎重对待也是应该的。”   曾叔常靠在木檀椅背之上,肯定说:“之湄的抵守之术倒是修炼得极好。”   苏茹坐在田不易身边,也附和着师兄的话,“难怪掌门师兄喜欢,之湄的抵守之术倒比常箭师侄还要好上几分,正合她的性子。”   “只一味防御而不进攻,也是无用。”苍松说道,“郑师侄离以守为攻的境界,还差的远啊。”   商正梁笑说:“以守为攻,师兄倒说得轻巧,试问天底下有多少人能够做到以守为攻……何况,这还是在以攻为守的斩龙面前。”   水月淡淡地开口,声音很轻:“可惜了,今日看不到斩龙出鞘了……”   郑之湄堪堪避过斩龙的攻击,反手一剑缠上了碧色的剑身,或者说,是剑鞘。   低沉的龙吟轻扬,好似碧剑之中真的藏了一真龙,威风凛凛,气势逼人。   只是她从一开始就有些疑惑,它在犹豫些什么,明明想要破势而出,脱了这剑鞘,却依然被缚住,威力大打折扣。   银白的软剑缠了三圈,她只觉得握住剑柄的手掌被震得发麻,一直麻了半个肩膀。   “叮——”   铸犁剑脱手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好看的弧度,郑之湄顺着剑影看去,陆雪琪抬手接住了软剑。   再转头,斩龙剑指咽喉,青光乍然消失。   “郑师妹,承让了。”林惊羽收回长剑。   “是师兄承让了。”她垂眼看了一眼斩龙剑,“若不是林师兄让着我,我撑不到现在的,不过——”她话锋一转,浅笑莞尔,“下次对敌,师兄还是不要让了,只怕这样谦让的事情做多了,斩龙也要生气的。”可能是交手的缘故吧,好像是能感受到斩龙的心意,她这样解释对招过程中的疑惑。   林惊羽一愣,没想到她会看出来,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话,只是下颚微点,算是回应。   而真正让郑之湄觉得彻底松了一口气的,还是比赛之后水月的那一下下颚微点。   算不算,是认可?   是吧,是吧。   于是小诗十分不解地看着输了比赛的人反倒喜滋滋地从雪琪师姐手里接下法宝,半点没有输掉比赛之后的沮丧。   “有什么好沮丧的。”郑之湄坦然道:“意料之中的事情。”   小诗立马“哼唧”:“也不知道是谁上前紧张成那样……”   她挽上姐妹的手臂,“第一次见这么大场面,紧张是正常的,你也放轻松,真没那么恐怖,站在台上,你就当下面的人都不存在好了……你不是想在七脉会武上惊艳四座么,功法是不行了,但是其他的还是可以的,你带了那件藕荷色的衣裳吧,明天起个大早,我帮你梳妆。”   “呜……”小诗将头靠在她肩上,“之湄,你真好!” 作者有话要说:  “……取南疆极苦之地万载绿晶所铸……” 南疆绿晶,该怎么用斩龙剑这个梗呢,果然还是用感应这样的方法。 ☆、青云上   青云上的天气总是出奇得好。   一年到头都是阳光明媚,万里无云的天际一碧如洗。   如今在云海广场之上,蓝得更加犹如宝石散发光泽一般。   郑之湄目瞪口呆地看着龙首峰方超师兄那柄银白仙剑就这么硬生生断成了两截,而师姐陆雪琪手中的天琊神剑则是光芒万丈,闪着曜曜的豪光。   四方之下的观赛弟子顿时感叹一片。   不知怎的,又不是她的比赛,郑之湄却觉得与有荣焉,雪琪师姐,真是好生威风啊!   “师姐,你真厉害。”   “雪琪,道法又精进了。”   “恭喜啊雪琪,赢了比赛……”   郑之湄也是簇拥着陆雪琪一波人中的一个,只是目光无意间对上龙首峰的众人,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了。   她看到了一双双带有怒意的眼睛。   是了。   修行多年的法宝被人摧毁,算得上是莫大的羞辱吧。   她下意识摸上自己的腰腹,触手温凉,她的铸犁软剑安好无损。   林惊羽对她手下留情,可雪琪师姐却没有。   不过,那也是方超师兄的作态惹得师姐不悦罢了,师姐的脾性,本就是这样的。谁还没有一点傲气,方师兄的说笑可不就是不尊重师姐么。   郑之湄甩了甩头,忽略掉林惊羽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或许该说是落在小竹峰一众人身上的目光,跟着几位师姐的步伐走到了一边。   只是跨出了几步,不免又回头看了。   他们都没再看过来。   之后的场场比武,有小诗落败却依然美人如画,也有张小凡出乎意料地赢了朝阳峰的楚誉宏师兄,更有宋大仁在小竹峰一众群情喝彩声中赢了比赛的……   比赛一场接着一场,有淘汰,有入围,每一天的安排都很紧凑。   但是期间,郑之湄却兴致缺缺与阑珊参半,集中不起注意力来,走神的情况多得不能再多了。   这天傍晚,文敏将她招到了房间里。   “大师姐,你找我?”郑之湄看到房间里,陆雪琪与田灵儿俱在,她们明日就要对战的,但此刻好像闹了什么别扭,一人盘腿静坐,另一人噘着嘴靠在椅子上,一如以往负气一般。   文敏开口:“之湄,一会儿你去一趟东厢房吧。”   “东厢房?”   “对。”文敏看了一眼陆雪琪,“今日会武之后,萧师兄还特意过来跟我说话。”   郑之湄想了想,犹豫着开口:“可是那日方超师兄仙剑被毁一事?”   “正是。”文敏叹道,“你也觉察出来了吧,这几日龙首峰的师兄弟们虽然没有怒目相向却也是冷着脸疏离的……我是想着,大家同是青云弟子,彼此若是不合,传出去也要闹笑话。师父她老人家和苍松师伯素来都是横惯了的,你雪琪师姐的性子你也知道……”   郑之湄点着头,“师姐的意思我明白了,雪琪师姐没错,小竹峰也不道歉,但得让那边的师兄们尤其是方师兄出了那口气才好。”   “是,正是这样。”   田灵儿两脚轮换跺着地,“哪有那么容易!”她红唇一嘟,有些不高兴,“那可是法宝,修炼了好多年的……”   “刚才还没来得及说你——”文敏又把话头掉转回来对准田灵儿,“现在就操心龙首峰的事,还知羞不知羞了?也不知道收敛一点,否则田师伯知道了,看他不打断你的腿!”   田灵儿脸一红,“等这次七脉会武齐大哥拿到冠军之后,我自会去告诉爹爹娘亲的。”   “冠军还不一定会是他。”话语自信淡然,陆雪琪依然闭目,绝色似仙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你又说!你还说!”田灵儿气鼓鼓,脸颊潮红,“走走走!之湄,我跟你一道去,去找齐大哥,他会教我明天要怎么打败你!”   郑之湄有些失笑,原来灵儿师姐是因为这个生气。即便她也认为,雪琪师姐夺冠的可能性也大,她是相信师姐不会输的,不过她不会在这个时候去触对方的逆鳞,   “之湄你能不能快点……”   “是师姐你慢一点,我得备点礼再去啊……”   直敞的门被人关好,文敏温柔的言语在厢房内响起:“你说你招灵儿干什么?”   “太吵了。”   “她从小就喜欢齐师兄你又不是不知道……那这下你觉得清静了?”文敏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挑起另一话题,“你也是,想要让师父高兴,给她老人家长脸,在擂台上半点不留情面,可事后抱歉之余又绝不愿意低头……那你早跟我开口不就行了?”   “师姐是小竹峰首徒,怎可轻易前去,岂非让人觉得是小竹峰矮了他龙首峰一头。”陆雪琪美目一睁,眼底泛着烟花般涟漪。   “所以啊——”文敏看着她周身被蓝光笼罩,“我托给之湄,又有灵儿打头,你这下可放心了?”   “……谢师姐。”   “你我姐妹,这点小事算什么。不过你今夜还要出门练剑么?”   “是,夜深了再出去……”   通天峰后院的房屋都是依势而建,各脉的男弟子都居住于东中部的厢房。虽然现在夜色还不深,但周围已经全然暗了,可那青山翠水、褐瓦青砖的,依然如同水墨一般,仿佛被笼罩在云雾中,有股仙气。   郑之湄惊异地看到空中聚起了晶莹的雪花,流动成一道剔透的“银河”,飘也似的往眼前的庭院里进去了。   “你那什么表情?”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龙首峰的传声法?”   田灵儿咧嘴一笑:“最简单的拈花决,这哪里是龙首峰的传声法,青云弟子都会。只不过是齐大哥添了封冰术用作龙首峰互递消息的传声而已,我见他使过一次,就记住了。”   郑之湄耸了耸肩,这浸润在感情之中的人啊……   “怎么是你,齐大哥呢?”   没一会儿就有人从庭院里出来,不过来人不是齐昊却是林惊羽,田灵儿的失望之色即便不去看都能知晓。   “师兄去小天筑找萧师兄了。”林惊羽神色淡然清峻。   已经不知道第几次了,从前在龙首峰倒还好,自家兄弟决计不会往外面说。可如今身在长门,又已经天黑了,这师姐不顾自己的声誉也不顾师兄的清誉么……还有大竹峰的那些师兄为了小凡竟开了赌局……   林惊羽暗压下自己的不悦,毕竟是答应过师兄的,师兄乐在其中,小凡也是愿“挨”的,倒显得自己多余。   田灵儿看了一眼郑之湄,“我也许久没和萧师兄好好说过话了,你一个人可以么?”她有些担心,整个龙首峰除了她齐大哥之外,其他的师兄弟们脾气那叫一个差,鼻孔朝天的模样都怪齐大哥平日对他们太好。尤其是这个林惊羽吧,倨傲的样子简直跟苍松师伯如出一辙,之湄看起来就很好欺负的样子,真的没问题吗?   “你放心去找齐师兄吧……”郑之湄看着夜色昏暗之中依然亮眼非常的粉衫,尤其是腰间红艳的琥珀朱绫,这样的装扮远远一瞧就知晓是谁,“萧师兄是不会乱嚼舌根的,但你别被其他人看见了。”   “知道知道,那我先去小天筑了。”红粉的身影一溜烟没了。   “林师兄。”她解释来意,“不知方超师兄的伤可好了,几位师姐托我前来看望。”   林惊羽见到他手中提着两个食盒,大食盒约莫有三层,上面还放着一个小食盒。竹香清冽,红斑袅袅,这样的食盒他很熟悉,田灵儿每次偷偷从龙首峰后山摸上来时,手中都提着这样的食盒。   “我们小竹峰有一姐妹叫‘小诗’,她的手艺一绝,希望龙首峰的师兄们不要嫌弃。”她递上大盒,又说:“这个小盒里也有几样点心,是我答谢林师兄的。”   林惊羽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漆黑如墨的眼瞳在晦暗的天色中有明亮的色泽,像极了天幕上的辰星,很远很远的星,不会闪动,却浩瀚清宁。   方超师兄一事,说不怒是假的,可说真怒也不尽然。   他懂得陆雪琪的傲气,师父懂,师兄也懂。   只是不忿罢了,更是心疼自己的法器。   好在龙首峰的人,素来都不是输不起的,师训如此,从头再来又何妨。   他只是没想到,几天过去,小竹峰还真的会差人过来示好。   探伤,理由找的挺好,让人挑不出毛病。   至于答谢,林惊羽在心里细细算着,许是田灵儿被劫的时候,许是火麒麟的山洞里,许是会武第一天。   郑之湄是有些紧张的。   心里也拿不定主意龙首峰的态度会是怎样。但,伸手不打笑脸人,拿人家手软,吃人家嘴短,这是最寻常的道理了。   而她特意给林惊羽准备的那些,道谢是真,想要锦上添花也是真。   仙家气度,总不会心胸狭隘至此吧。   就在她由于递举的动作有感到手臂发酸时,重量轻了,对方把两个食盒接了过去。   “方师兄的伤已经好了,东西我会送到师兄们手上,龙首峰也不是狭隘之地。”   “自然,龙首峰执掌戒律堂,规格刑罚,胸襟自然不会小。”郑之湄点着头,“方师兄伤好了就好……”再说下去,只怕要将毁剑那个话题提到明面上了,于是,“那就不打扰师兄们休息了。”   她对林惊羽轻点了一下头,转身离开。   “之湄师妹倒是有心啊……”   从树荫后面走出来一个人影,灰色长袍,书生模样,手里一把描金扇子显眼得很。   “你怎么过来了。”   “两个院子隔了一堵墙,我怎么不能过来?刚从小灰那里吃了个白眼……”曾书书凑到林惊羽旁边,动鼻子嗅着两个食盒,清香满溢的味道尽数喷入,他有点跃跃欲试,“早听说小竹峰的吃食既美味又精巧,可惜水月师叔太凶,总不让男弟子轻易上峰去……你让我尝一口呗。”   “既然听到了,就该知道这是给方师兄的。”林惊羽转身走进去,“他人所赠之物,转而又赠他人,岂非不善。”   曾书书几步跟上搭着他的肩膀,清秀的剑眉一挑:“给方超的我懂,给你的又怎么回事?难不成是学了灵儿师妹……”   对方的语气太过轻佻,林惊羽脚步一顿。正色道:“莫要胡说,郑师妹只是单纯的道谢。”   “开个玩笑还不行,你啊,一言一行都一板一眼,苍松师伯都把你教傻了,这样——”他拿扇子敲了额头,从袖子中掏出一本本子,“这可是我压箱底的东西!用它去跟小凡换小灰,他不肯,真是没有眼力见儿。虽然龙首峰宝物也是多了去的,但我担保你没有见过,怎么样,我拿它跟你换几块糕点总行吧?”   “既是宝物,你还是收回去,可别是你从曾师伯那里偷出来的。”   相处的时日久了,林惊羽也渐渐知晓了曾书书的性子,幽默风趣是真,机智聪明是真,人缘很好是真,博闻强记是真,修行极深也是真,可唯一让他有些无奈的——大概就是对方太过胡闹,太不拘小节,不恪守门规还总让人抓不到把柄。   “你信我,书中所记内容肯定对你有益,小凡那是榆木脑袋不开窍,你比他聪明。”   “你……”也许是对方的眼神太过澄澈透亮,也许对方的态度太过真挚诚恳,林惊羽终是在廊檐下放下了食盒,从曾书书手中接下那本蓝色封皮的本子。   封面古旧,上面没什么字,边角泛黄,看样子年代已经很久了。   林惊羽原本也只想摆脱曾书书的聒噪,绝不相信里面会是什么绝世法诀和罕世孤本,随手打开扫了一眼。   黑眸倏地放大,“啪”地一下,书本被合上,甩回对方怀里。   “曾书书!”话音量不大,却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果然是颜如玉的常客!还想带坏小凡!”   那书很厚,可中间文字却不多,就他看的那两页上基本全是图画。   图画。   那图画。   尽是男女赤露之事。   一描一笔一颜色,情态万千,极尽真实。   枉他当初对师兄信誓旦旦地开口,“……我青云弟子,断不会看那污秽脏乱的图文!”   曾书书原本清秀的脸带着几分诡异甚至猥琐,像是很满意林惊羽的反应,“我就说你不曾看到过吧。”说着,也没等对方反应,拎起地上的大食盒就往厢房里进去,只余余音飘散在空中,“我替雪琪赔礼去啊……”从小灰那里碰了一鼻子灰的郁闷之情一扫而空。   林惊羽站在原地,周身隐隐泛起青碧色的光芒。   夜色之中,他的耳根涨得通红。   心里发誓,之后会武遇上曾书书,定要好好领教一下所谓正义紫薇至上的轩辕。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感觉诸事不顺! ps:寝室无聊时的产物,微信公众号——头顶波斯菊(感兴趣的朋友们可以关注一下,不感兴趣也无妨,反正对文感兴趣就行了……) ☆、斩鬼神   林惊羽没有跟曾书书对上,就像田灵儿也没有赢过陆雪琪一样。   会武一日日进行着,比赛也越来越胶着,越来越精彩。   寒冰的犀锐透彻,天琊的飒爽高洁,轩辕的旷达万丈,斩龙的当者披靡……   齐昊自不必说,年轻一辈弟子当中,除了长门萧逸才就是他了,纵使口头上有百般对龙首峰才人辈出有什么妒心,观武台上,青云各首座及长老的欣慰赞叹之色也是十分明显的,寒冰剑是他自己修炼而得,但其光彩竟丝毫不输给那些神兵利器,甚至于风头更甚。   青云后继有人,齐昊确是个人才。   而陆雪琪仗一柄天琊神剑,自始至终都给人一种孤高冰冷之感,让长门的范长老直叹“像啊,有水月你的风范,也和真雩师伯有几分相似……”   不过这些话郑之湄是听不到的,她站在台下是用一种歆羡到几乎虔诚的目光从头到尾注视着自家师姐的比赛。   尤其是那一战和琥珀朱绫对战时,红光之中蓝光乍现,那画面简直美得不得了,映得两位师姐都是那样仙姿过人,如同九天仙女下凡。   至于曾书书和林惊羽两人,郑之湄也是才知道,原来他们两人不似前两者那样被人看好。   大概曾书书平常给人以潇洒不羁的印象过于深刻,即便知道他是曾叔常之子,也着实让人难以将他与道法高深联系起来。   对此,小诗颇有微词,“……就因为是曾师伯的儿子!风回峰是什么地方,整个青云,不,整个正道最是海纳百川的地方!而且他们也不想想,他可是师长们那一辈的第一个孩子,可不是受尽宠爱!下到吃穿用度,上到青云功法,连象征正道领袖的轩辕剑都给了他,恨不得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我敢打赌,首座和长老们,包括掌门师伯,谁没有全心全意倾力传授过道法给他!”   郑之湄这才想起来,当初小诗预测四强人选,曾书书也是在她所列名单之上的。   而另一人,她们的文敏大师姐,在最新的比赛中,就这么和宋大仁遇上了。   这两个人的比赛,原以为他们都是不忍,都是不愿,不料却是她想岔了。   那场比赛,十虎仙剑所喷薄出来的无数只凶猛巨虎,发出那样劈山斩海的气势,虎啸之声震动着整个通天峰,让人不经感叹,原来那样敦厚憨实的师兄还有这样排山倒海的王者之气,当真不能叫人小看。   而文敏师姐也是不徐不疾地还以颜色,无奈终是力竭而败。   她是被宋大仁搀扶着下台的。   大概是两人表现得再正常不过的举动,郑之湄偷偷去看观武台上师父和田师伯的反应,都不是什么特别的神态,这才轻轻松了一口气,然后和小诗一道凑在大师姐身边鞍前马后地照顾着,顺便偷偷地,做了师姐和宋师兄的传声筒。   输了这场比赛,文敏自是无缘前四。   再说小诗当时还不知晓的林惊羽,他的比赛也让人津津乐道。除了第一场是和郑之湄进行比试,此后每场,他都遇上了长门的师兄。   林惊羽其人,在碧火天冰湖一战前,并没有多少人听说,外界传言也不过是说苍松真人有一疼爱的小徒,惊才绝艳,天资过人,或者又是,龙首峰众人有一常挂嘴边的小师弟,良善纯澈且性情不阿,将师尊的言行学了没有十分也有八分,让他们颇觉有趣的同时又不敢小瞧。   回过头看碧火天冰湖一事,郑之湄也是从曾书书嘴里知晓,原来门中弟子竟觉得火麒麟一事全然是她的功劳。   这可就难办了,她想,她真的没有多大的本事,怎的师兄弟们都将她神化了一样?   “没事,之湄。”曾书书安慰她,“反正你剽悍骁勇的名声传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剽悍。   骁勇。   其实这些词用在林惊羽身上才有几分道理,即便也并不贴切。   和其余几人在面对同门之时会配合对方招式的打法不同,林惊羽在此次会武是以速战速决而闻名。   碧光似闪电,身形若游龙,招起招落间,就已经将人压制到无法动弹。总给郑之湄这样一种感觉,如果会武台上的不是同门师兄弟,而是魔道奸邪,他们落败的速度只怕还要更快。   长门,那是长门。   她是清楚长门师兄的道行的,即便没有萧逸才那样上善若水的千钧磅礴,也贯彻了通天峰一贯的深邃钟灵。   一剑斩龙,白衣潇潇,几战下来,投石入水,掀起了不小的涟漪。   后生可畏,大多数师兄只怕都是这样温厚谦卑地想,至于那些不忿之人,心中所想什么,她一点也不想知道。   七脉会武总有大热的人,也就意味着会有冷僻之冷,如果说林惊羽还算得上是让人眼前一亮的黑马,那么张小凡,在赛前也许任谁都没有想到,他会战到如今的圈子,青云门新一辈中拔尖的圈子。   至少,郑之湄是没想到的。   她总看不太懂张小凡究竟是怎么获胜的。   怎么就,与他对战的师兄们就——败下了阵来。   正是因为看不太懂,所以眼下他跟雪琪师姐的比赛,她特意扯了小诗站在了曾书书旁边,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帮着解说一下。   天琊神剑自始至终都未曾出鞘,便是这样,也衬得张小凡手中那根其貌不扬的烧火棍更加普通了。观其主人,也是清秀斯文的样子,还有几分木讷,和通体冷艳的雪琪师姐一比,气势差了好大一截。   郑之湄理所当然地想,张小凡总不可能再赢下去了吧,毕竟是雪琪师姐。   然而——   从微怔,到惊异,再到不可思议,青白两道身影对峙中,张小凡身上的蓝光竟隐隐有了盖过陆雪琪之趋。   雪琪师姐,是要败了吗?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郑之湄在台下看得有些着急。   而下一刻,“哐啷”一声清脆的剑啸,玄蓝色的剑光直冲天际,划出灿烂的辉迹,天琊,终是出鞘。   她一颗提起来的心还未放下,只见陆雪琪莲步一点,起身御到半空之中,白色的衣角配合着七步星位在空中翩翩起舞。   “不好!”耳边响起曾书书的声音,许是从未听得他这样严肃的话语,于是从未见到过天琊对敌的模样,郑之湄神色有些恍惚。   “小凡!快闪开!”曾书书已经急得往前迈了好几步,“雪琪要使神剑御雷真决!快闪开!”   云海广场之上,曾书书的话顿时湮没在人群的低呼之中。   没有人能想到陆雪琪会使出这样高深的功法,门中弟子们没有想到,观武台上,从道玄真人到各脉首座长老们,十几个人,脸上具是惊骇诧异,齐齐站了起来。   “老七!”   “小凡!”   几乎是和田不易与苏茹同时,水月大喝一声,“雪琪不可!”   可惜,来不及了。   “九天玄刹,化为神雷。煌煌天威,以剑引之!”   随着陆雪琪的朗声诵咒,刹那间,原本澄蓝色天际顿时黑了下来,层层乌云压将下来,翻涌不止,闪着一道道白光,像挥舞着一把把利剑   神剑御雷真决……   那就是青云的无上功法神剑御雷真决吗?   猛然大作的狂风吹得郑之湄有些睁不开眼睛,但依然强撑着往天空中看去,雪琪师姐仿若神祇,仗执天琊,挺身而立。   在不断有电光闪动的黑云中心,出现了一个漩涡,越漩越大,有无数闪电正汇集成一,正下方赫然就是她手中的天琊神剑。   张小凡,不知何故,就这么欺身而上,裹在层层青光之中,显得渺小异常。   整个擂台就这么莫名被两重玄蓝色的光晕隔离开来,就像形成了一道屏障。   陆雪琪在空中有些艰难地继续施决。   有多少人是期待着那道天雷劈下来的,好见识一下青叶祖师传下来的四式真法剑决有怎样的威力。   又有多少人是不忍那张小凡将要葬身于这镇山奇术之下,魂飞魄散的。   “逸才,你干什么!”道玄眼疾手快按下徒弟萧逸才手中的七星剑,像是知道他要干什么,“两重神剑御雷真决相撞的后果你还不能承受,而你才开始修炼七星剑式……”   忽地一声龙吟长啸,“惊羽!”   耳边突然响起苍松的惊忧之语。   惊羽……   林惊羽。   道玄看向擂台之上,目光忽滞。   在大片黑云压制之下,林惊羽手持斩龙,白衣胜雪,凌空出现在高空之中,碧光从他身上迸发而出,宛如一个战神,耀目之极。   这样的场景,比起陆雪琪一招惊艳,更加震撼!   “那是……那是……”   “居然……”   “苍松你……”   “那居然是……”   “天地正气,浩然长存,不求诛仙,但斩鬼神!”   在运用神剑御雷真决而引来的天地变色之上,半空中又出现一片浓厚的黑云,雾气缠绕,让人仿佛置身于九幽地狱。   那仗剑之人与那青碧色的剑合而为一,化作一跳碧色长龙,赫然从天空直扑而下。   “轰!”   那闪电的碧光急骤驰过,咔嚓的雷声随之轰鸣,震得人心收紧。   郑之湄愣愣地看着这一变故。   万道霞光,天蓝色,玄蓝色,青碧色,狠狠纠缠在一起,发出轰然巨啸,气势万千,甚至是火光!   空中居然还有火焰之光!   “轰!”   “轰!”   她分辨得清,这中间既有雪琪师姐的神剑御雷真诀,亦有林惊羽那都不知道是什么的招式。   沉雷像猛烈的山崩似的隆隆滚动,斜若穿过整个天空。电光不断闪过,只歇了半晌,又一阵闷雷咕噜着,滚动过去,猛然间又一个劈雷,像炸裂什么似的,在几百号人上方响起来。   明明半临高空,地面上竟然已经有了地动山摇之感,仿佛下一刻,天地就要崩裂。   “斩鬼神……”曾书书的喃喃与一道苍老的男声同时响起。   “斩鬼神……”   是灵尊。   是灵尊的声音。   它也注意着这天地变色吗?   郑之湄终是清楚了。   人剑合一。当日初见大竹峰上空的斩龙剑气,她听到的那人声,人之心声,她恍觉那是她的错觉,原来真的就是林惊羽夹杂着斩龙龙啸的声音。   只不一样的是,当初的冗杂混沌,如今的势不可挡,其中的坚毅之心不可同日而语。   “浩气长存……”   他当时处于迷茫之中所想要探求的招式,原来,叫作斩鬼神。   所以,现如今,成了吗?   乌云散了。   电闪雷鸣逝了。   郑之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道白影从空中坠落,而后被苍松师伯揽在怀里。   乱,云海广场乱,很乱。   大竹峰的,龙首峰的,都齐齐地涌到了擂台之上,包括小竹峰的师姐妹们,都围在陆雪琪及接下她的水月身边。   郑之湄没去。   只是因为,那碧色长剑与它主人一道掉下来,正巧落在她的上方。   轻手一抬,斩龙握在她手里,碧波荡漾,安然宁远。 作者有话要说:  骤热骤冷的天气,也是绝了…… ☆、风波后   “胡闹!简直胡闹!”   通天峰玉清观主殿。   上首位置呈弧形摆放的七张木檀椅上皆数落座了七脉首座,在他们身侧,各自有长老站着。   开口的是田不易,他看着水月,也不顾妻子苏茹在扯他的衣袖,“水月师妹教的好徒弟啊!以上清境的道行强行开启神剑御雷真诀,反噬威力之强,要不是有天琊在她手中,只怕当时就经脉尽断了。”   水月脸色不佳,当即就反击回去:“我教的徒弟,我心里有数,雪琪的资质百年难得一见,正是有天琊傍身我才将真诀传授于她,今日一武可不就证明了她的才能过人。”   “确实是才能过人……”田不易冷哼一声,讥讽之意明显,“也不知道我那小徒做了何事惹得陆师侄不快,竟要承受神剑御雷真诀的攻击。”   水月深知田不易向来护短。   他话中意思无非就是,雪琪心狠,连一场门内切磋都要动用杀招,不留丝毫活路。   她看到曾叔常手中的那杆烧火棍,想到先前道玄告知于他们的个中蹊跷,冷笑一声:“这就要问师兄的好徒儿了,用的什么凶煞之物当做法器,连灵尊都为此发怒。”   “你!”田不易拊掌而起,宽大的身体被气得发颤。   “好啦。”道玄止住他们两人的争执,“都多大的人了还吵。”   苏茹用力按下丈夫让他落座,又脚步微动,站立在田不易与水月两人中间。   曾叔常拿着发黑的烧火棍,适时开口:“能与天琊相抗的神兵利器,天下少有,只是此物太过诡异,我也是闻所未闻,但多半是血炼之物。”   “叔常你——”   “你别急。”曾叔常安抚住面色气得通红的田不易,“血炼之物本是魔教修炼的法宝,除了噬其主人精血,还需要大量的血液补给,害人无数。但想必诸位师兄弟都看到,这烧火棍所迸发出来的晕芒看不出妖邪诡谲,还能与天琊的光辉相呼应。我又拿它去过灵尊面前了,灵尊只是嗅了几下,并无异动,想来,没有什么大问题。”   田不易松了一口气,从鼻子里喷气而出:“我大竹峰后山黑竹林,灵秀之地,小凡长年在那里砍竹,因缘巧合之下拾到什么宝物也未可知。”   道玄沉吟说:“我亦用通灵术问过灵尊,它也说嗅错了,结合曾师弟所说,大概是这烧火棍自魔道来而无妖魔气,才致使灵尊有此错觉。”   “水月师妹。”田不易沉声开口,“你可听到了,我们家老七单纯耿直,在陆师侄的神剑御雷真诀之下尚不知退缩,还能直接与天琊对抗……陆师侄的伤,自身的反噬,还有真诀之间的相撞……”   说到这儿,田不易的声音又高了起来,“这林惊羽也是胡闹!”   “田师兄是何意?”苍松手中的茶杯“当”的一下砸在了身侧的茶几上,“惊羽救了你那宝贝徒儿,你反倒还怪起他了。”   “一个两个的都是胡闹,林惊羽是……”田不易抿着嘴唇看向另一边的苍松,“你也是!居然就这么把斩鬼神的真法交给他!斩鬼神威力巨大,可媲美诛仙。凡事有得必有失,若不能完全驾驭这一招,对自身的元气消耗有多大,你心里一清二楚。四式真诀,非太清境不能使用,何况那是斩鬼神,以林惊羽的道行强行突破,一个不小心就会落个修为尽毁的下场。水月尚且还是天琊旧主,可你又是什么?在座的人又有谁是有这个能耐能够传授给他斩鬼神的,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你对得起……”   “他是为了谁!”苍松咬牙切齿,从座位上站起来,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却掷地有声,清晰无比——   “若非那张小凡,惊羽怎会冒险使出斩鬼神!”   “没这个能耐,是,斩鬼神从来只有斩龙剑主才能使用,我们都没这个能耐!可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这真法失传不成?”   “惊羽年轻,今日初试就有这样的本事,他定不会辱没斩鬼神的威名,对得起先人!”   田不易还想说什么,却被苏茹死死捂住了嘴巴。   “苍松师兄说的是。”苏茹温声开口,“左右师兄弟们都在青云山上,斩龙剑有何异动,大家都能照应着,谁也没有经验,可谁都想青云真法传承下去。”   “是啊。”曾叔常打圆场,“我那里还有……还有当年的一些小悟,关于斩龙剑的,回头我集成册子让书书拿给林师侄。”   苍松拂袖一甩,坐回自己的座位。   空旷的大殿,安静下人,众人齐齐缄默,看着掌门已是不善的神色,都无人敢开口说话。   田不易说的有理,斩鬼神一事,绝不可冒进。他们都是斩龙剑的旁观者,从前是,现在是,以后更是。既是旁观,就是没有彻底通彻的。倘若出了事,他们还能再等上另一个数百年,去等一个符合斩龙要求的人吗?   可苍松说的也没有错,青云四真诀只存其三,七星剑式只需要七星剑用作锦上添花之功用即可,但斩鬼神是万万离不了的斩龙剑的。上一斩龙剑主早已亡故,没有他的亲自教导,又有谁能断定斩鬼神就能够留存下来。苍松的冒进,也不是不能理解。   “苍松师弟。”道玄开口。   “掌门师兄。”   “就让惊羽在通天峰养伤吧。”   苍松一顿,立刻明白道玄的意思,拱手一礼,“就劳烦师兄指点了。”   道玄又看向右手边的田不易及水月,“小凡和雪琪,也都留下来吧。”   “是。”   “是。”   商正梁开口询问:“关于这一届的七脉会武,林惊羽与齐昊的比试还未进行,而齐昊与曾师侄的比武也因此变故而没能进行。三个年轻人受伤都不轻啊……”   道玄思忖了一会儿,继而面容带笑,“就五强吧,再比试下去,只怕他们自己都要不死不休。至于之前定好的法宝六合镜,齐昊这么多年来一直主持青云上下事宜,也是不易,就传授给他吧。”   “谢掌门师兄。”苍松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些许笑意。   而其余众人,心中都是有一杆秤,并没有反对。   是夜。   明月。繁星。   浅衫女子独自一人坐在院前的青石地板上,身边放了一个透明如水的器具,里面两位小白金鱼游得很是欢畅,不停地在打着圈圈。   师父回去了,小竹峰的师姐妹们都回去了。   然而陆雪琪重伤,虽然师父说师姐没有什么大碍,但不知何故,她依然昏睡着,犹如是亘古不化的美人。   长门都是男弟子,于是郑之湄就被差遣留下来照顾雪琪师姐。   七脉会武已经结束了。   一场比试,就能够同时见到两种无上的真诀,这明明是叫人大开眼界的事情,可三人成伤的局面,总让她高兴不起来。   怎么会这样呢?她想,她以为门内比武自然点到即止能够分出胜负就好,有什么受伤的,也是正常,也如今这样需要劳动首座们轮番运功疗伤,她当真是吓到了。   “哎……”   她叹了一口气,都是不要命的人啊,果然显得她过于志短了。   “不是说美人师姐没事嘛,你还叹个什么气啊?”   郑之湄双手托着腮帮子,扭头垂目,月华之下,清辉如霜,映着她昳丽容颜如水波一样,让这夜色都温柔了起来,“你们啊,赏你们的月就好。”   荔枝大口吐着泡泡:“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小竹峰。”   “至少得等到雪琪师姐醒过来,没事了,那我就可以回去了。”   “是我们。”山药纠正她,“你可不许把我和荔枝送给那个什么水麒麟的。”   “知道,答应过你们的,不会忘。”   如果她也能够像这两条小鱼这样只担心自己的安危,那就好了,可她担心的,一直包括着身边亲近的人。   郑之湄低头看着自己的腰间,缠绕的铸犁萦绕着淡淡的莹辉,仙气缭绕,乍一看,像极了龙首峰的传声决所幻化出来的形态。   她伸手摸进了衣兜,从里面拿出了一方衣料。   也不知道,林师兄伤得怎么样了。   曾书书后来过来西厢房这边打探雪琪师姐的情况,顺带着和一众姐妹们介绍了斩鬼神,她当时就觉得有些心惊,“……非到危急关头,一般不运用此真法剑诀。”   危急关头,对他来说,张小凡被困,就已经是危急关头了。   是了。   同为草庙村遗孤。   彼此,都视作对方为最亲最亲的亲人。   在神剑御雷真诀面前都还一往无前的人,得有多么坚忍的意志。   “既然担心就去看呗……”   荔枝的声音吓了她一大跳,“你说什么?”   “反正现在人在通天峰,又不用你去那什么龙首峰,安了心就可。”   山药附和:“你要是觉得不妥,就先去看看那个叫什么凡的,反正是和你那美人师姐一道比试的,你去看望一下也无妨。”   郑之湄觉得自己被它们带沟里去了,“你们的意思是,我可以先去看望一下小凡师弟,然后再去看林师兄,也不会有人说什么闲话。”   “对,就是这样!”   唔,好像没什么地方不对的。   同门之间,探望一下也没什么。   反正之前方超师兄的事,不也是借口探伤吗?   郑之湄当机立断,去,去一趟又没什么。   通天峰后山,有一三岔路口。   此刻,墨绿色道袍的无风翻飞,往一处茂密树林进去。   “你有好几年没来了,今日倒想起过来了。”   青云门,祖师祠堂,位于通天峰后山,青云弟子非大祭不得擅入。   褐瓦青砖,不时有钟鼎之声,身穿灰白布衣的老者手执一把竹帚,立身在祠堂之前,而空旷的地上,分明没有半片落叶。   “你自己看到了,还要来问我。”   “恭喜你了,青云的能人可越来越多了。”老者头发花白,貌似浑浊的双眼很是清明,“那个孩子……是谁的门下?”   斩鬼神,终于再度出世了。   他怎么可能没有注意到。   “林惊羽,苍松的徒弟。”   “苍松师弟,他的眼光倒好。”   “是珠玉是瓦砾还看不来,谁的眼光不好,只是你把斩龙留给他,我这才把那个孩子送到龙首峰。”道玄目光晶润,看着祖师祠堂高高的匾额,鼻尖弥漫着香火气,“苍松和水月的脾气,也都是半点不肯相让,成龙成凤,期许太大,教出来的徒弟也一个个这么大胆妄为,那林惊羽尚在上清境界,情急之下胆敢去破天琊的神剑御雷真诀,妄动斩鬼神,竟也被他强力使了出来……”   老者声音清朗,“斩龙剑,即便浩气长存,可它是上古神兵,诛奸杀魔无数,若心志不坚,只会被它反噬,就像诛仙……”老人声音低了下去,满是枯寂,“轻易不能动诛仙,如果斩龙剑决练好了,它会是青云最有利的守护。”老者抬头看着苍穹浩瀚,自顾自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又拿着大扫帚转身往门内走去,“你可别想让我指点,苍松师弟肯定要起疑。斩鬼神的修炼,没有他法,只能剑斩鬼神,由此精进,利剑不经锤炼,可是出不了鞘……”   是啊,宝剑锋从磨砺出。   这帮年轻人,都得磨,都得磨。   道玄在外站了一会儿,衣袂轻动,转身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写文这事吧,是甜还是虐,是不受作者控制的…… 我设定的不虐,走向也尽量不虐。 ☆、下山前   许是为了长门的师兄方便照顾,郑之湄出了西厢房才知道,原来林惊羽和张小凡都被挪到了中院的住处。   她才进院落,就看到萧逸才在青石桌前阅读着什么书册。   “萧师兄。”   “是郑师妹啊。”萧逸才长身玉立,语气一顿,说:“是来看林师弟……和张师弟吗?”   郑之湄点点头,又说起了陆雪琪的情况,“师姐没什么大碍了,情况一直都很稳定,方才范师伯探过脉了,说最迟到今天晚上,她就能够醒了。”   萧逸才指了指他后方两间房,“两位师弟在里面,龙首峰和大竹峰的师弟们昨日折腾了好久才离去……”说到这儿,他有些失笑,指了指桌上的书册,“这是大竹峰的杜必书师弟来往两峰之间带过来的,尽是一些食补食谱,又废了好大的唇舌央着我们要给张师弟食补,齐昊竟也附和,先不说两人都还没有醒,这长门里,哪有人会做这种事情。”   郑之湄莞尔浅笑,拾起一本书册翻了几页,说:“雪琪师姐也要静养,正好,萧师兄,这些东西就交给我吧,一会儿我带回去。”   “那就有劳师妹了。”   她推开了离她最近的那一间房门,一眼就看到了放在几案上的泪竹食盒。   这是林惊羽的房间,大概什么东西都从东厢房那边一道收拾过来了。   拿给方超师兄的大食盒前几日就被齐昊师兄送了回来,却不见另一小食盒,她当时也并没有细想,只当被留了去,左右不过一个食盒,扔了也无妨。   只是如今,看到它安然无恙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顿时有一种做贼般的心虚之感。   龙首峰的师兄们也就算了,长门的师兄也都是内敛自持的人,可是这里,郑之湄有点想捂脸,包括掌门师伯在内的首座和长老们,总都是进出过的,这么突兀的食盒放在这里,不会有人注意不到吧。   幸好幸好,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师父一直都在雪琪师姐那里后来直接回了小竹峰,如果她看到了有泪竹出现在这里,那么脸上的表情一定分外精彩。   走到几案边,覆手放在泪竹条上面,就在旁边的斩龙剑碧波流转,发出淡淡的光辉,掩映着竹节上的红斑夺目非常。   所想对方口味许是不喜欢甜腻的,于是只挑了自己比较拿手的做了三样小糕点,每样两块,共六块。   缓缓打开,有股清香扑面而来,郑之湄一愣,他没吃吗?   挪开方盖,定睛看去,里面空空如也。   嘴角染上淡淡的笑意,又把食盒盖好。   躺在床上的人还昏睡着,许是闭着眼睛,眉宇之间更显温和,没了平日里的冷毅。   她下意识地帮助所谓伤者掖了一下被子,然后静坐在床边。   他当时,还吐血了吧。   现在的情况看上去,和雪琪师姐差不多,脸上已恢复了血色。   只是——   她将目光移到他的嘴唇之上。   她每隔一个时辰就要给师姐润唇的,怎的通天峰的师兄们就这样不管不顾了吗?   干燥,起皮。   在这房间里环视,看到茶几上放着水壶,兰花一拈御起移物决,两三颗晶莹清澈的水珠飘移过来。   郑之湄心满意足地看着水珠准确无误地落在略浅的薄唇上。   可下一刻,视线稍抬,就看到闭着的眼皮动了动有要睁开的迹象,来不及反应,就这么对上了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   林惊羽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回到了草庙村。   和小凡一起,打打闹闹在村头,撞到了许家大伯提着的草垛,碰到了李家婶婶挎着的竹篮,还有村子里满地跑的鸡啊狗啊的,扑腾着翅膀,冲着他们大叫……他们满头大汗,他和小凡爽朗的笑声愉悦地响在草庙村的上方。   他一直在奔跑,拐到自己熟悉的房屋前,一个美丽温柔的妇人站在屋檐下,她拥他入怀,她给他擦着额头上的汗,她摸着他的头,“你看你,又玩得这么疯……”   “娘……”   所有的景象渐渐模糊了起来。   妇人的脸越来越不清楚,草庙村一点一点扭曲,凭空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梦醒了,林惊羽心头一惊,睁开了眼睛。   自来到青云山上之后,或者说,是他拿到斩龙剑之后,他就鲜少做这样的梦了。   梦是美梦。   可就是因为太美好,他多么想要沉浸其中,再也不愿醒来。   这样的梦,总会让他觉得自己无比软弱。   林惊羽看着床沿,神思清明起来,梦里那妇人的面容渐变成一位貌美昳丽的姑娘。   是她,郑之湄。   还来不及细想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就看到对方起身往外边走去,嘴里喊着,“萧师兄,林师兄醒过来了”。   他从被子里伸出手,揉了揉眉心,动作还未做毕,一柄碧剑就横在了他的上方,绿波荡漾,发出“嗡嗡”的轻吟。   “掌门师伯……”林惊羽靠在床上,由道玄为他按脉,“小凡怎么样了?”   “林师弟你放心。”萧逸才在一边开口,“张师弟就在隔壁,田师伯给他灌了不少仙丹灵草,又亲自驱动真法为他疗伤,已经没有大碍了,我方才又去瞧了他一眼,只是还未醒。”   “小凡修为不稳,与天琊相抗毕竟是太过勉强……”道玄松开他的手腕,“你的情况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也确实是胡来了。难不成,你以为我们这些老骨头会眼睁睁看着弟子伤在神剑御雷真诀下吗?”   道玄身为掌门,平日里仙风道骨,晶润温和,但板起脸来训人之时,也是威严无限。有些话,本不该他来开口,但是想到苍松对这个肖似故人的徒弟的喜爱,那仿若失而复得的心情,道玄也是心中一叹,只怕苍松绝不会苛责于林惊羽。   林惊羽也深知自己鲁莽,只能低首,“弟子莽撞,还劳烦师尊们为弟子运功疗伤,是弟子不才。”   “不才?”道玄突然笑了,“你要是不才,就不会使出斩鬼神了……你师父一定告诉过你它的来历,你向来聪慧,也能明白这其中的关窍。这一真法剑决,短期之内,不许再用了。”   “是。”   “这几日就好好在通天峰养伤,过一过道法,从玉清境第一层走起。只要你功法精进,下一次,就不会是现在这样的局面了。”   道玄起身,看见还杵在几案边上的女弟子。   接收到目光,郑之湄一愣,慌忙道:“掌门师伯我先回去了,说不定雪琪师姐已经醒过来了。”说着,她抄起那个小食盒快步往门外走去,完全忘记了自己原本是要过来看两个人的。   确实看起来像是担心师姐的师妹,萧逸才看着那消失在门口的身影,却轻笑出声来,引得道玄朝他看了一眼。   萧逸才帮手下的师弟师妹们的小秘密兜得多了,即便觉得颇有意思也不会在师长面前捕风捉影,于是从善如流地说,“没有水月师叔在,郑师妹倒是活泼得紧。”   道玄有通天彻地之能,人心所观也不在话下,更何况是小小年纪的弟子们。他转过来又看了一眼林惊羽神情如常的林惊羽,又垂下眼瞳看到他身边的斩龙剑,想到此剑的由来,似是若有所思。   世上之事,个中渊源,谁又是谁的缘分呢?   陆雪琪是醒了。   是在这天晚上。   紧接着张小凡也醒了。   是在第三天。   郑之湄觉得自己的日子一下子忙碌起来。   身在长门,不去前头看看灵尊总是说不过去,此外还要窝在后头那简朴到不能再简朴的小厨房里,鼓弄着所谓食补,一样三份。   这时候,她可希望小诗就能够在身边,有她在,这些事情还不是小菜一碟。   期间曾书书三天两头地往通天峰跑,美其名曰看望兄弟,不过郑之湄也不用花精力应付他,反正他到不了自己跟前。   原以为,七脉会武一事结束后,这一年也就能够望到头了。   岂料——   “我?”   郑之湄有些诧异。   今日七脉首座再次集于通天峰玉清殿,召见本次会武的佼佼者。   她本就觉得自己的存在有些突兀,一个首轮就被淘汰下来的人跟门中翘楚站在一起,总不太合适吧。   可掌门师伯点了名要她去,也是无法。   好不容易听师尊们点评了此次会武的情况,中间还发生了让人无奈的插曲。   加起来都超过千岁的首座们,居然在他们小辈面前争执起来。她一直以为师父只是不喜欢大竹峰的田不易师伯而已,却没想到师父和其他师伯们争吵起来,气势一点也不落人后,讲得商师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差一点,田师伯和苍松师伯就要打起来了,师父竟然也要加入,逼着上一刻还是敌视的两人下一刻就站到一个阵营里去了。   最后还是掌门师伯猛地一拍茶几才让他们安静下来,“……有些事,那日都谈过了,你们还不依不饶,让你们徒弟看笑话,还有点首座的样子没有,不知所谓!”   底下几人默默低着头,大气不敢出,免得战火波及到自己身上。   毕竟,这争吵由来,还就是因为他们几个。   什么萧逸才试炼青云上下诸事,参与戒律堂的刑罚。   什么要给齐昊特殊的任务让他单独下山历练。   什么张小凡修为不够给青云丢脸。   什么陆雪琪和林惊羽自视甚高,过于目中无人。   什么曾书书为人不着调,难当大任。   唔,还好不包括郑之湄。   空桑山异动,青云收到焚香谷和天音阁的书信,要派遣年轻弟子前往探查,说是探查,但解决魔道的同时,这也是正道三大门派之间的比试,可不就要好好思虑一番。   而让她觉得奇怪的是,她要去干什么?   给他们拖后腿吗?   “之湄。”曾叔常从大袖里拿出一个袋子,瞬间就到了郑之湄的手上。   曾书书往这边看了一眼,抢在父亲之前开口,“这是乾坤袋,跟那乾坤鼎同材同质,上可容纳仙器法宝,下可收纳世间异兽,而且只有青云功法且有足够的道行才能够打开,哎……”他叹了一口气,“我求爹好久了,怎么就给你了。”   “哼,就你懂的多。”曾叔常面色不善,冷哼一声,“我要是给了你,风回峰还不得被你弄得乌烟瘴气……把轩辕给我拿好了!”   曾书书一撇嘴,伸手拿起歪在一边紫剑,嘴里咕哝了一句话,下首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我懂得本来就多,轩辕有什么,哪有乾坤鼎和乾坤袋有意思啊……”   郑之湄两手捧着这个袋子,听曾叔常继续说:“碧火天冰湖的火麒麟就在里面,你届时将这异兽移交给焚香谷的人。”   “是。”   坐在上首的水月目光微动,想要说点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郑之湄小心地把乾坤袋拴在衣袋上。   下山。   又一次名正言顺地下山。   不必管灵尊,也不必管山药和荔枝。   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贪心,说得好要安安稳稳待在山上呢?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有些时日没更,大家不要有怨念,谁没个事多的时候 ☆、渝都城   空桑山是汉中第一大山脉,巍峨雄壮,位于汉水北侧。   青云门一行五人,落脚在渝都城里。   这个地方,郑之湄听说过的,正道与魔道混杂而处,还有普通的平民百姓,自有城中的一套规矩。   河阳小镇的繁华,比起这渝都来讲,果真是小巫见大巫。   “嘿嘿……”曾书书嘴角噙笑,一手圈住张小凡的脖子,另一手也同样圈住林惊羽的脖子,开口的话却是对陆雪琪和郑之湄说的,“想我曾书书这些年踏遍整个河阳,都玩腻了,三年前我偷偷摸摸来过一趟渝都城……”   “我知道。”郑之湄回头看他,“那天是本来是书书师兄你的生辰,掌门师伯亲自给你准备了礼物唤你到长门,可风回峰的师兄没兜住,说出了你私自下山好多天,曾师伯在长门生了大气,翻手一个闷雷就冲天而去。”   “别提了别提了,后来被我爹关在滔天阵里长达百天。”他满容愁苦,“我本来能够参加渝都的司红节,谁知碰到了在外公办的飞云师叔,当即就把我提了回去……”   像是想到了什么,曾书书忽的面色一亮,一个箭步冲到前面,“雪琪雪琪,咱们完成任务以后多待上一个月吧,等到司红节的时候整个渝都城……欸,雪琪!”   这次下山。   主要是来探查空桑山万蝠古窟的异动,联合焚香谷和天音阁的人一道。   就像师尊们在玉清殿上讨论的那样,包括郑之湄在内的这几个人,单独拎出哪一个人来好像都不是能够完全统领大家的。   道玄掌门思虑良久,还是让陆雪琪、曾书书还有林惊羽三人共同决定相关事宜,没有把郑之湄和张小凡算进去。   她自己一点都不介意,服从命令远远比发号施令要简单得多。   未名居据说是渝都城内最大的客栈,原本陆雪琪喜欢清静,可曾书书建议说大隐隐于市,人多好打探情况。   此刻这位一路上标榜自己是此行向导的师兄,正满脸市侩地跟掌柜讨价还价。   郑之湄环顾四周打量着这间客栈的情况。   店面内壁很陈旧,白墙泛黄,黄墙泛灰,灰墙之上还能够看见悬挂的蜘蛛网,哪哪儿都让她觉得下一刻这间房屋就要开裂倒塌。   说好听点的是古朴,说难听点的就是破旧。   但奇怪的是,大堂里放置的桌椅摆设都像是刚刚换过的,看起来簇新极了。顺着楼梯一路往上,可以看到这件客栈约莫五六层的样子,中间连廊交错,人声攒动,许多黄金珠宝般的光芒不断折射四散下来,衬得整个环境富丽堂皇。   总体来说还可以,就是不知道客房里面会是什么样。   但这些都是要之后才考虑的事。   现下——   郑之湄觉得自己好像就是在街上陈列出来的物品一样,供人随处打量。   怎的这是喝酒吃肉的客人都不好好吃他们的饭,非要朝他们这边看过来。嘴里都还说一些不三不四的话,配上他们油光满面的面容,当真叫人生出几股嫌恶出来。   “污言秽语。”陆雪琪轻呵了一声,面露不耐,拉着郑之湄的手将她移到自己身后。   “师姐且忍忍。”张小凡挪步到陆雪琪身前,替她挡开了大部分的视线,“在这渝都城内,不管正道还是魔道,都是不准动手的。”   否则,只会被驱逐。   被全城的老百姓驱逐。   任谁都一样。   而青云弟子这个身份,自他们进城以来,就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林惊羽淡淡地扫过大堂里的人,手中御起法决,一啸龙吟伴着绿色的光芒响起,斩龙剑绕着几人转了几圈之后,再度回到剑鞘之中。   而与他同时出手的还有从柜台回来的曾书书,轩辕剑的飞行范围更广,映照着在场之人都齐齐笼在曜曜紫光之中。   “耍帅也不叫上我。”曾书书手里的描金画扇一打,上面的青山水墨衬得他潇洒异常。   “嗯,让给你。”林惊羽也配合着他。   不过确实,轩辕剑的名声,比起斩龙来说,好用太多。   曾书书紫剑一收,盘在他的头顶,大堂里面,顿时鸦雀无声。   “青云门的人,可真是威风啊。”一道轻灵的女声在上方响起。   几人抬头一看,二楼的栏杆处,俯身趴着一位绿色衣裳的美丽女子,细眉雪肤,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正一眨不眨看着他们。   “碧瑶!”张小凡的语气绝对称得上的是惊讶。   碧瑶挥了挥手,“好久不见啊各位,我说过,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隔间内的氛围十分古怪。   多了一个硬是要掺和一脚的碧瑶后。   曾书书和碧瑶负责相互寒暄、觥筹交错,陆雪琪和林惊羽负责一言不发,而张小凡和郑之湄,一边吃一边点评菜色,算是找到了共同话题。   郑之湄想,回去以后该介绍小凡和小诗认识的,想必他们两个人肯定有更多的话题。   “……你们当日什么都不知道地擅闯碧火天冰湖也就算了,万蝠古窟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炼血堂的老巢,里面的滴血洞可比年老大自己造出来的那个窟窿厉害多了,你们不会又打算什么都不知道地去空桑山吧?”   陆雪琪冷淡地开口:“我们如何打算,就不劳鬼王宗的大小姐操心了。”   碧瑶拿筷子戳着碗里的清炖寐鱼,说:“炼血堂隶属我鬼王宗圣教,万蝠古窟也是魔教曾经的总舵之一,你们正教之人要去,难道不该问问主人的意见吗?”   “有为祸苍生之心,行伤天害理之事,理应诛之。”   听了林惊羽的话,碧瑶把筷子一丢,双手环在身侧,“大家目标都是空桑山,倒不如……”   “道不同不相为谋。”林惊羽打断她的话,“看来上次的话,姑娘并没有听进去。”   张小凡大口吃菜,说出来的话却依然清晰,“碧瑶姑娘,我们奉师命下山,届时还有天音阁和焚香谷的人一起,若是姑娘和我们一道,岂非让青云背上勾结魔道的嫌疑。”   他可没忘记,当初知晓碧瑶是鬼王宗的人之后,师父罚他在静心堂的匾额下面跪了一宿,就是为了告诉他正魔不两立。   “所以啊……”之前和碧瑶相谈甚欢的曾书书也接上话,“碧瑶姑娘总不会让我们被师门惩处吧?”   碧瑶眯起一双美目,一一扫过桌前的人,轻哼一声,拂袖离去。   等到她走后,陆雪琪和林惊羽才开始动筷子。   郑之湄想,论嫉恶如仇,除了远在青云山上的师长们,接下来,就属师姐和林师兄了吧。   她原以为,那位鬼王宗的少宗主就会这么算了。毕竟,在青云门这里讨不了好脸色,任凭有点傲气的人都不会再来自讨没趣了。   可眼下的情况又是什么?   郑之湄有些尴尬地站在三楼楼梯口,而她的面前,是林惊羽和碧瑶。   凑巧不巧地,她听到了一些话——   “我小时候也去过你们村……”   “村外有一处很大的山洞,是不是。”   “你小时候常常去那里的山洞吗?”   “你有给那里的小动物,比如说小兔子啊,小山鼠的,有拿馒头干粮喂过它们?”   “或者,你有救过什么受伤的动物吗?”   当然,这些话都是来自那位碧瑶姑娘的,郑之湄也是在看见人之后才发现跟碧瑶对话却无话的人是林惊羽。   正想着要说点什么,隽毅的男子开口问她:“天已经黑了,你去哪儿了?”   郑之湄扬了扬手里包好的东西,老实回答:“去买了面纱,嗯……这样比较自在一点。”   碧瑶抿嘴轻笑,“虽然这渝都城内有不少貌美的姑娘妇人都是带面纱出门的,但是妹妹呀……你跟你那个师姐两个都长得跟天仙似的,一块面纱,你觉得能挡住什么?”碧瑶凑上前来,从头到脚细细打量着,像是要把她的五官都打量清楚。   郑之湄下意识歪过面前横出来的、即将要碰到她脸的一双玉手,却忘了自己身后就是楼梯,一脚踏空,失了重心。   后背被什么东西一抵,几乎是同时的,手上传来一股拉力。   在然后……   跌入了一个宽厚的胸膛,有什么清冽如山间清风的味道尽数喷入她的鼻间,耳边响起林惊羽的声音,“小心。”   郑之湄从对方怀中退出来,一抬头,看到他的容颜如同细碎的银子般洒开,在明黄的长廊灯光下勾勒出淡淡分明的轮廓。   一时间,她的目光不知道往哪里放,正巧看见碧剑立在主人的身侧,“谢谢斩龙,也谢谢师兄。”   斩龙斜了一下剑身,像是对她的感谢做出应答。   碧瑶看着这一幕,眼睛里看不清什么情绪,只说:“姑娘的反应,未免也太大了,我又不是什么登徒浪子。”   “我只是不太喜欢和陌生人靠得太近。”   “是不喜欢陌生人,还是不喜欢我这个魔教之人?”   就算是被碧瑶的话一噎,但到底是问自己的话,她想起自小的承训,清声开口:“既是不喜欢陌生人,也是不喜欢魔教之人。”   “青云,还真是一个模子出来的。”   “碧瑶姑娘。”林惊羽开口:“姑娘也许是想找什么人,但我不是姑娘要找的人。”   “你……”碧瑶往前一步,还想说什么话。   林惊羽直接转身,话是对身侧的师妹说的,“走吧。”   郑之湄看了一眼碧瑶,转身跟上林惊羽的步伐离去。   “碧瑶。”角落处传来一道女声,站在阴影处,看不清面容,“我说过,离青云门的远一点。”   “幽姨,我也说过,我想找到那个人。”   “草庙村被屠,或许,那个救过你一命的人,也在那场灾难中死了。”   碧瑶转过身,朝声源那个方向去,翩翩的绿衣无风而动,“如果不是林惊羽,或许是张小凡……”年轻的女孩子轻笑了一下,“那烧火棍,上次见到的时候,里面噬血珠的魔气还那么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一次我已经感受不到了……青云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还能净化噬血珠不成?”   幽姬从阴影处走出来,紫纱下面的容颜已有不赞同之色,“那样武器从青云出来,虽然大凶,却不是魔教之物,即便有噬血珠在内,谁压得过谁本来就不好说。碧瑶,你别忘了此行我们的任务是什么,青云的那帮年轻人,修为多不低,还有天音阁和焚香谷的人早已进了空桑山……莫要大意。”   “我知道。”碧瑶不以为然地甩了甩手,负手而立,中指上的银白色小花光芒流转,“对了,那个懂得兽语的姑娘,爹有什么指令下来吗?”   “玄武这些年踏遍南疆都没能找到仍然保留着古灵力的巫族之后,却没想到青云收了一个,宗主说不急,先从六尾狐那里拿到玄火鉴再说。”   碧瑶低下头,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我还记得娘亲说过,姨母和六尾大哥失去踪迹三百年了,竟是为了玄火鉴。那焚香谷,当真可恶,凭什么封死南疆十万大山的入口!”   幽姬话语怅然:“正道之人,多半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事情好多,但是有一种无从下手的感觉。 ☆、空桑山   空桑山的奇特之处,大概只有身临其境才能够感知出来。   明明外表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大山,一进入到山里,越是往深处行走,那种阴森诡谲之感愈发浓厚。   碧火天冰湖与之比起来,果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郑之湄尝试着去寻找这山中的生灵,借此探探情况,可未曾想,方圆好几里之内,几乎没有半点活物。   脚踏之地每一寸土壤都是肥沃难得的黑土,可周围的树木尽数都是没有叶子的,光秃秃立在那里,黑得跟张小凡手中那烧火棍一个色调,一派冬日的萧瑟之意。   这时候她买下的面纱起了大用,在上面御上水系法决,还能破开那有些难闻的瘴气。   “等一下!”   “怎么了?”众人停下脚步,回头看突然出声的郑之湄。   她捂着耳朵,眉头紧锁,“前面有蝙蝠。”   “蝙蝠?”曾书书看了前头一片迷茫的茂林深处,“不会吧,古卷有记,万蝠古窟的蝙蝠都是晚上才出来活动,虽然这里没有阳光照射进来,但现在是实打实的白天。”   “是真的。”郑之湄肯定说,“跟年老大豢养的那些血鸦是一样……”   “来了。”林惊羽看向前方。   鸟类扑腾翅膀的声音越来越近,不稍一会儿,乌压压一片黑雾朝他们袭来,卷有浓重的血腥之气和恶臭。   众人悉数祭起法宝,抗击着朝他们攻击的血蝙蝠。   “书书,你不是说它们是晚上才活动的吗?”烧火棍一头被几只蝙蝠衔着,欲将主人带离地面,却被林惊羽一剑破开。   “我哪里知道!”曾书书一边回答张小凡的话,一边顾自说着,“可就算是晚上血蝠也是不会出万蝠古窟的,它们就是守护在那儿的……怎么还越来越多了!”说着,轩辕出鞘,紫色的光辉顿时将五个人笼罩在一起,形成独立的空间。   郑之湄看着无数黑色的小东西扑腾着翅膀撞击在这半球型的外方,碰到轩辕剑气的刹那绞做一团黑烟飘散。可仍有前赴后继的血蝙蝠撞上来,一双双血红的小眼睛密密集集地闪着,看得她浑身一个激灵,恶心作呕的感觉直直从胃里翻涌上来,只能把面纱拿下来擦拭之前滴上来的污液。   难受的不止郑之湄一个。   陆雪琪蹙起美丽的秀眉,扯下脸上的白纱去清理白裙下摆的污渍,恨不得要把那些脏东西尽数弄走。   “这得有多少蝙蝠啊?我们不是还没到万蝠古窟吗?”张小凡愣愣地仰头看着上方,“之湄,你有什么办法?能跟它们说说话吗?”   她嫌恶得有些说不出话来,连连摆手,“太多了……”   太多了。   她要怎么用通灵之术,蝙蝠的声音本就尖锐刺耳,这么多,还不得把她轰炸死?   就在众人准备强破之际,有一方向的蝙蝠刹那间消散,轩辕的紫芒之上又加了万道金光,无数蝙蝠轰然变成一滩血水,滑着结障落下。   “几位施主可是青云门的师兄弟?”   几丈之外出现了四人,三男一女,其中两人都是身着□□,和尚打扮,而那对男女均是香红色服饰。   眼见这围攻消除,曾书书收回佩剑。   可他这一收,结障消失,堆积的蝙蝠尸体齐齐涌到了他们站立之处,郑之湄还未反应过来,身体一轻,就被陆雪琪带到了干净完好的空地之上。   以曾书书打头,与天音阁和焚香谷众人寒暄一番后,才弄明白事情始末。   原来的吸血蝙蝠确是夜间活动无疑。   然昨夜两路人率先进入到古窟打探,仙家功法高深,抗击之下无意中解开了在洞口之上专门给血蝙蝠下的封印,让一贯守护栖息地的百年蝙蝠逃了出去。   四人追赶了一整夜,到这时,方才用轮回珠绞杀了最后一批。   “……阿弥陀佛。”年轻白净的和尚打一佛礼,“惭愧,实在是惭愧。”   “哪里哪里。”曾书书嘴角噙着笑,“还未谢过法相师兄出手相救。”   法相一一扫过青云门的几人,目光清澈明亮,“轩辕剑不愧是正道至高无上的法宝,在这瘴气之中,光芒万丈,贫僧尚在几里之外就远远地看见。”   曾书书终于有一点珍视这神剑的意思,不再是胡乱将其扔在一边,手中也没了他常拿手中的描金画扇,而是抱剑立在一边,谦虚说:“说到光芒万丈,哪里比得上师兄你的轮回珠。”   法相继续道:“上一次见到天琊神剑,还是几十年前水月大师亲上天音寺的时候,想必这位师妹定是门中翘楚……”他又把目光落在未置一词的林惊羽身上,“倒是这斩龙,已经有数百年未出世了,没想到今日有幸能让贫僧见到。”   林惊羽拱手一礼,并没有多话。   法相叹道:“师兄们所持都是正道至宝,修为高深,是在下献丑了。”   “法相师兄何出此言。”李洵开口道,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说出来的话有些逼人,“这么多人手持至宝,连区区蝙蝠都对付不了,谈何高深。”   此话一出,连向来和善的曾书书都不禁沉下了脸色。   陆雪琪走上前来,手中蓝剑横在身前,“那我便讨教一下李师兄的九阳尺。”   正教三大门派——   青云居首,正道领袖;天音寺是礼佛之地,难管人间世俗;焚香谷长处南疆十万大山,最是神秘缥缈。   且不说师辈们之间曾有什么样的交情,眼下这九个人,均是第一次相见。   在自己的门派中,谁不是受尽师尊青睐,有点傲气是难免,可像李洵这般心高气傲之人,郑之湄还未曾见过。   自家的首座们都是说错了的吧,说起目中无人,雪琪师姐和林师兄是万万不比不上对方的。   她是知道自家师姐的性子,原本就被那些沾满妖邪之气的蝙蝠弄得一肚子火窝在心头,眼下又当中被人挑衅,甚至辱及了师门,师姐哪里肯让。   再说了,他们又不是破不开那血蝠,总要先看看情况,还未来得及出手就有天音寺的法相出手相帮了。   书书师兄一个“救”字,实乃客套话罢了。   “师兄。”燕虹在李洵身侧出声道:“如今血蝠已除,大家身上各有污秽,还是先稍作清理和休息。”   李洵看着陆雪琪,不知道在想什么,收起手中的九阳尺,说:“是我妄言了。”   法善大笑一声,原本就浓眉巨目、身材魁梧的他,此刻更添一份江湖人的豪爽,“这空桑山里空气是瘴气,水却是清水,东南方向一里处有一弯小溪,大家休整一番再商议如何进那古窟。”   “阿弥陀佛。”法相又打一佛礼,“贫僧也想跟青云的师兄们畅谈功法。”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仿似多看了两眼林惊羽和张小凡。   小溪溪流淙淙,清澈的水流如铃铛叮咚。   郑之湄解开衣带的时候才发现腰间别着风回峰的乾坤袋,这才想起来曾师伯交给她的任务是什么,看了一眼在几步之外洗发的燕虹。   三个女儿家因为不方便,所以干脆走到了上游,这里树木茂密,下游又有同道的男弟子们守着,也无妨。   郑之湄和陆雪琪同门师姐妹,一起洗浴的情况也是有,此刻也不觉得难堪。反倒是那燕虹,内敛自持地避着她们,看上去有些腼腆。   “燕师姐。”   “何事?”   郑之湄看着对方几乎是瞬间就干了的头发,有些歆羡,“听闻焚香谷擅炎阳之力,青云曾在碧火天冰湖收服了一头火麒麟,师门命我将它交到焚香谷手里。”   燕虹不知道该怎么去看那盈盈一水间的貌美女子,只好把目光移开,说:“此事我与师兄出谷前,师父也有示下,妖兽横行,必要将它封印在十万大山。”   十万大山。   郑之湄默默缩了回去。   其实,也只是一只走错了道路的动物而已,像灵尊那样镇守青云,为焚香谷所用不好吗?非要把它投到那种多凶兽猛禽、多恶瘴毒物的蛮荒之地。   也怪可怜的。   当然,这些话也只能够想想,她可不会说出来跟焚香谷的人争执。   “之湄。”   听见陆雪琪叫她,郑之湄回过神来,“怎么了,师姐?”   “这是什么?”   她定睛一瞧,浣洗衣裙的动作瞬间僵住。   糟了。   那个是……   陆雪琪扫了一眼那一角白色布料,似是想到什么,“是上次在碧火天冰湖林师弟给你用来包扎伤口的?”   她点了点头,上面的龙纹青松图案本就是龙首峰的象征,就算她否认,也是不行的吧。脸颊忽然有些发烫,烧得脖子间都有了淡淡的粉红色,映得她衣衫半褪、青丝打湿下的容颜有了娇媚的昳丽。   陆雪琪看着她,想到了多年来师姐文敏一直都不敢开口跟师父说宋大仁师兄的事情,欺霜胜雪的脸上闪过一丝担忧:“师父不喜欢田师伯,可也不见得有多喜欢苍松师伯,这件事,你好自为之。”   “师姐,你误会了……”   好自为之。   怎么就好自为之呢?   郑之湄在心里狡辩着,看到师姐背过身去继续洗浴,赶忙把整理好衣裙,把衣角塞进怀里,又把铸犁软剑放至腰间围好。   又没有怎么样,她不过,不过是留了一方布料在身边而已,能说明什么呢?   等到她们重新回到下游跟其他人会和之后,郑之湄居然都不敢去看林惊羽的脸,处处避着跟他目光对视。   岂料她的态度古怪又心虚,自有旁人看在眼里,反而惹得林惊羽朝她多看了两眼。   真是没出息啊,她想,不行,找个机会一定要跟师姐好好解释清楚。   金绿色的乾坤袋还是到了曾书书手上。   毕竟,也只有他熟悉要怎么操作。   郑之湄心里想,既然书书师兄喜欢,干脆就放在他那里算了,省得她一个不在意还弄丢了。   乾坤袋口一道火光乍现,瞬间就到了李洵的九阳尺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洵收好了自己的法宝,回过头去看郑之湄,貌似无意地问:“听闻郑师妹懂得兽语?”   想到这人刚才倨傲的态度,她作谦道:“只是我平日里照顾山上的灵尊,掌门师伯为了方便故而将通灵之术传给我,可我学艺不精,实在羞于出手。”   李洵点了点头,转而对法相继续说着他们刚才的话题:“无论鬼王宗是否时隔百年想要再度收复各支派,但是魔教天书,万万不可落入鬼王宗的手里。”   法善附和说:“也不知道万蝠古窟里如今还有哪些魔道妖人,黑心老人创下的地方,切不可让它现世。”   李洵看向青云众人,“青云既是正道领袖,不如由各位打头阵,也好让我们看看青云道法。”   林惊羽执剑迎上对方的目光,长身玉立,周身泛起青绿光芒,以碧剑的龙吟来回应李洵的话。   于此同时,陆雪琪、曾书书均是仗剑挺立,包括郑之湄和张小凡,五人并肩而立,统一的青云装束,山中越来越浓的瘴气到了他们跟前,都有了消散之意。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章的时候,拔河回来~ 厉害了我们队伍,前两年第一场就淘汰,今年居然有前四,拿了三等奖! 不容易不容易,感觉手都被磨破了~~~ ☆、万蝠窟   万蝠古窟以数以万计的吸血蝙蝠为由来。   如今,这些血蝠悉数被除尽,一路走进,除了黑漆漆的山壁和隐约弥漫着的血腥之气,凶煞的魔障并没有很足。   “万蝠古窟里确定还有人在?”张小凡问道,“年老大与炼血堂的弟子不是在碧火天冰湖一役被我们青云都诛杀了吗?”   “总有一个两个逃了出来,没有地方去,只能回到万蝠古窟这荒无人烟的地方继续修炼那等邪术。”借着法相手里轮回珠散发出来犹如白昼的光芒,曾书书指着洞穴上方给张小凡看,“上面的血都凝固起来,就跟冰柱一样,但味道却和蝙蝠的不一样,应该是人血无疑。”   张小凡紧紧握着他手中的武器,上面蓝光四射,总觉得,一进入这里,烧火棍就好像特别兴奋似的。   李洵说:“年老大不过是原炼血堂的一个头目,专攻血炼邪术,可除他之外,血炼堂还有不少成名已久的高手,如林峰、刘镐、野狗道人之辈,看着壁上,怕是吸血老妖的徒弟吸血鬼姜老三也在。”   “哈哈哈……”古怪的笑声顿时响遍整个洞穴,那声音阴森异常,“没想到正道的小辈居然还有知道我野狗的,莫不是那些老东西提到过我狗爷的厉害之处。”   李洵愤恨一声:“大言不惭!”   林惊羽一直在最前方开路,此时有魔道妖人出声,整个队伍自然就停了下来。万蝠古窟并不发杂,至今都没有出现一条弯道、一个岔路,就这么直通通进来、直通通往里走。   可那声音分明就是近在眼前。   在哪儿呢?   林惊羽警惕地环视四周,诡谲的笑声依然不断,还在不停地变换方位。   突然,斩龙剑出鞘,青碧色的剑波之逼上方,掩映得整个穹顶绿光阵阵。   “啊!”   一声惨叫响起,与此同时,一团黑影从高空落下。原来,是个人,还是一个十分古怪的黑衣人。眼皮下搭,鼻子突兀,耳朵向上,嘴唇殷红,淡色的舌头不时伸出口来,能够耷拉到下颚之处,看去倒是很像一只狗。   野狗道人,还真是能够顾名思义。   “几个小娃娃,居然擅闯万蝠古窟!”野狗手中的一根灰色的大獠牙闪着渗人的光辉,一一扫过在场几人,在见到那柄天蓝色长剑之时,不禁脸色大变:“天琊!”   陆雪琪轻呵一声,挥剑出鞘,盈盈蓝光衬得对方古怪的容颜更显阴诡。   野狗一边抵挡天琊的攻击,一边高声呼喊:“你们还不快出来!是想给狗爷我收尸吗?”   他话音刚落,众人只觉整个山洞开始摇晃起来,有或大或小的山石从岩壁上滑落,尘土滚滚。   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各种男男女女的嘲弄声。   “野狗啊野狗,你连几个小辈都对付不了了,亏你还自己请命说要打头阵。”   “呵……呵呵……看来我们都被小看了啊,所谓的名门正派就派一些还没断奶的奶娃娃过来。”   “那些小蝠不过是餐前餐,有的是好菜在等着你们……”   一阵地动山摇之后,他们九人所站的地方,周围的石壁竟然开始往后倒退,呈现出一个巨大又空阔的场地,面前开始分了好几个岔路,漆黑之中都看不到尽头。   大批身着黑衣的人从头顶之上跳下来,不由分说地都朝他们开始攻击。   软剑一侧,锋利的白光划破那人的脖颈,红到几乎是黑紫的血液一下子喷了出来,沾染在她的铸犁剑上。   郑之湄愣了。   杀人。   她第一次杀人。   被她杀掉的那个魔教妖人即便死了,也还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死死看着她,像是要把她生吞了一样。   眼见着又有两个黑衣人朝她攻过来,郑之湄竟不知道作何反应。   “铮——”   兵器碰撞的声音惊得她一下子回过神来。   青碧色的光芒在她面前划过好看的弧度,两个黑衣人几乎被拦腰斩断。   “发什么呆!”   再定睛看去,就是林惊羽略带薄怒的眼睛,在这血光弥漫的山洞之中,黑亮得清澈异常。   “我……我……”她说不出话来,混混沌沌的,任由林惊羽揽着她,隔开炼血堂残众的攻击。   “你都在想些什么!”   “哐啷——”斩龙剑飞身而出,带起的剑芒顷刻间将七八个黑衣人尽数斩杀。   没什么好慌的,郑之湄告诉自己,你修真多年,为的不就是有一天可以除魔卫道吗?既然如此,你还愣着干什么?   她定了定心神,银亮的光芒如绸带般飘动,却带着锐利的剑锋,划开一个又一个人身上致命的皮肉处。   “擒贼先擒王!”曾书书高声喊道:“大家攻进去!”   “好!”不知从哪个方向又传来陌生的男声,“就怕你们不来!”   脚下的山体好似又有了变化,地皮之上,石头居然开始崩塌撕裂,部分往上升,部分往下面沉去,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们就没有地方可以立足。   法善腾在半空中,手杖一根粗大之极的金刚降魔杖,查看四下,“四个岔口,大家各自分行。”   陆雪琪周身泛着巨大而纯净的蓝光:“曾师兄,林师弟,之湄拜托,各自珍重!”说着,她拉起离自己最近的张小凡,替他挡开野狗道人的獠牙一击,两人没入一片黑暗的洞穴口,消失不见。   郑之湄眼看着眼前死伤无数的人均是化作一缕缕血烟飘散,而正教众人身上的光芒渐渐少了起来,她看到她身边就有一个入口,正欲迈步,手臂却已经被人扯了起来,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们走。”   很宽敞的通道,可以允许五六人并行。   青银两道光芒破开前面的漆黑。   这条路,因为不知道前方是何艰险,他们选择步行,走得很慢,就算走了没有一个时辰,也有半个多时辰了。   郑之湄时不时去触碰岩壁,对林惊羽说道:“前面会不会有水,山壁越来越湿了。”   “山势不断在下降,我们一直都在往下走。”   往下?   她倒是没感觉出来,只觉得一直弯来弯去,山路都是平坦的。   “也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了?”   林惊羽开口:“小凡有陆师姐看着应该没有大碍,书书道法精妙还有轩辕傍身,我见他跟着天音寺的师兄一道了,至于焚香谷的那两个,道行都不低。”   听着他一一分析,她突然有些惭愧,这里面,好像就属她本事最低了。即便几人都对张小凡关怀甚多,但大家都清楚,能和天琊相抗的人哪里会是平庸之人,多半还是不能够驾驭好他的法宝罢了。   “对不起,是我拖累你了。”   林惊羽脚步慢了一拍,去看那被铸犁剑照得脸颊分外白皙的姑娘,“青云同门,谈何拖不拖累的。”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郑之湄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我前面没有发呆,也没有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只是我第一次杀人,嗯,还没适应……”   “不是杀人。”林惊羽打断她的话,“不是杀人,是斩妖除魔。”   她笑了,脸上有浅浅的梨涡,于晦暗的视线中迎上对方,漂亮的眼睛里亮晶晶的,闪着微微的涟漪,像是藏进了细碎点点的星芒,“对,是斩妖除魔。”   这条山路,终是走到了头。   前方已经传来明亮又带着血红的光芒。   两人到了出口,这才发现,他们所处的出口是一处断壁悬崖,下面是黄沙的戈壁。   放眼望去——   是海,大海,黑色的海,没有边际的海。海面上安静地如同一块上好的墨,而它上方的天空则是呈现出漫天霞红。   是山里,他们还在空桑山里,还在万蝠古窟里,可这样的地方,为什么会有海?   两人相视一眼,御剑而起,俯身冲下   耳边是呼啸的风,凄厉而寒冷,随着他们越来越往下,黄沙之上的几点也显现出真实的模样。   人。   有四个人。   “师姐!”   “小凡!”   郑之湄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跪在安静躺着的女子身旁,对方的白衣划开了好几道口子,伤口渗人,身上血迹斑斑,那朱红干净的血,绝不会是别人的。   “师姐你怎么样啊?”   陆雪琪看到师妹安好,有些虚弱地摇了摇头,“我没事。”   “缚仙索的伤,并不打紧,最多就是是受些皮肉之苦。”碧瑶并着一个身着紫衫带着面纱的女子就站在他们几步开外。   “你!”张小凡面露愤愤之色,手中的烧火棍灵力大涨。   幽姬看了一眼那盛放的蓝光,想到刚才的事,心中不免有些压抑,伸手要拉住碧瑶却没拉住。   找到了所谓的救命恩人,而这个身为正教的救命恩人身上却有魔教的东西。   跟青云的纠葛,这下更纠缠不清了。   “本来就是!缚仙索虽然专门是来对付你们的,但没有什么攻击力,真正让她伤重的,还是死灵渊里的那些阴灵,谁让她强力毁了黑心老人摆下的阵法。”   郑之湄看着在渝都城内和他们不欢而散的碧瑶,对方清丽袅袅,腰带上不知怎么挂上了一串金玲,随着她的呼吸吐纳,“叮铃铃”地响起来。   “碧瑶姑娘与这万蝠古窟的人不是一起的?”   “废话!谁和他们这么不入流的人是一伙儿啊。”碧瑶看了一眼上空,“那帮人就留着给天音寺和焚香谷的人解决好了……”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咕哝说:“那个林峰,看他还怎么嚣张!”   幽姬上前一步,“死灵渊已经被青云门的毁了,我们根本就不知道无情海的情况,这边不能多待。”深渊之下更有绝渊,如果死灵渊尚有存活的机会,那么这里……   她看着适才青云另一男女下来的地方,万蝠古窟以两仪四象之法而造,四象之中各有洞天,两方直达炼血教众的巢穴,正北方向的那条通向被黑心老人封死的死灵渊,只有那个张小凡手上的噬血珠才能找到。   但是死灵渊是上不去了,可另一条路——看这两个年轻人游刃有余的模样,多半就是那条无风无雨的虚路了。   还多亏了林峰那厮启动了四象阵。   “碧瑶,没有吸血老妖在,炼血堂的遗众多半活不了了,不用管他们,赶紧走!”   “慢着!”   一剑碧波横在她们面前,林惊羽坚毅如松,“把天书留下。”   他看着鬼王宗的这两个女人,虽然从小凡的解释中知道,此次他和陆师姐脱困,多半也她们出手相帮的成分在里面。   然而,小凡说到死灵渊里的石刻顷刻间化作金光消失不见,结合天音寺法相法善所说,那定是天书无疑了。   碧瑶嗤笑:“天书是我圣教圣经,凭什么留给你们?”   “空桑山异动,无非就是你们找到了天书所在。能让鬼王宗在万蝠古窟大闹,天书的祸害,不言而喻。”   “哦?”碧瑶甩着腰间的金玲,“那要是让你找到天书,林少侠准备怎么做呢?”   “销毁。”   “销……毁……”碧瑶抿嘴而笑,一双美目仿若无意地扫了一眼张小凡,“我也想知道,正道之人,要怎么销毁天书。”   “隆——隆——”   滚滚雷声从海的尽头传来。   黑色的水面开始翻滚,还未等几人反应过来,海中央一个巨大的漩涡已然形成,一道黑影冲天而起。   原本就凄清的海风愈发凄厉,“呼啦——呼啦——”像是来自深渊的鬼魂在叫喊。   当那清晰的吐信声音响起时候,郑之湄觉得后背倏地发凉,全身上下的毛孔都张开了。   缓缓将头转过去,见到了一双幽幽绿芒的蛇眼。 作者有话要说:  不想做PPT,不想做…… ☆、无情海   “黑水玄蛇……”幽姬的瞳孔霍然紧缩,呵斥道:“谁都别动!”   那是一条怎样的蛇啊。   让人不寒而栗。   体积庞大得像是一座高高耸立的尖山,黑身白肚,粗逾四丈,长逾百丈。   大概谁都没想到吧,原来这万蝠古窟还有这样的巨蛇镇守在最深处。   郑之湄当即脸色就白了。   她长年与鸟兽虫鱼通灵,最是能够分辨动物们的性情。   不一样,真的不一样,和碧火天冰湖的火麒麟不一样。   那是被施上血炼之法的灵兽,虽然残暴、野蛮、又充满戾气,可再怎么样都是上古四兽之一的种族,其灵力是正统的火系炎阳。否则,曾师伯也不会说把它送到焚香谷的手里。   可这所谓的“黑水玄蛇”——   如同恶鬼缠身,从阿鼻地狱之中出来,凶态毕露,浑身都散发着令人绝望的气息。   在郑之湄面前,仿佛展开了一副画卷。   画里面的内容,是地府炼狱。   除了各自的法宝散发的光辉映着那畜生幽绿的大眼,谁都没有动,也不知道是不是听了幽姬的话,又或是这玄蛇太过妖猛。   黑水玄蛇吐着信子,大把大把的口水滴滴答答流入大海,竟激起了层层巨浪。   让人诧异的是,他们不动,那大蛇也一动不动。   此时幽姬出声道:“黑水玄蛇妖力强盛,几千年前从十万大山流出,非神兽黄鸟不能诛灭,黑心老人真是本事……”   “幽姨,那我们怎么办?”   血色的天空之上传来响声,声声如雷,各式各样的光芒交织在一起,而最盛的,便是那纯澈的火红色,幽姬死死锁住眉头,“焚香谷的人要毁了这里,万蝠古窟要塌了……那个青云的小姑娘,你去!”   在场之人,只有郑之湄和陆雪琪符合幽姬口中的条件。   但陆雪琪重伤在身,总不可能在说她吧。   “你在说我?”   “自然是说你,你控制好黑水玄蛇,我们先走。”   郑之湄以为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否则她为什么觉得这个女人的语气理所当然,话语之中还是对她很肯定的模样。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只见幽姬手中一道朱红色的光芒朝自己过来,速度之快让她诧异都不及。   郑之湄挣扎不了,喊叫不出,紧紧握着铸犁剑的手掌惊起了冷汗,眼前是黑滔滔的无情海水,还有恐怖阴森的黑水玄蛇直直朝她看过来,心中的绝灭感比死亡更可怕。   片刻的功夫,她却觉得景象被放慢了一般。   周身全是虚无感,眼前的黑水越来越近,像是地狱的入口,耳边的风声呼啸着,夹杂的声音之中,有雪琪师姐不知所措的叫喊,有小凡惊慌惶恐的叫喊,也有林惊羽,他也在叫她。   “嘭”的一声,她落入水中。   冰凉的海水刺激得她浑身都是疼痛感,只觉得周围全吸力,拉扯得她东倒西歪,被海水中的漩涡越卷越深,没有半分力气挣扎。   黑水玄蛇紧跟着那道落海的白影轰然沉下水去,不见踪影。   “碧瑶,我们走!”   “妖女!”林惊羽低喝一声,手中的斩龙剑发出龙吟长啸,声震百里海面,“小凡,你带陆师姐先走!”   “你要干什么去?”幽姬伸手拦住朝无情海走去的白衣少侠,“那位姑娘绝非俗人,断不会命丧在黑水玄蛇之下。”   陆雪琪已经撑着天琊长剑站起身来,“我师妹不过是懂几句兽语,只有神鸟才能解决的怪物,之湄如何能控制……咳……咳咳……”   “师姐!”张小凡连忙扶住摇摇欲坠的陆雪琪,又看向兄弟:“惊羽……”   林惊羽看了一眼火红之光更甚的天空,不断有雷声轰鸣,电闪道道,“断然没有抛下同门的道理,小凡你们快走,不然来不及了。”   说着,他祭出碧剑,腾身到半空之中,人剑合一,化作一道碧光冲入海面。   张小凡两眼泛红,身体越来越凉,看着空空平静的黑色海面,觉得有什么血腥之气从手上丝丝慢入到整个胸腔,仿佛带了无尽怨气,腾腾而起。   下一刻,他御起烧火棍,揽着重伤的陆雪琪往高处飞去。   “幽姨?”碧瑶拉了拉幽姬的袖子,对方回过头,眼里的涣散还没有焦距起来。   “没什么,我们走吧,他们死不了。”   直到站在峭壁之上,幽姬又忍不住看了一眼下面的无情海。   断然没有抛下同门的道理……   数百年前,也有一人保护同门从蛮荒全身而退。   两个人,还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见识过斩龙剑捣毁蛮荒圣殿的场景,如入无人之境。   仙家神兵……那个小姑娘又有那样的本事……   死不了。   林惊羽的四周漆黑一片,是最彻底的那种黑暗,只有处在与斩龙合为一体的青碧色光球中才能够让他勉强看到一丈之内的地方。   无情海的海水有一股强大的吸附力和席卷力,好像是各种力量混杂的结果,拉着人急速往下。   他来不及思考,也用不上力,只是顺着那些力量往下坠去。   突然间,停了,那股把人往下拉的力量渐渐消失了。然后,他只觉得碧绿霞光更亮了。   是斩龙在向他示警。   黑水玄蛇就在附近,那么是不是意味着,郑之湄也在这儿?   要怎么办?   怎么办?   霍然,碧色圆晕消失,长剑回到他的手上。林惊羽整个人彻底跟冰凉刺骨的海水接触到一起,几乎让他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住。   远处。   离他几丈之远的地方,隐隐能够看到透亮的银白色光芒。   是铸犁。   那是铸犁的剑芒,还不时有粗大的黑影来回遮挡。   林惊羽心中一惊,在这水中他只能依靠斩龙的力量才能够移动,于是心念法决,仗着斩龙破水而去。   越来越近,他看到巨大的黑蛇圈圈缠绕着的中心,有一团柔和的淡银色光晕,泛着珍珠光泽的水汽一样。那光晕确是从铸犁软剑上发出来的,而它的主人漂浮着如同睡着了一般,长发流淌在黑水之中,美丽的容颜苍白到近乎透明,仿佛下一刻就会消失在海中。   黑水玄蛇也觉察到了人,幽绿色的两眼跟两个大灯笼一样,一眨不眨地看着林惊羽,却没有丝毫要攻击的意思。   那样的神情看起来,是疑惑,是不解。   倏地,蛇身离开了那团银白的光,湮没入黑色的海水,只有两只闪着光的大眼还证明着玄蛇并没有离去。   林惊羽也来不及细想这畜生是何意,迫切地到了郑之湄身边,伸手揽过她,摸上她的颈脉。   很微弱。   是溺水了。   林惊羽抱着她,贴上她的唇瓣,驱动功法慢慢为她渡气调息。   黑水玄蛇依然在他们身侧,自在地游动着庞大的身体,一圈又一圈在他们周围转着。   林惊羽觉得后背之上的疼痛渐渐放大,起初他还能够分辨清楚,那是黑蛇擦着他的身体,妖煞气入侵。渐渐地,身体越来越冰凉,一处的疼痛蔓延到四肢百骸,蚕食着他每一处肌肤,让他的思绪模糊起来。   残留的理智告诉他,不能停。   一旦停下,郑之湄就不会有生机了。   于是,愈发狠了地。小心的渡气转变为深吻,林惊羽想要用仅剩的清明,让她尽快清醒过来。   黑水玄蛇看了他们一会儿,巨眼一眨,往海底游去,无情海的水继续旋风一样搅动着。   斩龙剑并着铸犁剑一起,凝成了两道美丽流转的光芒,把两人护在其中。急骇的海水触及那团光芒时便缓缓温柔地滑开了,变成更加漆黑的水带,像是无数水藻一样缠绕在两人周围。   冷。   好冷。   郑之湄渐渐有了意识,海水还是这样冰冷,还是这样刺骨。   可有什么是热的?   很温暖,很暖。   嘴唇里有什么滑入,温温热热,滑过她的贝齿,不断搅动着她的小舌,是什么清冽又干净的气息?   她有些艰难地在水中视物,即便只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她也看到了青青银银的光芒。   仅仅是英挺的剑眉还有紧闭的眼睛,她就知道是他 ,是林惊羽。   她略略感到吃惊,他呼出的温热气流从嘴唇相贴处窜入她的体内,长驱直入,滚热而火烫,与那冰寒的海水形成鲜明的对比,不容她有一点点拒绝。   郑之湄觉得自己好像再度丧失了意识,只感觉他的唇禁锢着她的唇、他的舌纠缠着她的舌、他的胸膛贴伏着她的、他的双臂紧紧环绕着她,让她没有一丝退缩的机会。   然而,慢慢地,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林惊羽的动作渐渐收了,取而代之的,是对方那忽如浮萍般的状态。   郑之湄心头一跳,用尽浑身的力气去挥动着已经麻木的手臂,圈住他的腰身。对方整个人冰得就像是从冰川中捞出来的一样,相比之下这周围的海水反倒是温的。   郑之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救他!   她急忙慌乱地周身运起太极玄清道,以口为衔,想要渡气给他。就如同投石进入了山间一般,那些真气渺小得如同蜉蝣一般,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越来越急,心中无比懊悔自己修为不精。   不再是简单的触碰,而是轻咬、深入、纠缠、唇齿相接,越吻越热。   你快醒过来。   快醒过来。   求你。   求你了……   动了,唇瓣上传来摩挲的颤动,被人吮吸舔舐。   郑之湄很想哭。   林惊羽回着她的吻,吻得很轻,冰冰凉凉到没有任何温度,却带着一股急切,好像她的唇是他急需的什么东西一样。   是热源。   体感的热源。   心里仿佛是种下了温暖的种子,生根,发芽,又成长。   无情海,更像是无尽海。   两人用一种几乎缠绵的姿势往下坠落。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郑之湄觉得自己要撑不住了,林惊羽要撑不住了。   “嘭——”   耳边响起了破水之声,她重重地摔倒在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上,与林惊羽抱在一起的姿势却依然没有松开。   空气从口鼻而进,在昏迷前的最后一抹清明的思绪——   绝处。   逢生。 作者有话要说:  老师们布置作业也真的是,这周布置的下周就要交,怎么能这样呢? 还让不让我看剧了,让不让我出去浪了,还让不让我码字了…… ☆、海底深   “师兄……林师兄……”   环境很黑,底下的泥土很软,如果不是有两把剑发出的光芒,郑之湄什么都看不见。   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样的时辰。   四周无风,可两个人浑身湿透,漫起的寒意几乎要将人吞噬。   从他的身上弥漫出血煞的魔气,那是从黑水玄蛇的身上来的,又加之无情海水的浸泡,宛如一具地狱的鬼神,几乎没有半点生气。   也不知道是不是斩龙剑碧波荡漾的缘故,林惊羽的脸色竟苍白得隐隐透出一层青色,任凭她怎么叫,他都没有睁开眼睛,眉宇牢牢紧锁,仿佛在承受什么万般痛苦的折磨,整个人竟是微微颤抖。   她很害怕。   “师兄……你说什么……”   看到他嘴唇抖动,郑之湄俯下身体,把耳朵贴在他的嘴边,细细分辨他说出来的话。   “疼……”   话语若游丝,直直钻进她的心里,不受控制地狠狠抽搐了一下。   他在喊“疼”。   他说他“疼”。   郑之湄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置身于黑暗之中,无尽的黑暗,亘古的黑暗。   “……冷……冷……”   冷,他又说“冷”。   她用力扶他坐起,拥着他,然而她身上皆是海水的冰寒。   火。   他需要火。   他们都需要火。   脑海中闪过燕虹掌心的青光,闪过李洵九阳尺上焕发的火红光芒,闪过焚香谷这两人在对敌时信手驱动的火灵之力。   一点。   两点。   越来越多的火花在他们周身绽开,一圈又一圈,愈是盛放,愈是明亮。火焰的红花,纯净无烟的红花,在静静的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盛开着。   昏睡的人好像有了动静,郑之湄觉得肩颈窝处有温湿的气流有一下没一下地微弱喷出。   “师兄,你还好吗?”她又试探性地叫了几下,“师兄?林师兄……”郑之湄身形一怔,浑身像是淌过酥酥麻麻的电流。   他……他在干嘛?   她愣得一动都不敢动。   脖颈处被什么柔软摩挲着,有舔舐的感觉,还有牙齿的轻啃。脑海里无比清楚地知道,那是林惊羽的嘴唇。   轰——   郑之湄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泛到肌肤表层,烧得她几乎要跳起来,然而身体牢牢被对方禁锢在怀里,就像怕她跑掉一般,两只手反复在她后背上游走,以示安慰。   慢慢往下,那种吻咬慢慢往下移,他的额头,他的鼻子,他的嘴,在她衣襟领口之处胡乱拱着,没有任何章法,灼热的气息也不知道烫得哪一方不能自已。   “冷……”   他还在叫冷。   带着浓浓的鼻音,低沉,沙哑,活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叫得她心头一软。   没什么,林师兄只是意识不清楚,她这样告诉自己,没有什么的。   在后背的大手移到了前面,扯开了她的衣襟伸进去,突如其来的冰凉让她一颤,可随之而来的亲近更是让她的心怦怦狂跳。   外衫有束腰地关系垂缠在腰间,里面的中衣也松松垮垮被人褪下,露出白玉般的细臂。上半身唯一的遮挡就只有那件胭脂色的肚兜,此刻也被毫不留情地摘下,大片白皙似雪的皮肤就这么直接干脆地赤露出来。   他的指节粗硬,有长年使剑磨出来的茧,滑过她的寸寸肌肤,激起细细的战栗。与此同时,对方竟然埋在她身前,含着她胸前的柔软,吮吸啃咬。   “嘶——”   她忍不住发出痛呼。   很强烈的侵犯,弄得她很疼。   她羞涩万分,觉得难堪到了极致,全身上下臊得滚烫。   后脊背一阵凉意,她被按在了地上,那个拥着她的人依然不肯放开,沿着细白的脖子往上去,不受控制地吻向她的耳朵、她的额头、她的鼻尖,她的嘴唇,攫取着她口中的一切,不给她一点的空间,仿佛连呼吸也要剥夺。   郑之湄心跳如雷,几乎要跳出嗓子眼。耳边响起自小文敏师姐关于女子知礼守节的教导,又响起小诗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拉着她讲些的那些没羞没臊的悄悄话。   她分不清楚,什么是自持,什么又是外放,什么是无欲,什么又是情感……   血液轰到脑袋上,炸得她晕晕乎乎。   就在郑之湄觉得自己要因喘不过气而窒息时,林惊羽猛然松开了她。   他醒过来了。   清醒过来了。   正是因为清醒,他才明白了自己正在做什么。   四方圈圈都是火,火红色的光夹杂着斩龙剑和铸犁软剑的青白色光,身上的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干了,却又布上了一层汗。   不,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   躺在地上的姑娘衣衫半褪,上半身没有半点遮挡,此时撑起身体,长发倾泄下来,半遮半掩地覆住裸躯。大片白皙的肌肤如凝脂,染上粉红的光泽,春光美艳。   他刚刚,刚刚……   那样抱着她,那样吻着她,那样揉弄着她。   她略侧着身,脸红得似乎是清透的,连同披散的乌发、雪白的绸衣一起,更衬得胸口和唇边的血花红得刺目。   林惊羽偏过头不再去看,觉得自己身上烧得滚烫,体内的寒意早已被驱散了七七八八。   是黑水玄蛇的妖煞蛇毒太过凶魔乱了他的神智,是冰寒彻骨之中要寻求温暖的慰藉,是蚀骨的疼痛无法让他克制,还是本身的欲望驱使他做下这样的事情……那种意乱情迷,那种缠绵悱恻,她的温暖,她的柔软,让他不愿停下,彻底惑乱了他的心智。   一道真气走岔,其余的悉数乱蹿游走在他的体内,搅得他一口血喷了出来,大咳不止。   斩龙剑“嗖”的一声飞到他头顶盘旋,剑刃若秋水盈盈,碧色的光芒将他笼罩。   郑之湄手忙脚乱地穿着衣服,听到了他的咳嗽声,看到他吐出来的血液呈现黑紫的颜色,一颗心提了上来,越发慌张。   抿着嘴唇,上面被咬得破了皮,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凌乱地纠缠在她心头。   好不容易等她收拾好自己,一抬眼,就对上了一双如墨漆黑的眼睛,像是一汪深潭,正复杂地看着她,在黑暗中亮得分外惊人,散发着深深的光。   “师、师兄……我……”她的声音细若蚊呐,脸红过耳。   “对不起。”这三个字林惊羽说得很认真,字字清晰。   郑之湄摇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谁都会在绝境之中寻求可以生存的浮木,谁都会在刺骨寒冷之后寻求温暖的存在,谁都会在虚弱的时候没有清明的神思,何况,他确是受伤了不是吗?   “郑师妹,我……”   “师兄!”她打断他的话。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听到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一些话。   想起龙首峰的行事,想起戒律堂的行事,想起林惊羽的行事,他是不是要说,“我会负责”、“我会承担”之类的话。   不,她不想听到,不想听到他说这些。   “林师兄……”郑之湄低下头,咬着有破口的嘴唇说:“算是……算是我报答师兄的相救之恩,谢过师兄没有丢下我……出、出门在外,意外频发,谁也不知道会碰到怎么样凶险未知的情况,就像我们刚刚经历的那样……既然在海里的时候师兄没有想过男女大防以我性命为上,我的心也是和师兄一样……反、反正,能活下来就好……”   她磕磕绊绊地说了一通,说完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林惊羽沉默地看着她,不发一言,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事。   最终打破这一沉寂的,还是他咳血的声音。   “师兄,你怎么样了?”明明看起来像是中毒的痕迹,可他的嘴唇却是苍白浅淡得异常。   林惊羽摇头,强撑着气息,隽逸的脸上依然无血色,“还好,是蛇毒漫入我的体内……”说着,他终于注意到了他们周身的火焰。   道家求道。   天下柔弱者莫如水,然上善若水。   青云弟子擅水,从镇山神兽乃水麒麟就可见一二。   门内弟子大多使得一手极佳的水系法术,年轻一辈中更是以齐昊为最甚,寒冰所到之处,就如同海上冰川,给人以铺天盖地之势。   而青云弟子倒也不是不会火系功法。   但是——   这样的火焰,像是盛开的红色花朵,纯正透彻,他只在李洵出手的时候见到过,哪怕是当初那火麒麟所喷射出来的火,都不是这样的色调。   “你怎么会焚香谷的御火术?”   郑之湄一愣,随之坦言:“我也不知道……只是刚才你一直在说‘冷’……情急之下想到焚香谷的师兄师姐,就这么出来了。”   闻此,林惊羽不再细问,把疑惑按压在心头,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远处传来什么重物拖擦的声音,“窸窸窣窣”。   郑之湄大惊,“是黑水玄蛇!”   话音刚落,两个幽绿色的大灯笼就到了他们跟前。   黑色的大影吐着信子,火光掩映得它巨目圆睁,口中仿佛还有丝丝黑气喷出,巨大蛇躯不停在原地扭动。   “把焚火灭了。”林惊羽本能地把郑之湄护在身后,斩龙剑已经挡在了前面。   “等一下……”她游移不定,知道林惊羽的意思,焚香谷的法术对兽类本身就具有极大威胁,而面对这上古魔兽,怕是会激怒它。   然而——   “它好像怕火……”   “确定?”   像是印证着郑之湄的话,黑水玄蛇摇头摆尾地往前凑了凑,待嗅到什么之后,又直起了蛇身,在半空之中,那颗硕大的蛇头,在獠牙之下,鲜红分岔的舌头不停地在空气中伸缩着,望着下面如蝼蚁般的两人,轻声嘶吼。   如今的状况,两人根本就没有半点胜算。   攻与不攻,好像都是死。   “师兄……”她的声音有些颤抖,黑水玄蛇的血盆大口里滴滴答答流淌着黑色毒液,就落在他们身前,腥气扑鼻,闻之欲吐,“你信魔教的人吗?”   “什么意思?”   “当时我和师姐离她最远,如果是要找一个诱饵扔进海里,她大可以选择重伤的师姐或者是离她最近的小凡……”她一只手拽住了林惊羽的衣袖,动作做得和她的话一样颤栗,“我想试试……”   林惊羽一个反手握住那纤细的手腕,脸色苍白得异常,他身上的痛苦并没有减轻,反而随着黑水玄蛇的到来有愈演愈烈之势,“你别……”   “是你别动!”   女子高声打断他的话,一双美目里藏着薄怒,眼底有泪花在闪动,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生气,又或者是因为其他,她要哭,或者说,她在哭。   “我可以!”   再次开口的话已经有呜咽的腔调,郑之湄看着那碧波流转的光芒,她刚刚,刚刚竟然又和斩龙有了感应。   林惊羽都这样的情况了,他居然还要用斩鬼神!他要孤注一掷用斩鬼神!   她怎么会忘记掌门师伯的话,短期之内不能再妄动斩鬼神了。   当时那样安然无恙的状态下都伤得那么重,刚何况是现在!   他这是,不要命了吗?   “……你信我!”   郑之湄挣脱开他的禁锢,伸手一张,扎眼的功夫,软剑就到了她的手里。   御空而起,铸犁挑起一朵又一朵火红色的小花飞舞在她的周围,衬得她容颜昳丽又坚毅,白浅的衣色顿时被映照得红艳夺目。   不过是手掌心大小的火焰,两个一簇,三个一拥,最后竟串联在一起。   熊熊烈火在她周身盘旋,隐约出来某种兽形,轰然朝黑水玄蛇而去。   巨蛇一声狂怒,发出了如野兽低吼般的闷响,继而张开大口,露出獠牙。   长条状的火焰,轰入黑水玄蛇的大嘴,发出巨响的那一刻,似是有一条火龙在怒啸。   郑之湄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因为她是操控者;可她又不明白这是怎么发生的,她以为是再普通不过的焚火,在她的手上,像是顿时有了生命力。   落地之时,身形不稳,一个踉跄跌入了一个宽厚的怀抱。   “还好吗?”   郑之湄没有立即回答他的话,眼睛直直地往黑水玄蛇逃窜的方向看去,直到绿光并着火光一起湮没在漆黑之中,她才大松一口气,嘴角挂上浅浅的笑意:“看来……我不仅是灵兽的朋友,还会是凶兽的克星……”   林惊羽紧皱的眉毛并没有放下来,低喝了她一句:“胡闹!”   “我也想,也想偶尔,能够护你一次。”她抬起头,看着他,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林惊羽望着这一双眼睛,明明四周已经再度暗了下来,他却仍旧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火花,红色的火焰,很美,很漂亮,似是有温度一般,暖暖地在他周身氤氲开来,却烫到了他的心里,灼得心跳漏了几拍。   见他突然伸手捂上胸口,郑之湄吓了一大跳,“怎么了?”   林惊羽稳了稳心神,没把那异样的情绪说出口。同时也是思绪清楚起来,太极玄清道根本压制不住的蛇毒翻涌得厉害,搅得他五脏六腑都生疼生疼,握着斩龙的手紧了几分,关节处泛着触目惊心的苍白。   “没什么。”他抬头看上方,“我们要从这里出去。”   “无情海底……”郑之湄想起落海之前的状况,“上面的万蝠古窟说不定已经塌了。”   他们不可能在这海底找出路,什么都看不清,万一又碰上黑水玄蛇席卷重来要怎么办?   可是,要怎么破海,甚至,要怎么破了大地,破了大山?   他们没有这样的本事。   林惊羽低下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碧剑,这个动作被郑之湄捕捉到,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已经听到他说:“没有神剑御雷真决的挡斥,说不定可以。”   “不行!”她摇头,说得斩钉截铁,“不行!”   “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有一丝生机。”   她能够感受到他的虚弱,声调之中没有平日里的低厚,身形也不复往日那般挺拔如青松,还有斩龙剑,“嗡嗡”的轻颤声让她的心一阵又一阵撕扯着。   “我们都要活。”他说,“之湄,我们都要活。”   是“之湄”。   他叫了她的名字。   “活”这个字对郑之湄来说一直很简单,她在青云山上活得很好,每一天都活得简单又快乐。   但是现下,她怎么能用他的殇,去换她的活……   “你信我。”林惊羽继续说,说得很慢,像是确保她能够听见每一个字,“青叶祖师传下来的真法剑决有毁天灭地之势,我们可以从这里出去。斩龙护主,我不会死,我们都不会死。上去之后,以驭雷术破空,书书他们一定不会放弃找我们,绝不会离开空桑山……”   最后,他说:“抱紧我。”   郑之湄强忍眼中的湿意,伸手环住他的腰,心念法决,软剑发出滢滢的波光,剑长了好几倍,竟将两人缠在一起,牢牢扣住。   耳边是曾听到过的真法口诀,还有熟悉的斩龙的龙啸。   郑之湄心中越来越平和,越来越清明。   生,一起生。   死,她也不怕,黄泉碧落,她也跟着。 作者有话要说:  给你们个大章! 我昨天是这么打算的,如果我今天的文艺心理学课没有被老师抽到的话,我就放文开心一下;就算被抽到了,也需要放文压压惊……这章原本是要等到双十一放的(重新改了存稿箱所有章节的发表时间,嗯,接下来的日子得好好学习写作业了,一大波正在等着我宠幸) ☆、玄火鉴   “轰——”   “轰——”   “轰——”   连续三个响雷在青空之上响起。   现在是白天,没有了瘴气,没有了煞气,空桑山的树木仿佛一下子活了起来,在清澈的空气中齐齐张开了茂密的绿叶。   “师兄!林惊羽!”   他们靠在人力形成的天堑上,一棵硕大的榕树盘虬着粗壮的根系散在悬崖峭壁边上。   林惊羽脸色苍白,汗水顺着头发滴落,衣衫尽湿,腮骨咬动不止,显然已经快力竭了,但脸上却还是那副极强悍坚毅又极脆弱无力的模样,似乎一刻也不允许自己放松,一切都要自己扛的样子,看得郑之湄的心都揪起来了。   大滴泪水忍不住落下,“师兄我们出来了……没事了……”   他还在吐血,仍旧是紫到发黑的血。   “惊羽!”   一蓝一碧两道光芒从高空落下,而耳畔响起了张小凡的声音。   “小凡,小凡……快救他……”郑之湄六神无主,看到同门就仿若找到了主心骨,“他又用了斩鬼神,还有黑水玄蛇的蛇毒……”   张小凡浑身绷得紧紧的,好像是见到了什么触动他内心最深的痛处。“玄火鉴可以救惊羽,玄火鉴可以救惊羽……”张小凡喃喃着自语,   情况胶着来不及给他发愣,他一把拽过碧瑶的手,“拿来!”   碧瑶吃痛,挣扎着在甩他的手,“拿什么啊?你快放开我。”   “玄火鉴!”张小凡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手中的烧火棍已然祭起朝碧瑶出手。   “那是我六尾大哥拿命换来的,我凭什么交出来!”碧瑶的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眼眶也有些红。   郑之湄看着两人的身形已经交织在一起,捕捉到他们话中的字眼。   对,玄火鉴。   黑水玄蛇怕焚火。   无上神物。   焚香谷奇宝。   焚香谷。   锢锁心脉,疏导阳气,对抗毒性……   心里瞬间转过百转思绪,铸犁软剑散发着滢滢白光冲他们而去。   碧瑶并非不想救人。   只是火龙洞刚塌,适才里面发生的事情,一幕又一幕仍然回放在她的脑海里。   恍惚之下,手臂被一柄银剑划开,她吃痛后退,腰间的金铃铛发出串串叮当的声响。身前一道红光乍现,瞬间到了青云那个女弟子手里。   神兵至宝,都是认主,碧瑶有些悲哀地想,狐族染上了这么多鲜血,居然都留不住玄火鉴。   一面火红色的玉环,从中心绽放出绚烂的火花,有金色,有黄色,有赤色,有朱色,无数美丽的暖色纠缠在一起,化作道道红芒将一男一女笼罩在一起。   曾书书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奇幻的景象。脑海中翻着自小看过的书册,在茫茫书海中回想起一星半点的文字,在确定之湄正给惊羽疗伤后,轻松了一口气,走到张小凡身边,扫了一眼碧瑶,“你不是从另一个方向去寻找无情海的入口了吗?怎么又跟碧瑶一起了?”   “说来话长。”张小凡一眨不眨看着红光,“空桑山另一边有个小池镇,那里还有一处洞穴叫做火龙洞,里面有两个狐妖偷了玄火鉴被李洵和燕虹追杀。”   玄火鉴……曾书书看着那个闪耀着古老图腾的玉环,目光微深,收起了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样子,“呵,镇谷神物都人盗了。原来如此啊,李洵和燕虹的最终目的根本就不是来剿万蝠窟的,难怪要毁山,就是要驱了瘴气找火龙洞……咱们跟焚香谷的这笔帐没完,他们人呢?”   张小凡收回目光看着碧瑶,“幽姬引开了他们……”   正说着,从南方飞来两道火红的身影,气度不凡,翩然若仙,正是李洵和燕虹。   看清楚天堑之上的景象,燕虹美目微怔,漂亮的眼瞳里满是不可思议,低声对师兄说:“她怎么会焚香玉册?”   天下功法,并非不能兼容。   这样的情况,一要看资质根骨,二要看机缘遭遇。   即便有了这些,却也不能够轻易习得两家乃至多家功法。   历来不成文又让正魔两道都恪守的“从徒不贰师”的规矩,就是最重要的原因,于是才出现各家各法,这样一出手便能知晓对方来历。   焚香谷功法奇幻精妙,或许旁的人看不太出这其中的关窍,可他们师从焚香谷怎么不知?燕虹不解,青云门的人,怎么会焚香谷的功法?   李洵的眼睛里分辨不清情绪,想起出谷前师父和上官师叔叮嘱他要打探的事情,看来,可以提前送信回去了。   是啊,青云门的人,怎么会焚香谷的功法?   怕是只因为,她本就不是青云门的人。   郑之湄会。   她该会,或许,天生就会。   而她的模样……李洵眼里闪过些什么,初见的时候并未在意,可如今在焚火掩映之下,分明就是……“这件事你先别声张,我回去之后跟你细说。”   燕虹点点头,看着一旁还站着的碧瑶,青灵石不动声色地御在掌心。   红光乍消,一道青色的光抢先在银白色的伤心花前出手,将玄火鉴拿在手里。   碧瑶盯着焚香谷的人:“回去告诉云易岚,他最好放了我姨母,十万大山的入口,我鬼王宗要定了。至于你们……”   九阳尺到了李洵的手上,只听那碧衣女子继续道:“玄火鉴能不能回到焚香谷还不一定,咱们渝都城再见。”   李洵轻哼一声,不发一语。   青云四人,自然是无人去管焚香谷的状况。   曾书书探着林惊羽的脉,说:“蛇毒应该没事了,但是斩鬼神的反噬还是伤到了心脉,要劳烦天音寺的师兄查看一下了。”   听到林惊羽没事,郑之湄心里高悬的石头顿时落了地,身形一晃差点没栽倒,幸而有张小凡扶住了她,“之湄你还好吗?”   “我没事。”她没事,就是脱了力,休息一下就好,“雪琪师姐呢?”   “我把师姐交给法相、法善两位师兄了,他们先回渝都了。”   郑之湄安心了,看到曾书书架起了昏迷不醒的林惊羽,捡起斩龙剑和张小凡一起御空而起。   空桑山一行,大体来说还是圆满的。   万蝠古窟被捣毁,炼血堂的残众似乎只逃出了一只野狗,其余的尽数葬身。同时毁掉的还有山脉的乌烟瘴气,连带着整个渝都都清灵了不少,这等造福于百姓的事,正道之人都是乐意去做的。   毕竟,是弄毁了魔教数百年的藏身之处,算得上大功一件。   虽然所谓的魔道天书依然不知所踪,但是焚香谷的人认定了东西在碧瑶身上,而碧瑶也是一心要抢夺玄火鉴,无奈两方身在城内,谁都动不了手。   说到焚香谷,青云的人和他们自然是相看两厌。   李洵一贯是倨傲的,自恃功法高深瞧不上磕磕绊绊、问题百出的青云一行人;而历经了空桑山一事,曾书书第一个就对他有意见,每每出口讽刺,堵得人说不出话来。   于是就只能有天音寺的人充当和事佬,正道内讧也是要让魔教笑话的。   林惊羽到底伤得不重,可一开始法相连叹了好几声“阿弥陀佛”差点没把张小凡吓死,最后还是法善大手一挥说了声“无妨”,这才让众人放了心。   张小凡功力精进很快,只一战过后,就觉得今非昔比。不知道是陆雪琪为救他受伤的缘故,还是林惊羽的伤也刺激到了他,张小凡在霸占未名居客栈之余,勤修道法起来。而天音寺的法相似乎对张小凡很有好感,碧瑶亦是,这三个人有事没事总是聚在客栈后院一起,讲佛法,论道法,还有五湖四海的奇闻异事。奇怪是奇怪,可和谐也很和谐。   关于郑之湄以不深的道行驱动玄火鉴、还隐约看起来像是焚香谷功法的这件事,张小凡没有这样的眼力,曾书书倒是问过她,她也说不上个所以然来,而李洵和燕虹只一句“那是玄火鉴之故”就把他们打发了。   既然没有什么严重的地方,那她就放心了。   何况,她这些天几乎没怎么出过房门。   直接原因就是她身上的状况。   从空桑山回来的第二天晨起梳妆时,她无比惶恐地看在铜镜中的自己,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脸颊上冲去,像是一直受了惊的小兔子,差点失手把镜子打碎。   关于嘴唇上的伤口,其实早就凝血看不出来了,只有眼尖的曾书书在林惊羽相安无事后问了她一句。   她打着马虎说是磕到了,也不管对方信不信。   不过曾书书那副调侃猥琐的纨绔子弟模样明晃晃地写着“不信”二字,她又不想做过多的解释,就由着他去了。   然而——   问题不在于嘴上的那个伤口,在于脖子。   明明昨天洗浴时什么都没有,怎么会冒出红红紫紫的痕迹?   一个,两个,三个……   没有人教过她,没有人告诉过她,男女亲吻之后,还会在肌肤上留下羞人的痕迹,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没有销毁的证据一样,提醒着她在那黑暗之中的温存。   她拉下领口、扯开她的衣襟,白瓷般的皮肤上是一样紫红色的斑,更甚的地方是,胸前的肌肤上还带着青紫,看起来渗人得很。   郑之湄心头狂跳不止,只要是想想,就觉得连呼吸都难以自持。   她无比庆幸是她在无人的时候发现了这件事,而雪琪师姐也是半昏半睡地躺着。   如果她就这么出门了,可怎么见人?   自她长成以后,还从未往身上扑那么多粉黛来遮瑕。   郑之湄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做了坏事的孩子,心里一直发虚。她没有去照顾林惊羽,心里借口说有张小凡看着;等到对方恢复之后,她也避谈无情海的事,避着一切有可能跟他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陆雪琪把她有点反常的行为归结于是在万蝠古窟受到了惊吓。   郑之湄想,无情海底的小秘密,大概也只是她的小秘密了,能够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拿来想一想,让她脸红心跳。   那他呢?   他也会想吗?   还是说,就因为她说没有关系之后,就真的随它去了,全当成黄粱一梦? 作者有话要说:  好冷好冷,我也需要有人来灼热我的心…… 这种日子对我来说就是狗节,单身狗的痛真的很难过啊。 不过讲真,双十一怎么能不出去浪呢?今天没课,果断出门! ☆、司红节   陆雪琪和林惊羽养伤养了大半个月,这期间法相、法善回了须弥山,李洵和燕虹也离开了渝都城没说去向,而青云一行人传回师门的书信暂且还没有回音,大家必须商议接下来的安排,于是再也无法避免地,聚在了一起。   “……听我的,不着急回青云,暂且在渝都城待一段日子。”   陆雪琪难得附和曾书书的话,“朱雀使幽姬还不见踪影,碧瑶和野狗却一直在城内,可李洵他们离开了都没去追,我怀疑,这渝都内是不是还有魔教想要的东西。”   曾书书大力点头:“很快就要到司红节了,这几天全城百姓都涌在街上,魔教如果要有异动,应该会挑这个时候。”他大口喝茶,惹得张小凡补充了一句,“书书,你想去司红节就直说,光明正大去大街上,我们又不会说你,用不着拿魔教当幌子。”   曾书书一打画扇,“我这不是担心师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信,催着我们回去,那不是又看不成了……”   陆雪琪看林惊羽没什么意见,于是拍板说:“那这些天大家可各自去接上打探一下情况,等过了司红节……”她的声音突然消了,一阵清脆的铃铛声越传越近,最后大力推开了房门。   “张小凡!”来人是碧瑶,穿着水绿色的衣裳,灰头土脸的情况下,笑得依然灿烂,“你教我做的烤鱼我试了一下,不过不大成功,你要不要尝尝?”说着,抬起手,一根小目光上串着一条烤焦了的鱼。   无人说话,无人动作。   张小凡下意识地去看伙伴们的脸色,书书潇洒如常,之湄平静如水,脸色最难看的当属惊羽和陆师姐。   他知道他们在不悦些什么。   但是这个碧瑶……   张小凡起身走上前,推搡着那根木棒把人往外轰,“烧焦味都带到我们房间里来了。”   “还不是你不见个人影……”   “去后院,去后院我教你烤。”   “手把手?”   “对,手把手。”   女子轻灵悦耳的笑声如同她身上的铃铛一样,娇俏又自然,伴着男子无奈的声音越来越远。   “我说,你们别这样……”曾书书拿扇柄敲着桌子,“小凡心中自有一杆秤去称量,善恶正魔他分得清楚……再说了,其实这个碧瑶也不是什么坏心眼的人。”   陆雪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之湄,我们回房。”   “哦,好。”郑之湄等这一句话已经等了好久,闻此,赶紧跟在师姐身后出去了。   曾书书拿着茶壶还在给自己倒着茶,啧吧着嘴成功惹得林惊羽瞪他。   “你瞪我做什么?”   “你怎么没看着小凡?”   “我看着他?”曾书书放下杯子,“他有手有脚我怎么看着他,又不是小孩……你和雪琪也太草木皆兵了吧,还是说苍松师伯和水月师叔一直给你们灌输什么正魔不两立的思想太根深蒂固了……你看看着渝都城,三教九流,什么都有,可这千百年来还不是相安无事?”   林惊羽揉了揉眉心,“小凡单纯,碧瑶又太狡诈,我担心他被蛊惑。”   “你瞎操什么心,这事就留给田师叔和宋师兄操心好了……”曾书书忽然想到了什么,扎眼的功夫就移到了林惊羽身边,“或者,你该跟我说点什么事?”   “什么事?”   “你和之湄的事呀!”   林惊羽一愣,只听对方继续说道:“你可别告诉我说你俩什么事都没有啊,早想问你了,还想瞒过我曾书书……之湄这么些天要么是把自己关在房里,要么就是躲着你走,不应该啊,你好歹救了她,她不来照顾受伤的你也就算了,怎么还躲着你呢……老实交代,你们在无情海底发生了什么?”   无情海。   无情海底……   黑暗,冰冷,命悬一线的危机,绝境之中的生机。   还有……   那悱恻的缱绻,那份烫到他心里的灼热……   林惊羽如墨的双眸泛起波澜,随即英眉一蹙,起身往床褥走去,青碧色的光芒亮了整个屋子。   曾书书摸着隽逸的下巴,清俊的五官有几分猥琐。   打坐啊,干了什么事要打坐?   如果说,要真对林惊羽有什么不满的话,大概就是这位兄台一直坚毅凛然地仿佛从没有被任何欲念沾染过,他凑到林惊羽身边,笑说:“这人啊,就不能清心寡欲,否则还能有什么乐趣?像你这样出口就是青云戒律,张嘴就是仁义正义的,真是半点都不可爱……哎,是我考虑不周,忘记路上发生事情太多,什么样的可能性都有。要不要我去城里书馆看看,说不定会有比颜如玉更加精美的图文画册……”   “曾书书。”林惊羽睁开眼睛,果不其然看到一双满是调笑意味的眼睛。   也不知道是不是得到了他想得到的答案,曾书书从床边跳开,打着画扇就朝屋外走去,临了了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当心走岔了真气啊……”   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被朋友一番话讲的,已没法继续入定下去,索性斜身一躺仰面在床上。细看之下就知道林惊羽的神色很不自然,略显窘意,肤白的脸上还铺染开来薄薄的红晕,耳廓也微微红着。   他想,是自己定力和修为不够深吗?否则,那一幕幕场景为什么总是想起。   海底的秘密,不会有第三人准确知晓的秘密……   不算噩梦,算美梦。   渝都司红节能让曾书书惦记那么多年不是没有道理。   红者,祥瑞也;所谓司红,取丰收庆吉之意。   最初意义上的丰收节庆,演变到今日,俨然成了全城老百姓相聚热闹的平台。   头顶上流光璀璨的华灯,掩映得大街绚烂流转,听着那敲锣打鼓的乐声,觉得整个人都浸润在凡尘节日的烟火之中。没有所谓的正道魔道之分,没有善人,没有恶人,所有人都只是芸芸众生当中的一份子,承受着上苍的苦难,也享受着上苍的福泽。   郑之湄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人间盛世繁华,走在街上,人声鼎沸,络绎不绝。张灯,结彩,表演,游街,全城红装,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人多有人多的好处,可人多,也有人多的不好。   她只是在一处小摊边多停留了一会儿,一抬头,人山人海,摩肩接踵,身侧、身后、身前,老百姓的人群里哪里还有那一抹绝色芳华。   郑之湄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样的情况,即便是走在一起,也要被冲散的吧?   她漫无目的地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东瞧瞧西瞧瞧,左看看右看看。   有很多小孩子,手里拿着糖葫芦、糖人之类的,还有提小小的红灯笼的,蹦蹦跳跳、嬉笑玩耍在人群中间,免不了要撞到人。   郑之湄被一个孩子撞击腿部往旁边踉跄了一下,却不想,自己也碰到了一人。   “抱歉啊,我……”   想要道歉的话还没说完,她就对上了一张清毅俊朗的脸,如墨的眼瞳里倒映着细碎的烟火,风华无限。   “……我跟师姐走散了。”她直愣愣地开口,说完她才意识到这句话听上去分外耳熟。   跟师姐走散了。   河阳小镇,颜如玉书馆外,她脸不红气不喘地扯着谎,她和师姐走散了。   她接着开口,重复着:“林师兄……人太多,我真的跟雪琪师姐走散了……”   林惊羽把人带到一处檐廊下,说:“我和小凡一起出来的,一个转身,也找不到他了。”   “嗯。”郑之湄轻点着头,好在她现在脸上覆盖着面纱,要不然指不定会有多红。   再也没有过多的言语,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大街上的人来人往。   半晌,林惊羽打破了沉默,“从前草庙村也有类似这样的庆典,只是没有渝都的盛大。”   “都做些什么?”   “村里祠堂前会摆大筵席,全村的人都会去,祭祖,杀牛羊,点篝火……”陷入回忆里,林惊羽的声音温柔了下来,“每次开宴前,村长老伯总要说一长串的话,小凡最没有耐心,偷偷地钻到桌子地下去那东西吃,还分给我,可被大人抓包时,油腻都在我的手上,小凡就不见踪影了……每个人都要去每家每户面前插香烛,在路边,在石桩缝里,大树底下,还要点蜡烛,那些蜡烛一直要烧到第二天……”   郑之湄偷偷去看他,觉得他的平淡温和让这夜色都清宁了起来,“你知道铸犁剑和草庙村的渊源吗?”   女子细腰间的银白光芒滢滢一圈,林惊羽听她讲述铸犁的由来,讲述这把软剑曾在草庙村待了很长一段时间,讲述青云祖师铸剑为犁的心愿……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在红尘华灯下,诉说一些美好的事。   很默契的,谁也没有提无情海的事,没有提海里的吻,没有提海底的吻,也没有提海底的肌肤相亲……   末了,待看到街上的人涌少了,林惊羽说:“走吧,去街上看看。”   “好。”   今晚可以说是万人空巷,就算是酒肆歌坊这些地方,生意也清淡得很。两人往一些魔道聚集的酒楼赌庄附近转了一番,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动。   只是路过一家名为“风月阁”的酒楼时,有一方沾染了脂粉味的帕子从高空飘落,落在他们面前。   郑之湄抬头看去,二楼的栏杆处倚靠着一个身穿鹅黄色衣裳的女子,风华绝代,眉眼如丝。   好美。   真的很美。   她见过很多长相绝美的女子,譬如师父,譬如雪琪师姐,譬如小竹峰姿色万千的师姐妹,譬如碧瑶,也譬如燕虹。可是眼前的这个人,美得动人心魄,一颦一笑皆是妩媚。   “少侠,劳烦你捡一下手帕。”言语也是柔媚,仿若天下女子所有的尽态极妍都被她占尽了。   郑之湄下意识去看去看林惊羽的举动,只见他弯腰捡起帕子,然而下一刻,那丝帕脱手而出,像是一枚飞刃,直直朝二楼射去。   黄衣女子不疾不徐,拂袖间淡淡的紫芒闪过将丝帕抓在手里,轻语说:“这渝都城里,有趣的少侠和姑娘真是越来越多了……两位要上来坐坐吗?”   林惊羽往风月阁中看去,里面灯火阑珊,尽是男男女女嬉闹的欢声,于是拉起还在发愣的人,“我们走。”   “你何故去招惹青云的人。”   “碧瑶小姐可不是最喜欢招惹青云的人。”黄衣女子掀开珠帘,里面坐着一位紫杉女子,“朱雀圣使给瓶儿的感觉似乎很不喜欢和青云门的人会面呀,倒是跟她不太一样。”   幽姬面纱之下看不清表情,只说:“正道这些年花了不少心思栽培年轻人,你若想要在圣教站稳脚跟,大可挑一些小门小派下手,青云的人,你还惹不起。”   金瓶儿在桌前坐下,莞尔一笑,风情万千,“我还是看碧瑶小姐那位朋友更顺眼一些……方才那位少侠定力倒是不错,可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他的师妹在,才装模作样一副名门正派的清高样。至于宗主要的那位姑娘,蒙了个面纱,或多或少也有些姿色,不过看着倒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幽姬站起身来,眸色清丽,“看样子,你看人的眼光还需要打磨。”   金瓶儿妩媚一笑,在前辈面前作谦,她原是做惯了的。   鬼王宗的人,其实比正道的人有趣多了,有给自己父亲扯后腿的大小姐,也有帮着那位大小姐扯谎的圣使……   “随你是要西行还是南下,但是合欢派是要推辞流波山之约吗?”   “炼血堂早已不成气候,长生堂和万毒门出的都是成名的高手,有鬼王亲自出马,怕也看不上合欢一门……劳烦圣使告知鬼王,师父说了,流波山之约我们就不去了,但是青云山上的美丽风景,自然是要好好欣赏一番。”   幽姬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是她避世太久之故么,一直看不上的魔道的后起之秀,智谋与胆色,竟也有几分可以和正道小辈分庭抗礼之势。   她最终还是没把火凰炎玉可能出现的地方告知于对方。   青云那个地方,她是敬而远之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脸上一直长痘痘,消了一颗又有一颗,我怎么这么不开心,多少年都没长过了…… 难道!我这要是返老还童了吗? ☆、波澜起   街上的人很少了,零零落落。   “那位姑娘……”郑之湄问他,“是魔教的人吗?”   那人出手不凡,也不知道用什么法宝,乍看之下就觉得至阴凶邪。那样的紫芒比起轩辕的恢宏,更多了几分妖艳,一如她眉宇间若有若无的风情。   不过让郑之湄好奇的是,林惊羽在她还没出手前怎么就知道对方不是善人。   “寻常人家的姑娘绝对不会有她这样的媚态,蛊惑人心。”林惊羽淡淡地开口。   “哦。”她点着头。   其实,她更想知道的是,抛开正魔之分,他是不是也觉得那个美人长得好看。   像是抓挠瘙痒般难受,她斟酌地开口:“……她的眼睛很漂亮,娇俏妩媚,像是能勾人心魄,我都差一点没魂儿了……你、觉得呢?”   林惊羽停下脚步,垂下视线看身边的人,手里握着的细腕还没有松开。   他不想告诉她,那个女子使得极强的媚心奇术,摆明了操控男人心智,定是魔教妖女无疑。   他不想告诉她,刚才只要稍有不慎,就会吃了大亏,修为去半都是轻的。   他更不想告诉她,于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不是有她在身边,他是不是会一时心意动荡而栽了跟头。   林惊羽的沉默在郑之湄看来就像是对方在细细思考。   细细思考那位姑娘长什么样。   细细思考那位姑娘长得好不好看。   心中漫起的不知道是苦涩还是酸涩,只能低下头盯着脚尖,也不说话。   “没有。”好听的男声在夜色之中浮动,“没注意她眼睛长什么样,不过——”   闻言,她霍然抬起头。   林惊羽看着她面纱之上的眼瞳,盈盈如水又灿若星辰,有美丽的火花绽放,清晰地倒映出他自己的样子,好像眼里就只有他,“无论怎么样,你的眼睛比她的好看。”   你的眼睛比她好的看……   没有听过这么直白的褒奖,或者说,没有从异性嘴里听过这样简单又没有花样的褒奖。   她又低下了头,觉得很不好意思。   充满红尘烟火的空气里,也不知道泛起了令谁怦然心动的气息。   “……嗯,现在还早,要去河里放河灯吗?”   “你想去?”林惊羽问她。   “想。”   “那就去。”   “……好。”   汉水有一支流从渝都城中穿过,天幕之上无月无星,却还有绚烂的烟火仍在绽放,搅碎了点点的波光,逗起缕缕的明漪,反晕出一片朦胧的烟霭。   郑之湄捧着一只莲形花灯,蹲在石岸边,对着灯中的小烛闭上了眼,整个人像是一首清清浅浅的歌。   一愿师门安和。   二愿同门无忧。   三愿……   她睁开眼睛,转过头去看身边的年轻男子,正巧对上他侧头看过来,眉眼如画。他似乎很高兴,一向坚毅清峻的唇角居然挂着一丝微笑。他平常不笑的,但一笑起来可真好看,好像冰山春融,那是最温暖的景象。   三愿,岁岁年年长相见。   两只一样的花灯随着水流越漂越远,渐渐地和其他的混在一起,分辨不出来了。   很多年以后,当一切尘埃落定归于平静,两人靠在龙首峰的古松树下细数陈年旧事,林惊羽告诉她那一晚的心愿——   一愿师门祥和。   二愿同门无虑。   三愿……   他没有许下第三个愿望。   只是人在水边,人在岸边,满目望去的良辰美景似乎都及不上身边的风华,他蓦然想起小时候,娘亲温婉地靠在案头羞红了脸,听爹爹为她诵诗。   古老的传唱,最原始的情话——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林惊羽和郑之湄走进未名居大堂的时候,曾书书正坐在一张桌前品茶,轩辕剑还是歪歪斜斜被他搁在凳脚边。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郑之湄边说边把面纱摘了,这不合常理,他这么喜欢热闹的人,居然比他们回来得还早。   曾书书大叹:“别提了,遇到祖孙两个神棍给我看面相,那小姑娘年纪不大,一口一个冰糖葫芦,看着也漂亮可爱,没想嘴皮子比我还溜,比我还能诓人……”   他又咕哝道:“其实说的也很准,八九不离十。还有那老头,学识也高,倒衬得我像不学无术似的……”   郑之湄笑笑,四下看了客栈,基本上没什么人,只有三两个客人在喝酒吃菜的,“师姐和小凡还没回来吗?”   “欸?”曾书书眼里精光一闪,倏地从凳子上站起来,绕着两人打转了一圈,清秀的眉毛一挑,“原来是把小凡和雪琪抛下去幽会了?”   她瞪大了美目,“你胡说什么?”   “我哪有胡说,出门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情况啊,难不成是刚好遇到?”   “就是刚好遇到。”郑之湄脸蛋红扑扑,还有些气极。   “哦……”曾书书拖长了音调,走近了几步低头看她,“刚好遇到,这人海茫茫的刚好遇到,真是巧得很呐!”   “你……”   眼前投下一片高大的阴影,她被林惊羽拉到了身后。   “书书。”他用有些警告的语气叫好友的名字,示意他别说了。   说都说不得了,曾书书耸了耸肩,但心里也觉得之湄师妹脸皮实在是薄,再说下去说不定就要恼羞成怒了,于是封了口:“……这渝都城内,出不了什么大事,两个大活人还能消失不见,走了,睡觉去了。”   谁曾想。   曾书书还真的是一语成谶。   两个大活人。   就真的这么消失不见了。   同时消失的,还有一直缠在他们身边的碧瑶。   郑之湄昨夜一直等到很晚都不见陆雪琪的踪迹,以为师姐有什么私事晚归,或者她又寻了个地方练功去了。自己撑了一会儿也就迷迷糊糊睡去了。   没有想到,早起时发现被褥整整齐齐没有半点用过的痕迹,恰逢林惊羽和曾书书来敲门,也说张小凡没回来。   没回来。   都没回来。   曾书书决计不会说出这两人也出去幽会而一夜未归这种话,谁也不是这样的人不是?   三人立马分做三路去城中寻找。   郑之湄一路沿着小摊小贩问过去,都说没有见到过像她一样装束的白衣仗剑女子,问到有些不耐烦的,她话都还没出口,就干脆直接说没有看到青云弟子,男的女的都没看见。   也是,师姐如九天仙子下凡,任谁见过都忘不了的。至于小凡,呃,小凡也是模样清朗的少侠公子,也很好认才对。   重新回到未名居门口,林惊羽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怎么样?”   林惊羽摇头,“没有。”   郑之湄忧心不已:“师姐和小凡到底去哪儿了?”   “惊羽,之湄。”曾书书提着紫剑从另一个方向过来,摊开手掌心,上面赫然躺着一片竹片,绿底红斑。   “是泪竹,你在哪儿发现的?”   “风月阁外。”   风月阁。   林惊羽和郑之湄两人对视一眼,听曾书书继续说:“里面人去楼空,什么也没有了。我问过边上的店家,那是今年才开的酒楼,表面上卖饭卖菜卖酒,实际上卖……”由于郑之湄在场,他话锋硬生生收了起来。   “我们昨天路过那里……”郑之湄有些懊恼,也没纠结于风月阁到底卖什么,“难道是那个女人……”   林惊羽看着大街上的人来人往,英眉微蹙,“这一夜之间,渝都里的魔道妖人减少了起码有半数。”不再是刚来的时候,目光所及之处总有一两个阴阴邪邪的人存在,如今,衬得寻常的老百姓多了不少,连斩龙剑的微芒都清澈透亮起来。   曾书书附和:“还以为他们会有什么大动作,原来是挑昨天的日子撤离,不惹人注意。”   “可是,师姐和小凡到底去哪儿了,他们是不是在一块啊,难道是发现了什么,自己走的?还有那个碧瑶……”   她说不下去了,觉得自己的思维朝离谱的方向走去——   小凡总不会是跟着鬼王宗的大小姐一起走了吧?结果被师姐发现然后去追了?因为这关系到青云门的声誉不好声张就没有通知他们?   林惊羽沉吟说:“以陆师姐的修为,如果真的有冲突,肯定会设法让我们知道,既然无风无雨,就是不想打草惊蛇,至于小竹峰的泪竹……”   “多半是给我们报个平安。”曾书书两指拈着泪竹片,轻嗅了一下,“没什么异常,雪琪肯定没有事。”   郑之湄从他手里拿过竹片,“泪竹片我们都是拿来当暗器投掷的,师姐衣服上会嵌一些,要不就是自己掉出来的,要不就是师姐故意留下的,咱们一瞧就知道。如果是打斗,也不会只有一片。”   “那就分头去追呗,总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曾书书拍板,右手来回指了两个方向,“渝都就两个城门,东门和西门,分头走?”   林惊羽点头答应。   曾书书又说:“那之湄,你跟我们谁走?”   郑之湄一愣。   跟谁走?   她就不能留在渝都吗?   万一师姐和小凡和他们错过回来了看不见他们,要怎么办?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林惊羽开口说:“我们出来很久了,没道理继续待在渝都,若陆师姐和小凡无事,他们自会回青云,也会想方设法通知我们。”   “那,要是师门来信怎么通知我们?”回青云山上送信的那只白鸽还是她“拐骗”回来的。   “这你别担心,我爹有的是办法找到我。”曾书书有些无奈,从腰间解下金绿色的乾坤袋,递给郑之湄,“我能在千万里之外驱动它,或者你再找个大白还是小白的鸟通知我,以此做联系吧。”   所以他的意思就是让她跟林惊羽一路吗?   她总觉得,自己一直在拖累他。   看师妹游移不定,曾书书嘴角噙笑,“成!那你跟我一起,师兄带你好好见识一下人间风光。”   林惊羽从曾书书手里将乾坤袋抽出来拿在掌心,“她还是跟我一路。”   曾书书清雅一笑,“走了。”说着,他跨步就往西走去。   林惊羽把乾坤袋递给郑之湄,“我们也走吧。”   她拿过袋子,别在腰间,应声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长命女·春日宴》冯延巳 单身狗的寂寞:错过早恋已经让我很糟心了,眼看着如今的光景,好吧,我是要错过大学校园纯纯爱恋的节奏啊,男票会从天而降砸中我的场景,就只能在梦里想想了…… ☆、红眼雕   同样是从未踏足这中原大地,但不得不说,人与人之间,差距还是很大。   在来渝都城的路上,郑之湄不需要认路,只是一味跟在师兄师姐们身后就好。   而如今出了城门,她也不需要认路,因为有林惊羽带着她。   “……下山前,齐昊师兄特意让我默记过地图。”   齐昊师兄。   郑之湄想到了小竹峰的大师姐,临走前文敏原本也是有一大堆的话想要嘱托她,絮絮地也讲了很久,但是后来看到陆雪琪就在她身边,就大手一挥,让她一切跟着师姐就好。   可眼下,雪琪师姐不见了。   既然林惊羽认路,那她就安心了。   否则,还指不定要走到哪里去。   并不是很平坦宽阔的路上,两边是参天的古木,深绿色,浅绿色,暗红色,掩映在一起,一景一致皆可入画。   他们没有选择御剑飞行,高空之上对地面的情形本就看不太清楚,徒步行走虽然慢了点,却不会错过些什么。   林惊羽给她分析形势:“汉中渝都,中心汇聚之地。西城门出去,西北蛮荒,魔教发祥之地,百年前被几位师尊捣毁后难有恢复,而西南死亡沼泽,大凶之地,人迹罕至。”   郑之湄点着头,“所以你觉得师姐他们往东走的几率更大吗?”   “一半一半。”林惊羽说:“这些地方虽然凶险,鬼神莫测,但是奇珍异宝频出,有什么让正魔两道趋之若鹜的东西,也未可知。而魔教大多数人,万毒门、合欢派、长生堂之流,也多聚集在西陲。”   “那书书师兄一个人可以吗?”   “书书向来喜欢冒险,尤其是喜欢刺激险要之地……”说着,他看了一眼郑之湄。   就是知道书书的性子,一直在曾师伯束缚之下,跃跃欲试想要凭借自己的能力闯荡一番闯出属于自己的名声,不是因为他是曾叔常的儿子,不是因为他青云龙凤,曾书书定会选择从西而走,所以林惊羽才说,让之湄跟他一起。   不是不相信书书的能力,只是觉得,放在自己身边,在他能够看到的地方,他会更加安心一些。   “……他本身道法极高,又有轩辕傍身,聪慧博学,放眼正魔两道,也几乎无人能出其右。他可以。”   “那东边呢?”   “往东南的方向过去有狐岐山,是鬼王宗的地盘,如果碧瑶和他们一起……”   “那我们就往狐岐山的方向去。”郑之湄懂他的意思,“其实关于碧瑶……”她看着林惊羽,“我和书书师兄是一样的意思,即便她是魔教之人,可她没什么坏心眼的,至少,她是真心对待小凡,拿他当朋友。”   郑之湄看得出来。   碧瑶的笑很纯粹,很也清澈。   甚至于,她可能,可能还有那么一点点喜欢小凡。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更担心。”   林惊羽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小凡他,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他心里清清楚楚。别人真心相待,他也会真情交之……上次碧火天冰湖的事,我问过小凡,死灵渊的事,我也问过他,碧瑶三番五次救他于危难之中,小凡不会拿她当敌人看待。可我们都能理解的事,师门未必会理解。只希望陆师姐现在和小凡在一块儿……”   郑之湄想要宽慰他,还没说出点什么来,却听他继续说:“而且就算碧瑶不是什么坏人,那魔教其他的人,碧瑶唤‘幽姨’的朱雀使……”   他可没有忘记。   幽姬是怎么在他们面前,在他面前,把郑之湄硬生生地扔到无情海里去,扔到黑水玄蛇的血口之前,只为了她们自己的平安无虞。   无论出于什么样的目的。   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   无论事情的结果是怎么样。   每每想到这件事,他本就对那些人难以和颜悦色,如今更是觉得半点都不想假以辞色。   郑之湄观察着他的神色。   刚才还好端端地说着话,现在一下子就冷下脸来了,也不说话。   朱雀使,那个看上去神秘又高贵的女人,除了无情海边那件事让她至今想起来还些后怕之外,好像也没和他们有什么冲突啊。   她也不开口了,默默跟在他身侧,把目光放在沿路,看看有没有同门的踪迹信号。   一路上路过一些小镇。   有人烟的地方问人,没有人烟的地方问虫鱼,问鸟兽。   不过它们好像都没见过像郑之湄这样可以与之对话的人,新奇之下往往乱扯一些有的没的,根本没有半点有用的信息。   这个时候,她就非常希望有焚香谷所豢养的红眼雕,其目通红,视觉敏锐,据说可是追踪的好手,比起山野间没有经过训练的动物,好用太多了。   曾书书之前可是极其看不上她唤来的再普通不过的白鸽,这才给她普及了好些珍奇异兽的知识。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想,也只是想想。   人生的奇妙之处在于,你永远也不知道下一刻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郑之湄才想着这儿离南疆远着呢,却从天空之中传来好似鹰击长空的声音。   她抬眼望去,青空之上出现两只红色禽鸟,在高空盘旋飞舞,像是两朵红云,漂亮非常。   “那是雕吗?”她问林惊羽。   “是。”   “红眼雕!”她大声叫出来,“难道焚香谷的人在这里?”   回答她的,是俯身冲下来的红雕,栖息在一树枝桠上,随之而来的是两道红影,应了她口中的“焚香谷的人”,李洵和燕虹。   林惊羽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曾书书又不在,寒暄问好的事情自然就落到了郑之湄头上,“李师兄,燕师姐,渝都一别,没想到两位还未回焚香谷。”   李洵轻点头,“青云的师兄弟们也并未回山。”   郑之湄转过一些思绪,看了一眼林惊羽,最终还是说出让她有些无地自容的话:“我们在城内与雪琪师姐还有小凡失散了,于是和书书师兄分做两路出来寻他们。”   李洵看着两人,说:“那真是巧了,我与师妹也在寻他们。”   林惊羽往前半步,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你们见过他们。”   燕虹给红眼雕喂完食走过来,说:“原本是让红眼雕找准目标寻青云之人,却没想遇到了林师弟和郑师妹,它们自然而然就落地了。”   李洵脸色冷凝得厉害,像是一直在克制些什么,“张师弟好本事,勾结魔教妖女抢夺我焚香谷至宝,这件事,青云定要给出一个交代。”   林惊羽黑眸一眯,脱口而出的话已经带了愠色,“你说什么!”   “他张小凡……”   “师兄。”燕虹打断他,“还是让我来说吧。”   李洵看了师妹一眼,又看了郑之湄一眼,眼睛里的神色复杂难辨,拂袖走到了一边。   “不瞒师弟师妹,我与李洵师兄此番出谷还肩负寻找玄火鉴之责。三百年前,狐妖入谷盗取玄火鉴,多年来焚香谷一直暗中派遣弟子外出找寻,原本,是找到了的……”   郑之湄接收到对方的视线,点了一下下颚。是啊,不是找到了吗?狐妖也死了。   “玄火鉴,实在事关重大,于是我和师兄决定早早回去,却因为有事耽搁了……”   燕虹只挑拣了一部分说。   六尾狐妖跳入熔岩,连尸首都找不到。没有他法,想起师门的要求,他们只能去往狐岐山附近找寻散落的狐族,看能否降伏几只带回去。但那是鬼王宗的地盘,又不能靠得太近,因此徘徊了良久。   “……路过狐岐山一带的时候,我们无意中碰到了一只狐妖。降妖除魔本就是正道弟子之责,却不想这个时候张师弟并着魔教妖女碧瑶一起出现了……”   燕虹顿了一下,再出口的话语就有些苦涩:“鬼王宗与狐族关系匪浅,碧瑶为了那只狐狸向我们出手,伤在我和李洵师兄的手下。可张师弟却为了那妖女也向我们攻来,纠缠之中,玄火鉴落入了狡黠的小狐狸手中。两人一妖,就这么逃了……”   终究是他们太轻敌、太自负,还自喜碧瑶的出现,想着她和玄火坛那妖精的关系,此行定能不负师门重托。却没想到青云五个人里看起来最平庸的张小凡会有那么高深的功力,让他们师兄妹二人联手一时都分不出上下。   这下,连到手的玄火鉴都失去了,还真的如了那妖女的意。   林惊羽听着燕虹的话,越听眉毛锁得越紧。   再怎么样,焚香谷也不会平白无故捏造谣言出来。   玄火鉴被抢,放在青云,无异于诛仙剑被夺。事关重大,他们不会拿来玩笑。   他没有不信。   可也没有全信。   小凡是怎么样的人他一清二楚,轻易不会与人交恶。   个中原委,只能找到他之后再问个清楚。   郑之湄问:“那我雪琪师姐呢?”   燕虹看着大师兄长身玉立的背影,说:“我们遍寻不着,却遇到同样来寻张师弟的陆师妹。李洵师兄与陆师妹起了冲突,我们并没有在一处……可是已经两天了,被唤来的红眼雕居然找不到陆师妹的下落……”   “啊……”郑之湄有些失声,“怎么会找不到?”   燕虹摇了摇头,“在遇上你们之前,红眼雕把狐岐山方圆百里都寻了个边,什么都没有找到。”   “有一个地方你们没找。”林惊羽出声道,“是不敢找吗?”   这时候,李洵转过身走了过来,“你以为狐岐山是什么地方,是空架子的碧火天冰湖还是半吊子的万蝠古窟?在里面的,是真正的高手。”   难得的,李洵脸上没有出现倨傲之色,郑之湄想,“高手”两个字被他咬得这么沉重,那情况就严重了。   “所以你们的玄火鉴就不找了?”林惊羽出口有些讽刺,倒是和之前的李洵有些相似,“看来焚香谷也不过如此。”   李洵面色一僵,却没有出口反击。   他从见面开始就没有掩饰过对青云的不屑,对方对他也是同样的冷淡。   这都没什么,个人性情喜恶罢了。   只是眼下——   当然还有其他的办法可以找回玄火鉴,因为郑之湄就在这儿。   没有人比他更迫切地想要寻回宝物,哪怕要提前惹出青云门和焚香谷的争端。   可他在惊喜之余反倒惊出了一身冷汗,前面不远就是狐岐山,如果让郑之湄落入了魔教手里,岂非白白害了性命,后果也不堪设想。   这个姑娘,本该是他焚香谷的师妹。   林惊羽看着树上栖息的红雕,“我信焚香谷的异兽,所以小凡陆师姐他们一定去了狐岐山上。你们找玄火鉴,我们找人,各取所需。”   “你想怎么做?”李洵问林惊羽。   “上山。”   言简意赅的两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李洵眼眸微深。   同是此辈的正道弟子,十几年前到焚香谷拜访的萧逸才和齐昊,那师兄弟两人的惊才绝艳让他真心服气。也正是因为他们两人,他才在空桑山看到青云五人的时候觉得很失望。   他瞧不上曾书书舌灿莲花,没有丝毫正道弟子的气度。   他瞧不上张小凡木讷呆笨,没有半点所谓杰出弟子的模样。   他瞧不上林惊羽固守清傲,没有师长们口中斩龙旧主那样一往无前的风采。   他甚至于一开始也瞧不上陆雪琪,执著于衣衫污秽的女儿家。   他更瞧不上郑之湄,有能驯服火麒麟的天生本领却没有该有的傲气。   印象不是没有转变。   曾书书的学识和胸怀,张小凡的道行和魄力,陆雪琪的风骨与气质……   还有——   林惊羽居然能带着师妹从无情海脱险,破海劈山。   当时他就知道,是他小看了青云的人。    ☆、狐岐山   三个人要闯鬼王宗总舵。   对,是三个人。   并没有把郑之湄算进去。   林惊羽和李洵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前一刻还剑拔弩张要打起来的样子,下一刻就面对面开始商量如何潜入狐岐山,以至于郑之湄打了很久的劝和的腹稿,根本没有用武之地了。   “之湄”林惊羽转头对她说,“你就别去了,留在山下接应。”   林惊羽的话,并没有什么不对。   但她并不是很高兴,觉得他是在嫌弃她拖后腿,而后又听了李洵的附和,觉得更是了。   虽然燕虹将两只红眼雕托付给她照顾,言语之间是对她的信任,但是闷闷不乐的感觉半点都没有消散。   也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她的不悦,到了要分手的地方,林惊羽主动开口解释:“我并不是认为你修为不够……”   他并不是认为她修为不够。   说真的,也许郑之湄的道法层次确实没有他们高,平日里也一直处于他们身后的位置,可就像几位师尊所夸赞的那样,她虽不擅攻击,但她的抵守之术确是极佳,在危急时刻,往往能够以守为攻。   然而——   碧瑶将小凡一路带回狐岐山有什么目的?魔教有什么阴谋诡计?   陆师姐怎么可能到这里还没有追上他们两人?路上是不是遇到了别的麻烦?   他们对狐岐山一无所知,里面究竟是怎么样的状况,里面会有哪些魔道高手,他们会碰到什么样的事,都是没办法预测的。   这样的险恶之地,“……如果你去了,我还要分心。”   他的声音听在她耳里,像是碎玉一样好听。   分心……   分心照顾她吗?   郑之湄直直地看着他,眼睫微动,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出尘脱俗,   不去就不去吧,她应了。   相信雪琪师姐他们会安然无恙。   直到三人化作三道光影远去,她依然站在原地。火红色的红眼雕在她身旁的树上舔舐羽毛,看着她低眉浅笑。   “嘿!”郑之湄终是回过神来看顾两只小神鸟了,“你们叫什么名字?”   “咕咕——”其中一只抖着翅膀,“百一,百二。”   “百一,百二……这是什么名字?”   另一只红鸟回答:“一百零一,一百零二。”   “数字编号?焚香谷都是这么给你们起名的?”   “咕——”   果然,这焚香谷的风格,还真是高贵冷艳。   郑之湄撇了撇嘴,本来想说让它们警戒,但是这里离狐岐山实在是太近了,羽色火红实在太过扎眼,反倒会暴露了行踪。   她安静地盘腿而坐,周身泛起银白色的波光。   如今能做的事情就是等。   她过着青云道法,从玉清第一层开始走起。   好像从空桑山回来以后,她再也没机会出手过,可修为的进程是不能停的,需要勤加练习才能有所补益。   文敏师姐常说,要是遇上瓶颈停滞不前,磨砺一番或可突破。   从七脉会武到现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曾书书一直藏拙糊弄师门也糊弄他自己,陆雪琪和林惊羽在两次伤重之后道行直逼上清境上层,而张小凡也像开了窍一般,短短时日内功法突飞猛进。   但是郑之湄——   她蹙眉。   漂亮的眉眼间尽是疑惑。   不是因为功法没有丝毫长进,而是因为,总觉得太极玄清道的真气在她体内有一些怪异,像是遇到什么阻塞。   可是,是什么阻塞呢?   她安康无损,会有什么阻碍?   正想着,两只红眼雕发出凄厉的叫喊声,在空中扑腾着翅膀,听得她心中一惊。   周围隐约传来窸窸窣窣的摩擦声,让人背脊莫名发凉,周身泛起疙瘩。   这样的响声像是在哪儿听到过一般,这是……   蛇!   果然是蛇!   远远地,有弯弯曲曲的东西正密密麻麻朝这里蠕动过来,黑的、绿的、赤红的、棕的,天空之上还隐约传来悠扬的笛声,让人神思恍惚。   顷刻之间,有两道身影缓缓落下。   看相貌,都是英俊儒雅的青年男子,其中一个年长一些,约莫三十出头。另一个要小上个十来岁,手中拿着个玉笛,俊朗不凡,看来驱动这些细蛇的,就是他。   “无炎小弟的速度也是快,当真是后生可畏。”   “前辈说哪里的话,在下细枝末流自然是不能与前辈相提并论,只是门中长辈早出发了好些日子,门下的小弟又不成气候,心中不免有些着急。”   “你有伤在身还能跟上我的速度,毒神老友没有白白栽培你。”玉阳子嘴角带笑,也不知是真笑还是假笑,再看向那个年轻姑娘的目光有了几分狠意,“这次来的匆忙,无论如何都是鬼王宗的地盘,两手空空也说不过去,这焚香谷弟子,就算是给鬼王的小礼。”   “焚香谷?”秦无炎看着前方一脸防备的白衣姑娘和她上方盘旋的两只红雕。   红眼雕是焚香谷奇禽不假,可对方的装束,与西陲堵截他们的青云弟子分明一样,“……前辈,她不是青云弟子吗?”   想起那个把蛮荒圣殿搅得乌烟瘴气的人,打着一把和林峰那个短命鬼差不多的破扇子就能死伤那么多同门,甚至还能伤到他。若非怕误了流波山之约,他定要好好领教一下未见出鞘的、所谓正道至宝的轩辕剑。   不过有师父镇守圣殿,那区区小辈,就算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红眼雕只听焚香谷的号令,非外人不能驯服。”玉阳子轻笑一声,“也无所谓,管他青云门还是焚香谷,反正都是正道之人。”   郑之湄手握铸犁,对方闲暇的聊天在她听来,放大了心中的不安。   狐岐山上的形势本就不明朗,现如今还有另两个魔教高手要上山去。   那么师兄他们的压力,会不会更大?   红眼雕发出尖锐的叫喊声,停留在上方也不见它们逃离。   “你们快走,能逃多远逃多远,等李洵师兄和燕虹师姐唤你们。”   “咕——”   “赶紧走!”   两只红雕盘旋了一会儿,以一种迅疾之势,消失在层层树荫之间。   “不劳前辈出手,还是让我来吧。”说着,秦无炎把玉笛放在嘴边。   阵阵音波扑面而来,郑之湄只觉得耳朵边上“嗡嗡”直响,脑仁疼得愈发厉害。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任由这魔音缭绕。   她定了定心神,软剑直直地朝那飘然潇洒的身影冲去。   那人神态自若,玉笛一转,“当——”挡回了软剑的攻击。   柔软的剑身闪着银白色的光辉,不断变换着弧度,紧紧将那人缠住,乍看之下好像是女子占了上风,可细细看去,就可以发现秦无炎从头至尾都维持着稳若泰山的表情。   郑之湄的额头开始渗出了汗水。   不是因为她没法伤到对方,而是——   只有招式。   她的出招只有招式,只有剑招,没有半点内力真气。   根本来不及细想缘由,她临空一个转身,铸犁软剑被她缠在腰间。再出手,掌心之上晕开一朵又一朵漂亮的小红花,像是一簇美丽的花束,包裹着熊熊烈火朝他而去。   秦无炎没有想到道行平庸好似没有功力的人会来这一招,还真是焚香谷的弟子。他堪堪避过,却苦了地面上的一众细蛇,被焚火点了个正着,高温烈焰之下发了疯得扭动着身躯,吞吐着黑色逼人的毒液,却终究燃成了灰烬。   像是心疼那些毒蛇,玉笛周身泛起紫红色的光芒,随即,他的袖口之中飞出蝎子、蜈蚣、黑蛙之类的毒物,一一化作焚火之下的祭品,最后玉器一击而中,敲在郑之湄的右肩。   威力巨大,她吃痛后倒,整个人失去了重心。   在她心里,此刻,并不觉得落入虎口有怎么样的凶险。   反倒是另一件事,让她惊恐到了极致。   她使不出青云的道法。   她刚刚还在游走太极玄清。   怎么可能?   她的出手竟然和李洵燕虹一样,那么纯正美丽的红色……   失去意识之前,她知道自己被什么人接住了,耳边是一个陌生的男音,“狐岐山下,怎敢劳烦万毒门和长生堂的同道出手……”   接住郑之湄的,是一个白面书生。   玉阳子一见他,嘴上真真假假分辨不清的笑意更甚,“青龙兄,许久未见。”   “是啊,许久未见。”   玉阳子半开玩笑似的开口:“龙兄莫不是知晓我们来了,特意来迎接?”   青龙淡笑:“我也是出门在外,至今方归。”他把目光落在那个面生的年轻人身上,温声道:“鬼王领衔一众道友早已前往东海,吸血老祖领着贵派一干人等也去了。”   “见过青龙圣使,小子无炎”秦无炎轻点下颚,“姜三师兄命丧万蝠窟,吸血师叔自然是要找正道之人报仇。”   “两位若是不嫌弃,上山稍坐,休整一番再出发。”青龙又看了一眼怀中的青云姑娘,见她腰间一个香囊之类的小袋一闪一闪亮起了金绿色的光芒,手中清光一带,东西被他丢到了一边。   见此一幕,秦无炎眼里划过些什么。   四大圣使之首的青龙要将这姑娘带上山去,可别真的是送了一份大礼给鬼王宗的人。   三人走后,不稍一会儿,红色的影团又从天而降。   其中一只红眼雕叼起了草丛里的金绿小袋,另一只叫唤了几声,两只禽鸟再次凌空而起,扑腾翅膀往西边的方向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这日子过的,也是蛮无聊…… ☆、对战时   郑之湄是被滚滚天雷的轰鸣声弄醒的。   她躺在一张床上,掀开被褥,身上还是她原来的衣服,铸犁缠在腰间,可是乾坤袋却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调动内息,肩上被那妖笛击中的地方已经没有了痛感,有人帮她疗过伤。   环视四周,这是一件很小巧雅致的屋子,暗香浮动,那是恬淡的幽兰味道。   “轰——”   “隆——”   雷声还在继续,她甩了甩头,抛开一切杂绪下床去。   走到房门前一推,手指触碰到木门的刹那,有一股强有力的反弹将她整个人震开。   “砰——”她撞到了屋里的桌椅。   设下了什么阵法?   郑之湄再次小心翼翼地拿指尖去触碰大门,所触及的地方有一层软软的罩膜,一旦用力就会有反弹。   被困住了。   这里大约,就是狐岐山上,鬼王宗内部。   南边的窗户是打开的,抱着一丝侥幸伸手出去,依然接触到屏障。   郑之湄直直地看着窗外的天空。   外面的天空很黑,乌云压顶,厚厚云层中缓缓出现了一个巨大漩涡,万道清光闪电正齐齐对着下方。   这样的场景,好不熟悉。   一如七脉会武的云海广场之上。   是神剑御雷真诀!   是雪琪师姐!   还有各种交织在一起的光芒。   她能够分辨出斩龙的碧影,能看到焚香谷的火红,还有烧火棍的玄青之蓝她也识得。   他们都在一起。   巨大而深邃的黑暗漩涡,在天际急速旋转,电芒窜动不止,风声呼啸而猛烈。   陆雪琪凌空而立,脚踏七星,白衣飘飘,对着下首,劈剑而下。   排山倒海般的大力直扑下来,青龙没有硬接,右手上的一个戒指清光大盛,瞬间成一光团将全身护住,同时身体硬生生向旁边横移开去。   玉阳子负立在廊檐下,并没有相帮鬼王宗诸人的意思:“想不到正道小辈之中,还有人能够使出那帮老家伙才会的神剑御雷真诀……”他又看向年轻人之中的白衣男子,或者说,是对方手中碧波流转的长剑,眼里杀意更甚,“一个个的,都是煞费苦心。”   “师姐!你还好吗?”张小凡接住身形摇摇欲坠的陆雪琪,而后李洵按上她的脉,英挺的眉毛皱得更深。   果其不然,清丽绝色的女子面白如纸,终是忍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张小凡紧了紧手中的烧火棍,陆师姐原本就因为他的缘故在伤心花下伤过一次,如今再使青云的无上真诀,还是太过勉强。   “师姐,惊羽,你们快走吧,别管我了……”   “胡说什么!”林惊羽面带薄怒,“要走一起走!”   李洵对张小凡怒目相对:“难不成张师弟真的要在这狐岐山安身立命?也是,谁能想到魔道之人趋之如骛的天书居然藏在你的体内!谁又能想到你的法宝会是黑心老人的噬血珠!把我们都蒙在鼓里!”   张小凡面色惨白得近乎透明,嗫嚅着嘴唇想要辩驳,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林惊羽帮陆雪琪稳定内息,见她情况不严重,便审视着四下的情况。   他们从一上山就觉得不对劲。   狐岐山上人太少了。   像是只有必要的守卫。   除了出手之间已知修为深不可测的青龙,还有一直观望情况的朱雀幽姬和碧瑶,就没有更多的高手出现。   反倒像野狗道人这样不入流的角色领着一圈又一圈的小弟装模作样地围在周围,刚才被神剑御雷真诀一动,死伤无数,空气都泛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雷电烧灼的焦味。   “张小凡!”碧瑶走上前来,腰上的金玲清脆作响,“你跟他们走你就是死路一条,正道那些装模作样的伪君子只会杀了你确保天书不会出世。只有留在狐岐山!你只有留下来,我们才能帮你取出天书。”   “取出来之后呢?”张小凡看着她反问回去,“取出来之后福泽魔道吗?”   碧瑶被他的话一噎,想到两人的立场,眸色一暗。   她撇过头去,清声道:“我知道你们修为都不低,可你们真的以为能安然无恙地离开狐岐山吗?”   伤心花白色而柔和的光晕中,碧瑶脸上没有半点笑意:“是,眼下狐岐山就只有我们这些人,可即便只有青龙叔叔和幽姨在,你们也休想全身而退。更何况,这里还有长生堂堂主玉阳子老前辈,还有万毒门毒神的亲传弟子秦兄,你们走得掉吗?”   碧瑶缓缓靠近他们,却被燕虹的青灵石挡住。她不以为意,继续说:“张小凡,只要你留下,你青云的同门,还有焚香谷的这两个人,我都可以放他们走。”   “不可能。”回应碧瑶的是林惊羽而非张小凡,一声龙吟,斩龙赫然出鞘,碧波荡漾,“我也想知道,我们究竟走不走得掉。”   幽姬站在廊檐下,半步都未曾挪动过。   数百年前在蛮荒圣殿,现在又是鬼王宗总舵。   是命吗?   青龙眸色幽暗,看着那碧剑白衣不知道在想什么,手上清光乍现,光芒更甚,正欲出手,却听见身后传来优雅的声音:“龙兄且慢。”   青龙淡笑:“怎么,老兄是想要帮上我们一把了。”   玉阳子缓缓从廊上下来,手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面镜子,忽黑忽白,闪着奇异的光,“当年的奇耻大辱,可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记得,等不到流波山,也等不到青云山,借贵派的宝地一用,一报当年之仇。”   “只是他的徒弟罢了,又不是他。”   玉阳子抬起手中的阴阳镜,大笑一声:“那就拿他的徒弟先练练手。”说着,黑白诡异的光芒就冲林惊羽而去。   大战是不可避免了。   张小凡并着陆雪琪,烧火棍和天琊剑的蓝色光芒交织在一起,齐齐祭起。   “张小凡。”碧瑶的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说的你怎么就不听呢!”   长发被吹起,青龙如影般与张小凡斗起法来,嘴里还不忘对碧瑶说:“瑶儿,焚香谷的两人交给你了,三妹,看着点她。”   容不得碧瑶担忧张小凡的情况,九阳尺已经伸到了她跟前,“妖女,把玄火鉴叫出来。”   “那也得看你们的本事才行。”   李洵轻呵一声,“手下败将。”   狐族与焚香谷之仇不共戴天。   碧瑶心里一直记挂着火龙洞的事情,她设想过无数次见到狐族的场景,她想知道娘亲以前的生活,她想知道从前的狐岐山是怎样的风景。   可是,她才见到另一支亲人,转眼就没有了。   六尾白狐是怎么样忍受着痛苦不堪的折磨,那美丽的女子又是如何含笑请求把他们扔到熔岩之中去,玄火鉴是怎么在面前盛放出红色的火焰……   面纱之下的幽姬看不清表情,只是一双清丽的眼眸沉沉如潭水,最终还是御起朱雀印到了碧瑶身边。   头顶之上传来阵阵雕声,盘旋着焚香谷的红眼雕。   一道紫芒从天而降,落下一个青灰色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手中打着一把描金画扇,身后自己跟着一把紫色长剑,“赶路赶得可累死我了,打架都不叫上我啊……”   “书书!”   “书书!”   “书书!”   原本在廊檐下观望战局的秦无炎见了来人,御起了袖中的控妖笛,“是你!”   曾书书见了熟人,嘴角噙着有些顽劣的笑意,“我当是谁,原来是那老毒物的徒弟,你师父被自己的毒给毒倒了,真是贻笑大方。”   秦无炎脚点地,一个飞身就到了场地中央,来得正好,正合了他的意,   阔地庭院里的局势并不算明朗。   “张小凡,我劝你还是莫要做困兽之斗,乖乖把天书交出来。”   陆雪琪轻呵一声,“休想!”   张小凡体内的天书在狐岐山上已经被人驱动过,与正道内息相斥,气息本就翻腾不止,否则早就主动离了狐岐山;陆雪琪对上青龙这样的魔道高手本就胜算不大,刚才又动用了真诀平掉周围的乌合之众,触及了在路上被伤心花伤过的肺腑,更是不敌。   两人对一人,半点优势都没有。   而李洵燕虹对战碧瑶幽姬,开始能够打个平手,渐渐地,就处于下风。   “连小九这样的孩子你们都不放过,名门正派,干的都是恶人之行……”   碧瑶出手招招狠辣,像是要把心中所有怨气都散发到他们两人身上;她哪里有疏漏,哪里有空白,幽姬都会为她一一填补,配合得滴水不漏。   曾书书与秦无炎两人,轩辕剑神力大开,气势万千,纯正的紫薇光芒将控妖笛的妖气逼得一点都不剩。   “我早说了,那老毒物我都能摆平,何况是你。”   “铮——”紫剑一侧,将玉笛直接崩了一个口子。   再看林惊羽,玉阳子道法高深呈游刃有余之势,阴阳镜下玄光阵阵,黑白交错,根本不能近身,当那白色一面翻转过来之时,将斩龙剑反震回去,反攻主人。幸而斩龙认主,主动错开林惊羽的面门,不然险些要吃了大亏。   “你师父当年可不是你这窝囊样……”玉阳子嗤笑一声,可手中却不敢有半点放松,操纵着空中的阴阳镜,“还是说,数百年过去并没有半点长进,连带着你这个徒弟都不成气候。”   “魔教妖人,休得猖狂。”   听见辱及师门,斩龙剑碧光更甚,直刺黑白镜,可对方修为似乎深不可测,黑白的奇光对斩龙剑锐利无匹的剑芒视若无睹,带着沉沉压力,迅疾压了下来,直逼林惊羽的胸口。   他闷哼一声,被打中的刹那反手一剑划开对方的手臂,嘴里鲜血涌出,沾染了白衣。   正道几个年轻人落地旋身间站在了一起。   “都还好吗?”曾书书问他们。   陆雪琪点头,天琊神剑那纯澈的蓝光黯淡了一下之后又光芒乍起。   曾书书眉心微蹙,看着李洵手上的九阳尺,说:“赶紧把火麒麟放出来,之湄你……”他愣住了,刚才还没来得及细瞧,几人之中,哪里有郑之湄的身影,“之湄人呢?”   燕虹看了一眼栖息在屋顶的红眼雕,“师妹在山下,你没有见到吗?”   “我在蛮荒找不到雪琪小凡,摆脱毒神之后往东赶,红眼雕是衔着被我驱动的乾坤袋来找我的……”   林惊羽瞳孔急缩,手中碧光顿起,“嗡嗡”的龙吟像是在诉说主人内心的不安。   青龙立在最前头,身后是幽姬、碧瑶并着玉阳子和秦无炎。   “你们这帮年轻人,还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只要张小凡……”青龙话语淡淡,无喜无怒,“再加上那个女孩子,也可以留下来小住一些时日。”   “把人交出来。”林惊羽往前踏了一步,整个人坚毅至极,而这上空之中,又有乌云压将下来。   青龙面色冷了,暗叫不好。   正道这帮弟子个个不凡,无论是资质还是手中的至宝,有人能使神剑御雷真诀不说,若玄火鉴在焚香谷那个男弟子手中,狐岐山上只怕要寸草不生了。   而眼下这黑云……   记忆溯回,会是那一招吗?   “我再说一遍,把人交出来。”   “那你们倒是把张小凡交出来,我可以考虑一下把郑之湄放了。”碧瑶转着手里的伤心花,嘴上不依不饶。   张小凡强撑着紊乱的身体,觉得全身跟火烧一样,三种真气在他体内轰炸,“碧瑶,你们要的是天书,把之湄放了。”   “不放又怎样?”   那片异样的黑暗转眼笼罩了整个青空,瞬间将这周围染上了重重的肃杀之意。   “那我就毁了狐岐山!”   林惊羽周身正气之外又染上一股戾气,斩龙剑的碧色豪光将他的容颜衬得隽逸又坚韧。 作者有话要说:  纠结来纠结去,还是全都放上来吧,大家看文开心最重要…… ☆、安无虞   幽姬拉住了碧瑶,看向那白衣少侠的眼神暗沉沉,“他能做到。”   他能做到。   他能做到……   空桑山都能硬生生被他辟出一道口子出来,何况是这里。   曾书书走上前来,“可惜了这狐岐山的美景,你们不会希望这是另一个蛮荒圣殿吧。”百年前的旧事,他比同辈的人多知道那么一点,正是那么一点儿,关于斩龙剑,关于斩鬼神,关于那位好似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师伯。   玉阳子脸色霍然聚变,本以为以这个小辈的道行,还不足以动用那一杀招。他一咬牙,“龙兄,朱雀使,合我们三人之力,还怕一个还未出师的年轻人不成?”   曾书书一贯清秀的脸上难得呈现出傲气与自负之感:“你们以为,除了斩鬼神,能使神剑御雷真诀的人,就只有我们雪琪一个吗?”   什么?   青龙瞳孔微怔,看着紫色的轩辕剑飞入半空之中,随之而来,天雷滚滚从天边翻涌出来。   神兵利器多是有感应,天琊也从陆雪琪手中飞到紫剑身边停下,巨大的轰鸣之声更甚。女子欺霜胜雪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坚定说:“若是青龙圣使没看清,我还能再使一次。”   “加上我!”   黑穹之下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冰白色的剑光伴着无数冰棱从天而降。   来人一身黑衣,和野狗他们身上穿得一样。青云众人面上一阵喜色,有些难以置信。   “师兄!”   “齐昊师兄!”   就连李洵也是神色微动,“齐师弟?”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齐昊,而紧随他而来的,还有一个黑影。   那是一个穿着黑色斗篷,面带银光面具的男人。   张小凡把烧火棍挡在身前,“是鬼先生,他就是那个可以驱动天书的人。”   “青云弟子,齐昊。”碧瑶念出了对方的名字,“先生,怎么回事?”   鬼先生看着院中之人,沉声道:“是我大意,狐岐山月前就混入了正道,未有人发觉。你们放心,总堂无事,后山无事,只是那些守卫,都不成气候了。”   青龙心中一惊。   狐岐山上并不是全然没有人了,总堂曲径通幽在山顶深处,而后山重地,重重防守与阵法禁锢,配备的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加有鬼先生亲自看守,本以为是万无一失。   那些人,哪个不是高手?那个不是魔教精锐?   他有些苦涩,看来今日,狐岐山注定是要遭受些磨难了。   “师兄!”燕虹突然一声惊呼,“你看!”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西北方向火光冲天,透亮发光的红,冒起来的烟都不似寻常那般黑色。   碧瑶美目一沉,“小九……”一身水绿色的衣裳转眼间就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鬼先生低声对幽姬说:“能留就留,不能留也无妨,青云山上还有机会。”   幽姬一顿,“先生,拜托了。”说着,也追着碧瑶的方向去了。   李洵温笑,与燕虹相视一眼,扬起手中的法宝,一头火红色的巨兽隐隐若现,“师妹,暂且抛开师训。要不然,今日走不出狐岐山。”   “是。”燕虹点头称是。   焚香谷师训,同道交手出五分,留五分;对战魔教,出七分留三分。   被压着打的滋味,确实不好受。   曾书书不屑地轻哼一句:“都什么时候了还藏着掖着。”   “曾师弟不也到了危急关头才显露出真本事吗?”   齐昊一一扫过师弟师妹们,“小凡,你怎么样了?”   张小凡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无事,齐师兄。”   寒冰剑脱手飞入空中与两柄神剑并立,齐昊拉起张小凡的掌心,帮他平稳内息。   “谢师兄。”齐昊功法根基深厚,不过是几下真气就让张小凡觉得舒坦了很多。   齐昊压下对这位师弟身体的疑问,转而问自己的小师弟,“惊羽,你确定可以使出斩鬼神吗?”   “可以。”林惊羽从那漫天红光的方向收回了思绪,全神贯注在对敌之上,正色回答大师兄的话。   守护同门,怎么可能使不出来?   那一片黑压压的黑云天际之下,青云三人,齐昊、陆雪琪、曾书书,呈三人对角之形,滑出七星之位,隆隆雷声前赴后继地传来,闪电无声却刺破苍穹半空之上。   “九天玄刹,化为神雷。煌煌天威,以剑引之!”   师兄妹三人仿若心意相通,口念法决,三把仙剑直直朝下首劈去。   青龙周身清光大盛,玉阳子的脸被阴阳镜照射得一半黑一半白,鬼先生全身隐匿在黑色衣袍之中,和秦无炎一起全身泛着血红到黑的颜色。   三人之力。   三重神剑御雷真诀,齐齐劈下。   天地变色。   这样大的阵仗,想要避过都不成。电雷从四面八方而来,将魔教众人牢牢禁锢,根本逃脱不得。   硬接,只能硬接。   不计其数的绚烂光辉织就成一张大网,僵持良久,最终轰然崩塌。   “噗——”青龙口中吐出一口鲜血,右手微微颤动。   无数的火焰伴随着火麒麟的怒吼声朝他们攻来,鬼先生站立于前方,周身被形似龙身的火焰所缠绕,一条、两条、三条……   “焚香谷,焚香谷……”鬼先生大笑,“没有玄火鉴也有这样的本事……”焰火越缠越紧,黑色的身影已经零星沾上了些许火星。鬼先生大力扎一马步,血黑色的光芒渐渐把火红色的龙形大火压了下去。   男人身形一怔,往后踉跄了好几步才稳住身体。   没完。   还没完。   雷声没停。   闪电没停。   一道白色的身影临空出现,碧色豪光光芒万丈,龙吟之声越拔越高,几成尖利啸声,天幕苍穹,雷声震耳欲聋,声声都似有裂天之威,如被激怒了一般。   “天地正气,浩然长存,不求诛仙,但斩鬼神!”   青龙与鬼先生匆匆往旁边撤去,秦无炎被强大的剑气震到一旁,斩龙剑凶然而至,当面对着玉阳子劈下。   玉阳子躲闪不及,在这生死关头,他竟仍然硬生生将身子向右移了三分,阴阳镜挡在胸前护主,只是那黑白的诡异妖光瞬间湮没在青碧色的剑光之中。   “咔嚓——”清脆的破裂声响起,与此同时,男人痛苦且狰狞的声音一道发出来。   鲜血不断涌出,顿时浸染了全身的衣物,从左肩到右腿,玉阳子的身体居然被斩龙划出一道巨大的口子,血肉横飞,隐有白骨出现。   鬼先生拂袖出掌,隔开斩龙的剑气,几个手指下去点住了玉阳子身上的几处大穴,再看林惊羽的目光却有了几分赞叹,低声叹道:“果然是他的传人,他的徒弟……”   “轰——”   身后的房屋轰然倒塌,一道黑影从里面出来,抱头到一边的假山之处:“吓死狗爷了,吓死狗爷了……”   “师兄,你们先走,我去带之湄。”   齐昊点了一下头,“魔教另有高手藏在山顶总堂,见好就收,不可恋战。”   “是。”   李洵对着火麒麟,熊熊的火光衬得他隽逸的眼眸熠熠闪光,“去,把师妹带出来。”   火麒麟嘶吼一声,跟着那道青碧色的剑影往西北方向去了。   “……你们囚我做什么?”   白衣女子身形摇晃,一张脸苍白到泛起了透明的颜色,手中拿了一个玉环,弥漫着朱红清澈的光芒。   碧瑶搂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少年,面色复杂:“谢方才你救了小九。”周边已经是灰烬一片,如果不是对方拉了小九一把,他就要葬身在焚火之下了。   “如果真的要谢我,就放我走。”   郑之湄待的那个屋子,不知道被施了什么法术,根本出不去。   她看着那些法宝的光芒,她看着天上异起的电闪雷鸣,越来越急,情急之下想要强行闯出,不断被法术震回,弄得狼狈不堪。   最后心一狠,扬手出来的红色小火点燃了这间屋子。   烈焰焚火,一点一点燃烧,吞噬着布料,吞噬着木材,竟真的破了结界。   那个唤作“小九”的男孩扯着碧瑶的衣袖,“碧瑶姐姐,不能让她走,如果玄火鉴回了焚香谷,姨母就再也出不来了!”   玄火鉴。   焚香谷。   郑之湄拿着玉环的手微微抖动。   玄火鉴是自己过来她手上的,那只小狐狸是追着玄火鉴过来的……   脑海里,心海里,乱糟糟地扭在一起。   她到底,是怎么了?   “吼——”   龙吟虎啸。   本来就不大的院子里落下一只庞然大兽,通体火红的鳞甲。火麒麟头上的兽角早就已经长好,此刻狰狞着面容,威风凛凛,而它的身侧站着一袭潇潇白衣。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俊颜。   他问:“你还好吗?”   郑之湄看着他,觉得鼻头一阵酸涩,“不好……”   不好。   一点都不好……   她脸上的无措、疲惫、恐惧,复杂地交织在她白如透明的脸上,看得林惊羽心头一软,揽过她的肩,斩龙剑指对面。   幽姬上前一步淡淡地开口:“碧瑶,小九,来日方长,会有机会的。”   前头形势已然清明,她存了心思要放这位姑娘走。   如果眼前这两个人真的有情,那么能让他们多些相守的时刻就多些相守。   鬼王野心,鬼先生阴诡,南疆巫师对焚香谷的不忿,十万大山的蛮族凶兽,还有即将要转醒的怪物……   林惊羽并没有承幽姬的情。   无论对方许不许,他们都能走。   眼下见郑之湄情况实在不好,将她揽在怀里御剑而起。   火麒麟冲着魔教几人“呜吼”一声,也飞身跟上。   耳边是呼啸的风。   鼻尖是清冽的气息。   这个怀抱让她很安心。   郑之湄在迷迷糊糊中,闭上了眼睛。    ☆、身世清   是夜。   月色凉如水。   郑之湄转醒的时候对上一张昳丽好看的容颜,对方话语之间带着一丝惊喜:“师妹,你醒了。”   是燕虹。   思绪渐渐清晰起来,想起在狐岐山的事情,郑之湄下意识往旁边躲去。   燕虹被她的动作弄得一愣,也未见有什么不悦,依然温声道:“你只是内息有些不稳所以才会昏睡过去。”   郑之湄看向周围,几人都围着一簇篝火,各自打坐,居然还见到了齐昊和曾书书,一前一后正在为张小凡运功。   陆雪琪听到动静,看见师妹醒了,于是走过来蹲在燕虹身边,说:“我们已经从狐岐山出来了,齐师兄在鬼王宗卧底,书书也及时赶到相助我们。如今魔教到东海流波山有异动,大举集结,师门来信了,要我们赶过去。”   她三言两语解释清楚情况,却看到师妹仍旧在发愣,也不知道刚才的话她听进去没有,继续说:“你昏睡了一天一夜,是林师弟一直带着你赶路,好在现在大家都没事。”   “师姐。”郑之湄坐起身体,看着中心之处的篝火。   很简单的火焰。   不是出自焚香谷之手的火焰。   “师姐……我使不出青云功法了……”美丽的眸色如黛,似远山云雾重重,满是迷惘。   郑之湄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此刻山林间寂静,好几人睁开了眼睛往她这边看过来。   林惊羽起身朝她走过来,斩龙倏地跟上主人的步伐。他站在陆雪琪身后,抿着薄唇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不说一句话。   郑之湄解下缠在腰间软剑放在地上,上面莹莹白白闪着剔透的晶莹。   她看了近处的燕虹,又看了不远处的李洵,伸出右手,并着食指和中指往篝火处一指,顿时,红色的烟火湮没了原本泛着明黄的火焰。   她又抬头去看林惊羽,声音有些低沉:“在无情海底……我仓惶之中用了焚香谷的御火术,我以为是意外,后来赶跑黑水玄蛇的时候也是用的焚香谷的法术,我也没放在心上……出来之后,我第一次用玄火鉴给你疗伤……”她又转头看着燕虹,“燕师姐,是你说的,是玄火鉴之故。”   郑之湄摊开手掌心,一朵红花翩然起舞,“可是,为什么我现在信手而出的,不是我青云的太极玄清道,而是你焚香谷的法术?”   林惊羽黑眸带着些许冷意,侧头去看李洵,声音比他大师兄的寒冰剑更具几分冷意,“李洵师兄,你难道不该解释一下?”   这时候,曾书书收起双掌,与齐昊两人站起身来。   齐昊朗声开口:“焚香谷的法术最是缥缈神秘,即便是根骨资质上佳的人都不一定能够看明白,之湄和你们的相处也不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揉了揉眉心,协掌戒律堂多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身怀二法的弟子要承受怎么样的门规惩处。   小凡身上的魔道圣天书和噬血珠还不知道会让师尊们做下怎么样的决定,而之湄也无缘无故和焚香谷扯上关系。   “你可别再说是玄火鉴的缘故。”曾书书一脸不相信。   李洵缓缓站起身来,没有挪步,只是面向郑之湄,“你以为,你为什么会懂得兽语?”   郑之湄瞳孔微怔,什么意思?   李洵继续说:“青云门道法精妙,有一通灵术可通天彻地,但是这样的法术必须要有极为深厚的功底才行。据我所知,整个青云门也就只有道玄掌门修得这门灵术……而你才多大?”   燕虹顺着师兄的话,说道:“南疆古巫族,保持着最为原始的灵力,与虫鱼交谈,与鸟兽对话,都是他们天生的本事。千万年前兽妖横肆,几近覆灭,所残存下来的巫族四分五裂,繁衍到今日成为苗、土、壮、黎、高山五族。可是千万年过去,有这样灵力的人越来越少,哪怕是南疆五族法术最高深的巫师族长,都没有这样的能力。”   “我是孤儿。”郑之湄想到自己的身世。   “青云掌门首座都是慧眼如炬,想必你表露出这些异能的时候,就已经有人猜测出你的来历,他们大抵以为,你是南疆古巫之后。”   “难道我不是?”   “是。”李洵回答她,“你是南疆古巫之后,你的通灵,就是来自于你的母亲。”   曾书书打着扇子,若有所思:“你们焚香谷和南疆渊源颇深,玄火鉴就是从南疆而来的吧?”   “对,玄火鉴历来是巫族守护者巫女娘娘的法宝,在最后一任巫女牺牲之后,玄火鉴便留于我焚香谷先人。”   曾书书畅然道:“之湄出自南疆,巫族之后,能够用不高的道行驱使玄火鉴也说得过去。但是你们还是没有解释,她和焚香谷有什么关系?”   李洵注视着郑之湄的脸,清声开口:“你的古灵力来自你的母亲,而你会焚香谷的法术,也是来自于你的母亲,也是来自于你的父亲。”   郑之湄动着嘴唇,嗓子喑哑异常,“母亲……父亲……是谁?”   李洵迈步上前,走到她面前,清朗的声音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焚香谷三长老立南,焚香谷谷主,云易岚。”   虽不知道那行三的女长老是谁,但焚香谷谷主云易岚……   在场青云弟子皆是色变,哪怕是张小凡也是从田不易口中知晓此人的。   郑之湄,居然是焚香谷谷主的女儿!   李洵继续说道:“三师叔是苗族人家的女儿,天赋异禀,与你一样可以与鸟兽虫鱼通灵,少时被苗族大巫师送入焚香谷学艺……可十八年前,立南师叔突然消失,失去了踪迹,哪怕是她一直豢养的红眼雕也遍寻不着。”   “十八年前。”齐昊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口说,“那时我与萧师兄拜访焚香谷,并未见到几位前辈们,还是李师兄你接待的我们。”   李洵点头,“是,就是那个时候的事,师长们都出谷去找人,十万大山、南疆边陲、中原大地……直到数月前师门接到青云的书信,提及驯服了一只火麒麟想要移交给焚香谷。师尊们留了心,打听到青云山上有一位年轻的女弟子一直照顾着镇山神兽水麒麟,这才起了疑,因为师叔那个时候已身怀有孕……”说到这儿,李洵顿了一下,“因你在青云山上从未表现出与焚香谷有什么干系,所以青云的前辈想必也只想到南疆古巫这一层关系。”   夜风很凉,吹起丝丝黑发。   自始至终。   郑之湄脸上都没什么表情,只是整个人抱膝蜷缩成一团,盯着鞋尖一语不发。   “师妹……”燕虹想要说点什么,却被陆雪琪伸手挡开,“你没看到她现在不想跟你们说话吗?”   燕虹一怔,讪讪地起身,“那我给你去找点吃的。”   “我去吧。”林惊羽开口道,对齐昊说:“快到东海了,我顺便去周围探查一下。”   “你自己小心。”   林惊羽看着靠在树前埋头的女孩子,微微蹙着眉,压下心里头泛起的心疼,转身离去,身侧斩龙主动跟上。   郑之湄不是没有想过自己从哪里来,生身父母又是谁。   可是这种只有小时候才有的疑问,这么多年来被小竹峰平淡快乐的生活磨得一点儿不剩了。   她需要知道自己从哪里来。   就当她生来就是青云山上的人。   她不需要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   师父就是她的母亲。   她听到的故事,本该是她自己的故事;可她听着,就像是别人的故事一样。   什么南疆。   什么焚香谷。   她半点都不想要靠近。   那些人。   那些事。   都是陌生的。   现在在她心里,身世的冲击还远远比不上要失去青云弟子身份的打击……   四野寂静,月色清幽。   一行人都各自寻了地方在休息。   有睡了的,有没睡的,有睡不着的,有不想睡的。   且不说流波山上会是什么样的情况,单单是张小凡和郑之湄这两人,就足以牵动他们大部分人的心弦。   前途会是什么样,谁都无法预测。   眼前出现两个小青果,上面沾着水珠,托住它们的是一双指节硬朗修长的大手。   “吃一点吧,你睡了很久。”林惊羽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蹲在她身前,就这样看着她。   夜空像一匹没有尽头的深墨色绸缎,远远的铺展了开来,又大片大片地撞进人的眼睛,白晃晃的月光衬得星光黯淡,却大方地洒了那个清峻坚毅的男子身上,映得他周身似乎散发着淡淡的银色光晕。   郑之湄终于有了动作,从他掌心里拿起一个果子,留了一个,“咔敕咔敕”咬了起来。   山野里的果子很清脆,酸酸又甜甜。   当她咽下最后一口,看对方没有动作,轻声道:“你也吃。”   “我吃过了。”   “你吃。”她坚持。   林惊羽拿起果子放在嘴里,龙首峰口味清淡,故而长大之后的他就不太喜欢吃这种酸甜的东西。但是此刻,野果的味道漫在口腔里,也不知道是不是滑入了他的心房。   他想起当初在碧火天冰湖的时候她管宽慰自己的话。   她说,青云是她的家。   他说,青云是他的家。   对他来说,有亲人存世,是上苍的恩赐。他无比珍惜健康平安的小凡,他也无比珍惜在长门疯疯癫癫的王二叔。   可是之湄……   她看上去一点都不高兴。   “能告诉我——”他问,“你在想什么?”   “我想师父了……”   忍了这么久。   她终于忍不住了。   眼泪无声地留下了,她又不敢大哭,害怕要吵到师兄弟们,让他们担心。   “我想文敏师姐了……”声音很轻很轻,却带着厚厚的鼻音。   “我想小诗了,我想芳菲师姐,我想落英师姐。”   “我想小竹峰山的泪竹了,我想虹桥碧潭了,我想灵尊了,我也想青菜和香菇,我还想……我还想那两条小金鱼,山药和荔枝……”   林惊羽心头不忍,带过她的肩把人按在自己的胸口,一只手抚上她的背,轻轻拍着。   “我想回青云去……”   “好。”林惊羽安慰她,“等到东海的事情结束之后,我们就回青云。”原来她在害怕这个,害怕自己回不了青云了。   郑之湄从他怀里抬头,她的眼波中似有水雾,盛满着月光盈动,有最温柔的纯真。   “我是青云的人。”她说,“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对。”林惊羽看着她,觉得胸腔的灼热蔓延到了肺腑,暖洋洋地烫在他的心尖上,“没事的,没有人会排挤你。”   你一直都以最大的善意对待别人。   没有人会排挤你。   怎么会有同门因为你身怀焚香谷功法而排挤你。   你别担心。   你别害怕。   水月师叔不会不要你。   小竹峰师姐妹们依然是你的姐妹。   她们不会不要你。   我……   我也不会不要你……   低下头,慢慢贴近她,距离一分一分被拉近。   她也没躲,就这么直直地看着他的靠近。   唇瓣贴合她的眼睛,林惊羽在吻她的泪。   从眼往下,像是试探性的,滑过有泪痕的脸颊,带着青涩和拘谨,最后准确无误地捕捉到她的唇。   四瓣相印,就这么贴着,没有厮磨,也没有辗转,更没有深入。   这样的味道,干净美好得令人心底微颤。   郑之湄缓缓地抬起手,伸到他背后,回抱住他。   如果青云还有什么其他是让她不想要离开的。   那就是他。   篝火燃烧着,盛放出红艳的火花,偶有噼里啪啦的小爆声。   四周围了一圈的年轻人。   打坐的,假寐的,难眠的。   无一人睁眼,无一人去打亲吻在一起的男女。   是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又或许是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时间很久,久到一簇红光似乎要把两人变成亘古的剪影,林惊羽松开了她,情不自禁之后觉得唐突冒犯,耳廓发红,一直蔓延到脖子根。   郑之湄的脸上混杂着惊讶、欣喜还有羞涩,两人依旧挨近着,就连急促的呼吸也还暧昧的交织在一起。   现在不是能够考虑儿女情长的时候。   他们都知道。   “明天还要赶路。”   “嗯。”她的声音细若蚊呐。   林惊羽站起身来,转身往齐昊的那边过去。   郑之湄看着他挺拔的背影,觉得心口狂跳到难以呼吸。   近来的日子她都会想,有时候,能变成斩龙剑的碧光也好,就笼罩在他身上,温柔而清浅,哪怕寂静无声也好。   就这么想着,看到几丈之外的斩龙突然朝她点了一下剑柄。   被一把神剑发现?   郑之湄大窘,慌忙假寐。   于是等林惊羽看过去的时候,只看到白衣女子闭眼靠在树干下,脸颊绯红。   他看着斩龙,以眼神询问它。   碧剑静静流淌着光芒,倏地一下斜立在他手边,乖巧得一如那个让他心动的姑娘。    ☆、流波山   东海流波山,入海七千里。   无边无际的碧蓝大海如同天地间上好的绸缎,地平线之上出现一座巨型岛屿,绵延伸向远方天际。   远远看去被淡淡的云雾缭绕着,如同淡墨山水画中的一笔。   几人多绕了一点路,在流波山西南角的地方落下。   那里,是正道门派的扎下的营帐。   还在云端的时候,郑之湄就眼尖地看到几个青云弟子站在林地上,田灵儿娇俏的粉衫很是扎眼,一如往昔的灵动。   “齐大哥!小凡!”   “小凡!”   “小凡!”   “齐师兄。”   “曾师弟。”   来人都是大竹峰的子弟,还有——   郑之湄看着几步开外的女子,文静恬淡,着一身水白色的衣裳,正看着她笑。   鼻子忽的一酸,她走快了几步上前,“文敏师姐……”   文敏看着有些日子没见的师妹,轻揽过她抱了抱,“在外吃苦了,还瘦了些。”   郑之湄摇头,“没有没有,我很好。”   文敏又看着走上前来的另一位师妹,冲她温婉一笑:“身上的伤可好了?”   陆雪琪温声道:“没有大碍。”   “此次前来流波山,一应事宜由龙首峰苍松师伯和大竹峰田师伯负责,萧逸才师兄从旁协助。天音寺来了以法相师兄为首的年轻弟子,还有金刚门大力尊者,另有一些正道的门派你们多半没听说过,等见了面,我再细细给你们介绍。至于焚香谷……有长老吕顺吕师叔……”   焚香谷……   郑之湄身子轻颤。   文敏轻轻拿住她的手,“吕师叔早已跟两位师伯说了,我亦听了一耳,但是你放心,你的事必定是要师父开口才行。”   大竹峰那边热闹之后氛围顿时诡异地安静了下来,连向来多话的田灵儿都挤不出笑容来,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齐齐落在张小凡手中的烧火棍上。   宋大仁与文敏相视一眼,又和齐昊对上,神色之中皆是忧愁,对方的消息师长们都收到了。宋大仁叹了一口气,“走吧,小凡,师父和苍松师叔都在里面等你。”   “……弟子并未勾结魔教。”   “混账!你的话说出口,谁信!”   “我信!”   “我信!”   一男一女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林惊羽和陆雪琪走到正中央分别跪在张小凡两侧。   “师伯,师父。”林惊羽拱手一拜,“小凡从未勾结魔教,如今这般的状况,多半是魔道妖人构陷。小凡心善,涉世不深,误落了魔道的陷阱,还望师长明察。”   田灵儿在一边猛点头,“是啊爹,小凡是你看着长大的,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   “两位师伯。”陆雪琪清声道:“在碧火天冰湖,弟子亲见张师弟如何锄奸,在万蝠古窟内,弟子亲见张师弟如何诛魔,死灵渊内,弟子亲见张师弟如何斩妖,狐岐山上,弟子亲见张师弟克敌。张小凡,他绝不是魔道妖人。”   坚毅的女声郎朗,吐字清晰。   “现在说的是这些话吗?”田不易怒火不减。   陆雪琪又道:“魔教天书是在死灵渊内,鬼王宗妖女驱动那石刻被弟子与张师弟阻止,阴差阳错之下进入小凡体内……”   “那噬血珠呢?”苍松淡淡地开口,从座位上站起来,眼神锐利深沉,像是要把地上的弟子都盯穿一个洞,“噬血珠也是下山之后才有的不成?”   “师父。”林惊羽往前跪了两步,“我与小凡自草庙村被屠之后就进入青云,若是小凡的底细不清白,那我是不是也有魔道之嫌?”   “惊羽!”张小凡急忙去拉兄弟的胳膊。   “放肆!”苍松一个拂袖,把烧火棍扔在地上,滚到了张小凡面前。   齐昊看着师父脸色不善,心里也急,正欲出声,却被身侧的萧逸才按下。   “两位师叔。”萧逸才朗声开口,“关于张师弟所用法宝一事,当日弟子在长门也听到了一些。”   田不易转过头看他,青年不慌不忙,徐徐道出:“当日曾师叔也说,这烧火棍是有异常,却又不是完全的魔道嗜血之物,而灵尊后来也无异动。”   “你们这帮年轻人知道什么。”苍松开口,“噬血珠是八百年前黑心老人的法宝,曾败在枯心上人的天琊神剑中,两物相生相克。灵尊后来为什么没有异动?还不是七脉会武上两件法宝大打一架。要是现在再把烧火棍拿到青云山上,你看看灵尊会不会再次发怒?”   曾书书收起手中的扇子,也双膝跪地,发出一声闷响,“师叔,世间法宝皆为主人所用,哪怕是九天神兵也会为魔人所用,毒神手里的斩相思,鬼王宗青龙手上的乾坤清光戒……只要持有者心正向善,是正道还是魔道的器物,又有什么要紧呢?”   “铮——哐啷——”   纯净的紫芒乍起,驱动轩辕剑的人是田不易,只见他手并两指,赤红色的光芒缓缓流淌,操控着轩辕神剑在账内飞舞一圈之后重新回到曾书书的身旁。   之余淡淡的紫辉依然流转,看得人身心清越。   “看到了吗?”田不易问,“你们看到了没有?这就是清正的法宝用于清正之人!书书,从你拿得动剑开始,轩辕就是你的,这把剑至正,非善不能使用。”他又看着陆雪琪和林惊羽,也扫过萧逸才,“天琊,斩龙,还有七星,哪怕是你,齐昊!”   被点到名的人身体一凛,像是知道长辈要说什么。   田不易看着那柄散发着冰白光芒的仙剑,“寒冰是你自己练就,可用的原料却是先祖从北地冰川之下带回来的至圣寒玉,是也不是?”   齐昊低下头,不说话了。   田不易又看着自己不成器的徒弟,不知道是气极了,还是忧心至极,“老七啊,你有什么本事能够控制噬血珠,你又有什么本事能让噬血珠不反噬你?”   营帐之内的氛围又陷入了死寂。   两位威严气盛的师门长辈,一众被推翻理据的小辈。   直到外面传来清润的男声,“阿弥陀佛,天音寺小僧法相,求见青云道长。”   苍松和田不易相视一眼,“进来吧。”   跪在地上的人并没有起立,中间的张小凡脸色有所动容。   跟在白净和尚后面的翩翩公子一身红衣,但他只保持着掀帐的动作,并没有要进来的意思。   郑之湄知道自己躲不过了,勉强维持住脸上的表情,对着苍松和田不易开口:“师伯,我……”   苍松的视线在李洵身上停留了一下,“去吧。”   得到首肯,她俯首一礼,转身的时候看到曾书书关切的眼神,看到陆雪琪忧心的眼神,以及,林惊羽沉沉如潭的眼神。   “阿弥陀佛,关于张师弟噬血珠一事,家师普泓大师有言,不日会亲上青云,并着张师弟体内天书,协助青云解决……”   这是一处僻静的山谷,正道弟子有三五成群在一起谈论功法的,也有俨然有序在外巡防的。   焚香谷的营帐在东南角上,已经有好些身着红衣的弟子往她看过来。   “这就是小师妹吧。”有一男弟子笑嘻嘻地走过来,“听闻师妹通虫鸣,知鸟语,懂兽言,师兄不才,只对飞禽感兴趣,回谷之后,还请师妹多多指点。”   “孙图。”李洵轻喝了他一声,后者缩了缩脖子,感觉大师兄出门在外凶了不少。有什么好不能说的,找了这么多年才找到,还不让人闲聊几句了。   焚香谷长老吕顺,是一个身材枯瘦的老者,那双貌似浑浊的眼睛在见到郑之湄的刹那突然亮了起来,嘴里念着:“像,像……”   郑之湄掌心湿汗,营帐里面有李洵、燕虹、那位唤作“孙图”的男弟子以及几个生面孔。   陌生的人。   陌生的,所谓熟悉的人。   “见过……见过吕师叔。”   老者大手一挥,笑了起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大师兄长年闭关,上官那个老……你上官师伯也是不轻易出谷的,因为担心阿洵和虹儿镇不住场子,我就替他们跑这一趟。”   她眉心微蹙,开门见山道:“我有一事想问吕师叔。”   “你问。”   “我为何,使不出青云道法?”   此言一出,老者脸上和蔼的笑容僵硬住,从椅子上起身拉起师侄的手腕,三指搭扣。   “什么时候的事?”   “驱动玄火鉴以后。”她又补充道,“我能感受到我体内的太极玄清道,但是出手之际,有的只是焚香谷的法术。”   对郑之湄来说,会不会焚香谷的法术一点都不重要。   真的不重要。   那就像是从天而降的宝物,意外之得。   这份意外救过她,救过林惊羽,可在那儿之后呢?带给她的只有不安。   天下没有不劳而获的东西,有得必有失,所以,她用不出来她最熟悉的法术了。   青云功法——   她自小练的。   牙牙学语,蹒跚学步,之后就是练功。   从玉清境第一层开始,年复一年,她付出多少心血才有的修为,就这样没有了吗?   “玄火鉴之故。”吕顺放下她的手,眼神倏地浑浊下来,叹道:“你体内本就有强劲的焚香功法,这可不是先天的,是有人给你灌输的,立南师姐她……十之八九是不在人世了,否则也不会将毕生修为传给你。”   郑之湄说:“我自小身体孱弱。”   “这就是了,也不知道那时是怎样凶险的状况,百年的功力,哪里是一个婴儿能够承受的……也是因为这样,高深的修为对你有所损伤,以致于盖住了焚香功法,你在青云的师长才会不知。”   “您还是没有说……”   “玄火鉴。”吕顺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火红色玉环,“玄火鉴出自南疆,又是焚香谷至宝,你身上流淌的血脉,你承受的功法,遇到玄火鉴之后,自然就会显现。”   “可是——”郑之湄强言,“我修炼的青云道法,是实实在在,我……”   吕顺打断她的话,“十几年的青云功法和数百年的焚香功法,谁压得过谁?”   谁压得过谁?   是啊,谁压得过谁?   她的能力还没强大到可以融会两种功法。   所以,还是因为她道法薄弱才被禁锢住了吗?   “您有办法……”她正色看着枯瘦老者,眼神里有所希冀,“您有办法去除我身上,身上焚香谷的法术吗?”   郑之湄一直觉得自己一点儿都不贪心。   至少,她一点儿都不贪心那神秘缥缈的奇术。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说,小凡的存在感太弱了……那就刷一刷呗 张小凡还是强大的存在,张小凡还是高手中的高高手,小凡注定是不凡的 ☆、修为废   吕顺的脸色霍然骤变,仿佛勃然大怒,枯瘦的脸上好似凸出了脸骨。   原来,生气起来的前辈高人,都是一样的气势逼人。   “师叔息怒。”燕虹上前一步,替郑之湄说话,“师妹骤然得知自己的身世,冲击有些大。”   吕顺鼻孔一哼,“你看不上焚香玉册?”   郑之湄摇头,表情也倔强,“那不是我的东西,太极玄清道才是。”   不是我的东西我就不会去贪,而是我的东西,我也绝对不会放手。   “你是我焚香谷的人!”老者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我是青云门的人!”   “混账!”吕顺拊掌打入地下,顿时身侧就出现了一个大坑,上面燃烧着熊熊烈焰。   “师叔息怒。”   “师叔息怒。”   “师叔息怒……”   李洵皱眉,四师叔虽然平日里对他们这些小辈都是和颜悦色,不时有一种老顽童的腔调,但毕竟是师长,而且和位高权重的上官师叔面上就不和,分庭抗礼多年,这在谷内不是什么秘密了。他若真生起气来,只怕上官师叔都要掂量几分。   郑之湄定了定心神,眼神一一扫过焚香谷的众人,缓缓开口:“我师父是青云小竹峰水月大师,她把我捡上山,养活我,教我习武,教我做人。我一直生长在青云山上,而你们焚香谷,不过是如今才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孰轻孰重,你们以为我会选择什么?”   吕顺定定地看着她,嘴里的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年幼无知。”   年幼无知。   年幼无知……   她以为她自己是谁?   南疆的异动,十万大山的异动,南蛮六十三异族,镇魔洞内的畜生,会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焚香谷,盯着她!   她什么本事都没有,身上却藏着那么大的关窍。   要不是她是师兄的骨血……   “老四,你别拦我,我一定要走!”   “世上之事都有自己的规律,巫族天火之秘是禁术,逆天而行,天理难容!焚香谷千年基业要是毁在我们手里,有何脸面去见世世代代守护黎民百姓的先祖!”   “我不要脸面,费尽心机要怀上这个孩子,我也不要命了,长年研修八凶玄火法阵,身子骨早就熬不住,就是想要给大师兄留下些什么,希望他们能看在这个孩子的份上停手……”   “可他们不放弃!师弟!他们还想把这个孩子送到镇魔古洞去!”   “他们所筹谋的事无异于与虎谋皮,他们居然要跟它合作!会是要遭报应的,何止遗臭万年!”   “我要走,我要走……”   吕顺的眼睛动了动,眼底深处泛起了波澜,即便他也反对那项决策,虽然事情根本就不是立南师姐所想的那样。然而要不是师兄的骨血,要不是为了保住她,师姐又何至于最终叛出焚香谷……   “与虎谋皮,立南所言并没有错。”   “我们过于自负了……”   “我们谁都没有那个本事控制住那个畜生,诛仙剑阵或许可以,但远在青云……焚香谷可以没有天火,可以没有野心,可以偏于南疆一隅传承该传承的使命,但前提是,焚香谷有那个能力,八凶玄火法阵必须要成,八荒火龙必须要现世。”   “不能让那个孩子待在青云,多少妖魔鬼怪要盯着她。”   “我们造的孽啊,已经是万死难以辞旧。”   “老四,还是来不及了,悔悟得太晚,就算拼尽一切阻挠,他还是活了,他已经活了……”   吕顺面色突然一凛,看着面前年轻的姑娘,沉沉开口:“孩子,你必须一心一意习修好焚香玉册。这青云道法,不能留了。”   郑之湄一愣,他是什么意思?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只觉得周身一暖,万道红光顿时将她团团笼罩。   李洵心中一惊,“师叔!”   吕顺横眉,“别让青云的人过来!”   李洵看着飞在帐顶的玄火鉴,对着怔怔不能语的师弟师妹们说:“都出去吧。”   疼。   好疼。   这是郑之湄脑海里仅存的念头。   浑身上下像是被火烧着了一样疼。   她感受到体内真气不断相撞,玄火鉴的力量一点点把那股清流从身体里赶跑。   不要。   不要……   眼前火红一片,渐渐地,连火光都变得模糊起来。   耳边响起有人冲突的声音,震怒的龙啸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焚、香、谷……”林惊羽一个字一个字喊出来。   面前的营帐火光冲天,几乎烧红了半个天空。   “你们要对她做什么?”   李洵沉着脸,祭起九阳尺,“师妹是我焚香谷的人,我们难道会害她不成?有的人……”他脸上也划过一丝不忍,“生来就是注定要做某些事的。”   “她不愿跟你们走。”林惊羽怎么可能忘记,她说她想回青云去,她说她想念青云的一切。   “所以……我们在帮她。”   “帮她什么?”   “帮她成为焚香谷的人,而不是青云弟子。”   陆雪琪手中的天琊剑光芒大涨,衬得她衣袂飘飘,整个人清丽绝色,带着飒爽英姿,“我师父还未说话,你们又凭什么?”   李洵眸色微动,脸上泛起一丝无奈的苦笑,“两门功法相冲,小师妹年幼之时本就被焚香玉册伤过心脉,如今一经驱动冲撞青云功法,她的身体根本就承受不住。你们也看到过她从狐岐山出来之后,只是最简单的御火就让她昏睡了那么久。两者只能取其一,我三师叔数百年道行,要想废除谈何容易?而小师妹对焚香谷意味着什么你们根本不知道,焚香谷绝不会放人。青云功法留不住,难道要等到尊师水月大师亲自动手废除她身上的修为吗?”   陆雪琪身形微怔,被文敏扯了回去。   如果是师父亲自动手,之湄只怕更难过。   林惊羽有见过戒律堂惩处混迹魔道的、心术不正的弟子,几个大男人都像是从炼狱里捞出来,更何况是她。修为被废的痛苦,不光是过程的苦楚。那种抽丝剥茧般的疼痛,哪里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可以承受的。   心里生疼生疼,碧绿色的斩龙剑闪烁的幽幽光芒,剑身上似乎也在微微颤抖,一如主人的内心。   白衣与碧影一道向营帐冲去,碧光大涨,龙吟啸啸。   “惊羽。”   “惊羽。”   林惊羽也不顾不得师兄们的阻拦。   如今之事,水月师叔不在,焚香谷名正言顺可以左右郑之湄的事。   可他不能。   他怎么能放任她不管。   斩龙剑与九阳尺光芒万丈,碧绿色与火红色相撞。   李洵年长林惊羽很多,他本是焚香谷大弟子,修为高深,听从师命御守在前,他所做的,无非就是阻止他们进入而已。   然而林惊羽的当者披靡,近乎一往无前的打法凶悍异常,如骄龙狂啸。   青云门与焚香谷的弟子斗法,吸引营地之中好些人前来观望。   他们从未听闻过青云有这样惊才绝艳的年轻小辈,也并不知晓缥缈奇幻的焚香谷大弟子有怎样的道行。   旁观者若局外人,都开始评头论足起来。   萧逸才一手七星剑横在青云众弟子面前,“我们来流波山所谓何事?莫要让同道看了笑话。”   焚香谷那边,十几个弟子以燕虹为首一字排开,也无人上前,只是守着红光阵阵的营帐。   “林师弟。”萧逸才开口已经有了些许警告意味。   齐昊摇头,他深知这个小师弟的性子,更深知师父的性子,师父和田师伯两人刚发了一通火还为未消,灵儿安抚着他们,眼下师弟又在门派众多的地方公然跟焚香谷的人大打出手。   他看了一眼冷着脸的大师兄,叹了一口气,无奈地开口:“惊羽,回来。”   “惊羽,打得好!”   萧逸才冷冷地扫了一眼曾书书,后者缩了缩脖子,抬手做了一个封口的动作,但是一双没有丝毫惧意的眼睛依然闪着熠熠的光辉。   “还要去!”他又呵斥住陆雪琪。   一个两个,都这么不省心。   萧逸才有些头痛,各脉师叔也都是脾气大的主儿,师父以前究竟是怎么管住他们的?   果然,还是要靠武力吗?   眼看着局势越来越胶着,萧逸才看准结点,七星剑化作一道白光进入战局,竟硬生生隔开了两人。   与此同时,红光乍消。   林惊羽英眉一蹙,收回斩龙,飞身往里去。   这下,焚香谷的人,也并未阻拦。   林惊羽看着躺在地上的女子,浑身都被汗水浸湿,本来就白皙的脸这下更无半点血色,却似乎被火灼得通红。   “之湄。”他小心翼翼地扶起她,怀里的人并未睁眼,只是动着好看的眉心,残留的痛苦并未消减。他探了她的脉息,触手滚烫,就跟火烧一样。   “没了太极玄清道,焚香玉册在她体内没有阻碍地游走,性命无碍。”   “只是性命无碍就好了吗?”林惊羽将人横抱而起,对着眼前身着红黑衣裳的老者冷声开口:“前辈先下手为强,不顾她自己的心意,是想把之湄从青云带走吗?”   吕顺冷哼一声,看着跟在他身侧的碧剑,“黄口小儿,轮的到你一个晚辈来干预。此事老夫自会代表焚香谷与青云水月师妹商议。大敌当前,你仗着斩龙与我焚香谷动手,青云好家教啊。”   “大敌当前,前辈还要废去弟子修为,这就是焚香谷的做派?”   “放肆!”   林惊羽不再言语,抱着怀里的人径直离开。   吕顺独自一人在帐中,沉沉地叹气。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混合着海风,冰冷异常。   林惊羽冒雨前来,得到了文敏的嗔怪。   “你说你,就算没有伞,你就不会拿点东西遮挡吗?”   林惊羽不以为意,“我没关系,师姐。”   文敏侧身让他进来,自己却在掀帐帘的刹那顿住了手,说出来的话是叹息也是忧愁,“小凡还跪着啊……雪琪……”   “他们无事。”   流波山上聚集了正魔两道超过数百人,哪一方都没有轻易动手。据说鬼王宗是为了东海上三千年一现身的夔牛而来,可又有其他什么目的谁也不知道。   好在如今大敌当前,也有天音寺相帮,小凡的事是要等到回山之后再做决定了。   林惊羽挨了师父一顿骂,一为张小凡,二为郑之湄。他原本是要想陪小凡的,只是慢了一步,陆师姐早就兄弟身侧跪了下来,等着田师伯松口。   之后对战还不知道要怎么样,林惊羽心里也放不下郑之湄,就想着过来看看。   文敏本来是要拦着林惊羽先不让他上前,但是想到了些什么,也信得过这位师弟,终究还是没有阻止,自己退了出去。   临时搭建的帐子不大,此刻却显得很空寂,不时有冷风吹灌进来。   在最里侧的床褥上,拉着一块素色的纱帘,凭借着明亮的烛光,隐约可以看到里面躺着一个人形。   有十分轻微的低吟声传来,还伴随着模糊的梦呓。   林惊羽感觉心脏像被猛抓了一下,由无力跳动转为突突狂跳,艰难地拔步,慢慢地掀开纱帘走到床边去。   郑之湄侧身躺在床上,头发被汗水打湿贴在一起,显得她格外娇小脆弱。   他并不敢再上前一步。   因为对方身上只盖着一件衣服,还是从她腰部以下盖着的,上身只穿了件肚兜,印象里雪色的肌肤通红通红。只看着,就知道她此刻有多热。   他想要移开目光,不去看那玲珑美妙的身段,却扫到了什么东西,瞳孔倏地睁大。   她的手里……   她的手里紧紧抓着一方衣料。   上面淡色的龙纹青松图案狠狠刺痛了他的眼。   他怎么会不认识?   那是他的衣服,那是从他的衣服上撕下来的,还在碧火天冰湖的时候,原来她竟一直留着吗?   他挪动着步伐,缓缓伸出手,手掌在半空中停留了半天,最终落在她的湿漉漉的头发上,那湿软的触感令他心如融化了一般温热着。   郑之湄一直半醒半寐地躺着。   脑海里有无数画面闪过。   师父美丽的身影,文敏师姐温柔的言语,小竹峰后山清香的泪竹。   有灵尊的声音回响在她耳边,有它沉水时激起的波浪声。   她在小竹峰的厨房里,追赶着偷了她的青菜香菇包的两只小胖猫。   画面又定格在河阳街上,她意外地撞上那个俊朗清逸的男子,说着“金鱼”,好似他的名字。   “金鱼……惊羽……”躺着的人恍惚叫着谁的名字,又在恍惚中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她迷蒙地睁开了眼睛。   不是她梦里的人又是谁。   不是她叫出口的人又是谁。   郑之湄用力地看着林惊羽,然后也顾不得全身的灼热无力,也不顾的全身衣衫不着,猛地扑向他。   她都不敢哭的。   她知道文敏师姐一直守着她,她不敢哭,怕让她担心。   她知道雪琪师姐也在照顾她,她不敢哭,怕让她担心。   可是在他面前——   她靠在他怀里,抓着他的衣服,抽抽噎噎地在哭。   哭累了。   声音渐渐收了。   林惊羽揽着她,万分怜惜地在她眉心落下一个轻柔的吻,拉起滑落的衣衫帮她盖好。   无力感。   有无力感。   他是不是,还不够强大。   他厌恶保护不了她的林惊羽。    ☆、夔牛现   郑之湄迷迷糊糊抱着林惊羽睡着了,等到醒来,已经是第三天的事了。   这一觉,睡得很长。   如雷的鼾声,那样的熟悉,还以为是到了青云山上虹桥碧潭边。   梳洗好自身,她走出营帐,映入眼帘的巨大火红甚至还让她晃了一下眼睛。火麒麟就趴在门口的空地上呼呼大睡,一边打着鼾,一边大嘴里还躺着口水。   四周很安静,静到郑之湄没有看到一个人。   是的,周围没有一个人。   无奈之下,她只好拽住粗粗的大硬须,带着点力道往下扯,把火麒麟给弄醒。   “呼——”   “大家人呢?”   火麒麟像是没睡醒,“昨天已经跟魔教打过一仗了,晚上就没人回来,呼——我留下来看着你……”   握紧了拳头,倏而松开,她能感觉到浑身的暖意缓缓流淌在周身,从前那股清透温凉的熟悉感半点都不剩了。   有得必有失。   她一直也想要提高自己的修为道法,可如今,算是平白多出来的。   这焚香谷的功法,精深绝妙,同时也太过霸道凌厉。   他们……还特意把火麒麟留下保护她。   郑之湄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脚下的大地突然剧烈抖动起来,震动得巨兽突然起身。   郑之湄抬眼看天空,原本湛蓝明媚的天色一下子出现了异变,狂风大作,大朵大朵的乌云从天边翻滚过来,像是汹涌的波涛。   然而在一片黑暗之中蓦地出现万道霞光,颜色圣洁而明亮,有灵兽的嘶吼仿佛从远古之中传来,一声声响声扣得心神荡漾。   “走,我们去看看。”   “吼——”   “呵。”郑之湄轻哼一声,已经祭起铸犁,“你是听吕顺和李洵的,还是听我的。”   “呜——”火麒麟动了动鼻子,蹭着自己的前肢,而后席卷起尘土跟着那道莹白色身影一道往金光乍现之处飞去。   海边风雨更甚,丝丝血腥味混合在咸风咸雨一波又一波传来。   在底下,或死或伤的正道弟子和魔教妖人并着无恙的,乌泱泱分作两个阵营对峙着,而那半空之上,有一巨大的身躯,状如牛,苍身无角。   是夔牛。   洪荒遗种,上古神兽。   它浑身被各种奇幻色彩的光芒所笼罩,却丝毫盖不住它身上纯圣的金光,向天嘶吼,每一声吼叫都宛如惊雷响过,震动穹顶。   “救我!”   “救它!”   郑之湄有些难受地捂住耳朵,勉强支撑着才不至于从铸犁剑上掉下去。   这声音不仅来自于夔牛,来自身侧怒气喷薄的火麒麟。   夔牛周身仿若已经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结界,层层包裹。   以它为中心,头顶上是一个大鼎,形状古拙,红光剧烈晃动,隐隐看去是一个巨型阵法,把所有人都控制在内。   一边是魔教之人,黑衣、灰袍、红袖的约莫有十几人,熟识之人如碧瑶、还有那个白面书生,最前方站着一个气势大盛的中年男子,手中源源不断出现红黑之芒,正是他在驱动那个大鼎。   而另一边,张小凡是离夔牛离得最近的,他的身后是田灵儿、齐昊和林惊羽,苍松和田不易两人分列两端,中间还有萧逸才、陆雪琪、曾书书、法相以及李洵。   无数的法术和灵力相互纠缠,夔牛的叫声越来越凄厉,叫的人心惶惶。   魔教收服灵兽,其心不纯。   在这么多神兵利器中,郑之湄只能分辨出斩龙的心意。   它也在嘶吼。   想要冲破囚栏,却逼迫于形势的严峻只能固守不前。   她身形一动想要上前,可还未有动作就被下方的吕顺喝止住,“丫头别去!那是困龙阙法阵。”   对方原本就冷凝的脸色更是暗沉,看上去已接近黧黑,“鬼王的伏龙鼎威力巨大,再加上夔牛,田师兄、苍松师兄二位道友尚且不能击败……”   对方话还没说完,就朝这边幻形而来。   郑之湄只觉得眼前景象一晃,手臂被人拽着往后倒退,顷刻间就已经到了海滩之上,再抬头就看到火麒麟大口中喷出熊熊烈火瞬间将扑上来的黑衣人燃为灰烬。   “都还愣着做什么。”鬼王游刃有余地驱动伏龙鼎,吩咐退守一边的百毒子与端木老祖等人,“动手。”   几人接到命令,纷纷御起法宝冲将而去。   索性现在功法最高深的两人已经困在困龙阙里脱身不得,还被夔牛消耗内力,那些道行不浅的小辈更是无法动弹。   说不定,就能够扳回多日惨败的局面。   “乌合之众。”吕顺不屑地“呸”了一声,把郑之湄往燕虹身边一推,吩咐说:“看住她。”既而手中操纵着纯色火红的玄火鉴应敌。   一声虎啸长吟,宋大仁紧跟着仗着十虎仙剑飞身而去,后面跟着正教门派的弟子们。   郑之湄忧心无比地看着上空的情况,魔教那边占据着上风,夔牛已经到了声嘶力竭的边缘,就像下一秒就要被那伏龙鼎吸摂而走,可那源源不断的、下意识的灵力攻击却是往正道这边过去的。   斩龙碧剑的龙吟夹杂在混乱的声音中。   纵然师伯和师兄们道法高深,也经不住魔道异宝和上古灵兽的双重攻击,他们的内力和修为正在被一点一点消耗和吞噬。   各方力量胶着在一起,被夔牛席卷起来的灵力罩着,只能僵持,唯一的出路,大概就是将夔牛收进伏龙鼎。   可是这样……   “师妹,夔牛救不下来了。”燕虹在她身边以防御的姿态祭起青灵石,语气有些叹然,“若是上官师叔在这里,合吕师叔两人加上玄火鉴就可以对抗困龙阙和夔牛,如今……”她看着上方,“看田师叔和苍松师叔的意思,是要确保大家能够全身而退。”   突然间,一道金色的、庄严的光芒陡然间迸发出来,射破这天地之间。   郑之湄以为是法相。   可定睛去瞧。   那光芒分明就是从张小凡身上发出来的。   一个又一个佛印如同密密麻麻的经文,源源不断地从张小凡体内出来,聚拢在他周身,最后形成一个巨大如盖的印记。   像是金钟一样敲击着对面的夔牛以及魔教众人。   “当——”   “当——”   “当——”   所有光芒突然间消失。   夔牛仰天怒吼一声,便消失在了伏龙鼎下。   张小凡直直往下坠落,林惊羽斩龙出手接住了兄弟。   齐昊揽过身形摇摇欲坠的田灵儿轻身降落下来。   几乎是同时,田不易和苍松两人运功而起,宽大的袍袖里像是鼓足了气,齐齐往往前方打去,扣在青龙的乾坤青光戒,轰然将人击退数十丈之远。而萧逸才并着陆雪琪和曾书书三人立于后方,也高高祭起了宝剑,做好随时应战的准备。   鬼王收起伏龙鼎,似是心满意足一般,对着田不易笑道:“田道兄,连理之事,田道兄不妨好生考虑。”说着,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昏迷的张小凡,拉过碧瑶的肩膀转身离去,只余清脆的铃铛渐响渐远。   鬼王离去,鬼王宗的人随后紧跟。剩下万毒门、长生堂之类的角色也被收拾着差不多了,狼狈离去。   整个海边乱糟糟成一团。   李洵抽身出来,唤回火麒麟,落到郑之湄与燕虹身侧,“这个张小凡,还真是让人大开眼界,身上居然有大梵般若。”   强敌已退。   除去带走了夔牛,魔道半点好处都没捞到,反倒死伤重重。   剩下的,就是正道内部的事情。   可能是因为自己也有同样的问题,郑之湄看着面无血色的张小凡,毫无犹豫站在了林惊羽身边面对天音寺的师兄们。   “阿弥陀佛,普泓大师不日会亲上青云山。”法相还是原来的说辞,含糊不清,什么都没讲清楚,却阻止身边的师弟上前讨说法。   林惊羽深知张小凡。   他们从有记忆开始就玩在一处。   “正好。”他说,“恐怕要给说法的,不是小凡,而是天音寺。我也想听听大师会给出什么样的解释。”   许是看到了郑之湄,同样身怀二法的青云弟子,想到她的来历,结合林惊羽的冷言冷语,法善气得脸色大红,“你休要胡言!”   “他怎么就胡言了,也没说什么不是?”郑之湄语气也有不善。张小凡和林惊羽都是从青云山下的草庙村来的,身世清楚明白得不能再清白了,可小凡身上居然也莫名其妙地出现了别家法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田灵儿附和道:“我们家小凡是怎么样的,我最清楚,他才不会修习你们天音寺的功法。我看就是你们故意往他身上泼脏水!”   “你!”   “好了!”田不易大吼一声,原本就庞大的身材此刻看上去更像是一座随时会喷薄的火山,“什么事,回青云再说。大仁,把老七带上!”说着,也没看任何人,大步而去。   宋大仁浑身一凛,急急忙忙从林惊羽那儿把昏迷不醒的人架起来,招呼师弟们赶快跟上。   苍松的脸色倒是比田不易好些,淡淡地吩咐说:“逸才,齐昊,你们留下善后。”两人齐齐点头称是,便各自领着手下的师弟们散开来。   苍松又看向吕顺,“吕师弟也要上青云山?”   “这是自然,吕某代表焚香谷拜访青云水月师妹。”吕顺这话说得很正色,正色到让郑之湄心头一颤,果然,他紧接着说:“如今的之湄丫头,水月师妹还有青云各位师兄们,恐怕都教不了了她了。”   苍松眼里划过微不可见的一抹深沉,说:“既是如此,吕师弟便请吧。”   吕顺大笑:“也有百年没到过青云了。”   “等到流波山的事情结束以后,我们就回青云去。”   林惊羽的话犹在耳边响起。   郑之湄跟在队伍中间整个人其实已经开始恍惚,火麒麟大摇大摆地走在她身侧,像是在向众人宣告她的身份。   她心心念念想要回去的地方,是可以回去了。   但仿佛只要一回去,就又要面临离别的境地了。   林惊羽与曾书书两人跟在最后,落后了很长一段距离。   “你想怎么做?”   “我不会让小凡出事的。”   “谁问你小凡的事了?”曾书书画扇一打,“小凡的事太大,不能急。大梵般若需要天音寺给出一个解释,噬血珠这样东西,掌门师伯和首座师叔们自有决断,魔教天书的事,我爹可能有办法,再不济,我再跑一趟蛮荒也要给小凡找到把天书取出来的方法。至于碧瑶的事,鬼王宗摆明了是离间挑拨,师长们不会信的。”   “嗯。”林惊羽心不在焉地应着,不断涌上来的愁绪和烦杂几乎搅得他太阳穴突突地疼。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都是在他意料之外的,偏又是自己无能为力的。   小凡,张小凡。   还有……   “我是要问你之湄的事。”曾书书开口道,“我看那老头的意思,只要水月师叔首肯,他们立马会带人离开。而焚香谷说的没错,之湄现在的情况确实不能继续留在青云了。抛开她的身份,就功法而言,一旦弄不好没有焚香谷的人看护,之湄的身体只会自损。”   林惊羽嘴角漫起一抹苦涩,是啊,他也很想知道,要怎么办,她要怎么办,他又要怎么办。    ☆、青云归   众人返回青云的速度很快,只在东海的昌合小镇休息了一晚上,而后日夜兼程。   这般匆忙是为了什么,大家心知肚明。   再回青云,郑之湄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熟悉的山脉,熟悉的云海。   如果不是山麓上的那一抹灰红相间的颜色,她认为心情也许会更好。   那人穿的,虽然灰色布料占了大部分,可领口袖口的烈焰纹路图案,分明就是焚香谷的人。   “上官师叔。”身边燕虹已经叫出声,口气有些惊喜,平日里都是不怎么能见到二师叔人的。   同她一道开口的,还有吕顺,“这家伙怎么也来了……”   “上官师叔。”   “上官师叔……”焚香谷弟子纷纷拱礼敬称。   上官策给人的感觉更具威严,整个人往那一立,自是散发着一股凛然的气势,“田师兄,苍松师兄,数百年未见。”   只因田不易为了张小凡一事一路上都阴沉着脸,苍松此刻略带善意的寒暄,竟让他看起来不像往日那般刻板严肃,“是啊,上官师兄,数百年未见了。”   吕顺看着这一幕,从鼻子里喷气而出,似有不屑,可嘴上却说:“上官师兄从不轻易出谷,怎么这时候来了?”在这么多外人面前也不好开口起什么争执。   上官策并没有马上回答他的话,而是先把目光移到青云弟子中间的郑之湄身上,然后才缓缓开口:“自然是要给青云门以诚意。”   燕虹介绍说,“师妹,这是上官师叔。”   郑之湄脸色一白,往文敏身边靠去,侧过头去不接话,也不开口叫人。   上官策脸上没什么表情,对小女孩的态度不以为意,只道:“有点傲气,这才是焚香谷的人。”   吕顺撇嘴,以前多半是夜里巡夜的时候会面,眼下这青天白日的,对方的模样看起来还真是扎眼的很啊,又或者说出门在外,也会习惯性地装模作样起来,从前可没见他气场这么强大。   龙首峰独特的冰花决自山林间飞出,像是一条小银河,晶莹透彻。   “直上通天峰吧。”苍松拂手化了飞流而下的传声决,“普泓大师已经到了,焚香谷和天音寺的诸位,请。”   “请。”上官策颔首。   “阿弥陀佛。”法相打了手礼,回过头对张小凡说,“张师弟且放宽心,师父会解答你心中疑惑。”   张小凡嘴唇一动,终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长门的风景一如往昔的空灵。   愈是往玉清殿方向过去,她愈是紧张。   “嘭——”   破水的声音响起,龙首狮身的巨兽从碧潭里跳出来,正面目狰狞地看着上得通天峰的一行人。   一碧如洗的天空,渐渐地,阴暗了下来。   “郑师妹。”萧逸才回过头喊人。   郑之湄依然靠在文敏身侧,倔强地回应大师兄的话,“我不去。”   这是水麒麟要发怒的前兆,或许是因为张小凡,青云人的心里多半是这样想的,他的法宝,他身内的异宝,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可是郑之湄还担心。   它会不会是为了自己?   没有人比她更知道灵尊的直感有多么敏锐。但凡托人从山下给它带来的东西当中,有哪些是沾染了不善的世俗气,它就会摇摆着尾巴不高兴;她都还没有见到人,灵尊就已经知道上了长门的人是苍松师伯还是曾师伯;灵尊最喜欢的是就是青云功法,常说从前师长们是如何在这碧潭边习武的。   前头曾书书眼疾手快地已经拉着张小凡退开了好几仗之远,林惊羽和陆雪琪挡在两人身前。   田不易脸色还没缓过来,见到灵尊发怒咆哮,只能忿忿地看着小徒,低声念了一声:“混账。”   水麒麟硕大的双目透出无尽凶光,背上毛发根根竖起,张开一张血盆大口,露出了两根长长锋利的獠牙,竟是摆出了一副攻击姿态,它所要攻击的对象,对准的不光是张小凡的方向,还有焚香谷的人。   曾书书大叫:“李洵!你赶紧把九阳尺给扔了!”   九阳尺暂时封印着火麒麟,想到这层关窍,吕顺带着李洵也往旁边退开去,胸口的玄火鉴隔着衣服散发着熠熠的红芒。   一如七脉会武前的场景,碧潭之中卷起了深深的旋涡出来,在那旋涡深处,更似有隆隆之声传来。   “之湄?”文敏拍着她的手。   她还是固守那句话,“我不去。”   一声巨响,一道水柱从旋涡深处霍然冲天而起,除了田不易和苍松外,离灵尊最近的人都悉数往外围退去。   眼看水麒麟的大前肢已经往前迈了一步,似乎下一刻就要踩上那两人,可他们脸上依然毫无惧色。   此时,一声疾呼放大了无数倍从玉清殿里传来,“灵尊息怒。”   那声音。   是道玄掌门的。   听了话,水柱直统统落回碧潭,水花飞溅。   天色乍明。   水麒麟晃着脑袋,已经收回了攻击的态势。它又歪了一下头,直直地朝郑之湄的方向看过来,琥珀色的大眼里满是再相见的悦然。   郑之湄被它看得鼻头一酸,终于挪动着脚步往前走去。   “灵尊……我回来了……”   水麒麟的大须和鳞甲上还在滴着水,跟下雨一样。大兽低下头,拿鼻子往她身边嗅了嗅,似乎是在确定什么事情。然后,它直起了身体,硕大的脚掌往后挪了一步。   明明是很平常的动作,放在平常她绝对不会多心。   可是现在,郑之湄当即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如今没有了半点青云道法,身上也许全都是焚香谷的味道,灵尊它,是不是不喜欢她了?   “呜——呼——”   郑之湄眼泪掉得厉害,还没来得及去分辨它在说什么,肩膀被人一带,耳边响起清越的男声:“灵尊,失去青云修为,之湄心里很难过。”   水麒麟看着白衣如雪的男子,长须微动。   林惊羽继续说道:“正道同源,还望灵尊切勿苛责。”   “咕——”墨蓝色的大兽再次低下头,嘴边的长须轻轻刮过两人的衣服,“呼——”   郑之湄抬起头,眼里还有晶莹的泪花在闪动,“如果,师父也能像你一样让我留下来就好了。”   水麒麟默默地看了他们一会儿,而后高高地抬起前爪分别在郑之湄还有林惊羽的头上碰了一下,“噜——”   这个动作,它第一次做。   郑之湄听了它的话,一下子愣住了。   同样愣住的人还有林惊羽,他却是被它的动作弄得不明所以,只能侧下头去看身边的人,对方的耳朵通红得异常。   “灵尊没有不接纳我。”她说,“即便几年的时光在它生命中不过是白驹过隙,可我好歹也照顾了它这么多年。”   “你该宽心。”林惊羽说道。   他认识的灵尊,脾气也许不定,也是一贯倨傲的,但是有守护青云之责在,对待弟子们也是和颜,比如说,对待他。   斩龙新主,灵尊尚且如此亲近,可见它是念旧的,所以何况是一直照顾它的之湄。   “嗯,我知道。”郑之湄轻说,在脸上胡乱抹了眼泪。   好在有泪痕,还遮盖住了她脸颊上绯红的红晕。   不知道灵尊出于什么要说这样的话,说得也好像历经沧桑和感慨,一路上都挤不出笑容来的心情,居然被灵尊扫去了大半。   它的贴心,暖心,也会看人心。   郑之湄才不会说,她刚刚翻译的话是灵尊的前一句,而它的后一句,她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   “只要他把你从焚香谷娶回来,你还是我们青云的人,你们好好地在一起。”   灵尊最有灵性最通透,一直一直。   于是走上玉清大殿的台阶时,郑之湄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看碧潭边的情况。   灵尊并没有沉下水去,依然站立在岸边,望着虹桥那边的方向一动不动。   这个姿势?   她还是没见过。   像是戒备,像是防守。   而她最后听到的、它咕哝一声的、很含糊的话,许是,“来了”?   通天峰玉清主殿内到了很多的人,该到的,都到了。   各脉首座、长老,各峰出色的弟子们,那也是七脉会武的熟人。   客座之上做了一个身穿暗黄色袈裟的人,天音寺众僧齐齐对着他揖了佛礼,定是普泓大师无疑了。   田不易和苍松两人大步往上首而去,在道玄两边坐下,引了上官策和吕顺在另一边的客座入座。   正教三派都是熟人了,彼此客套一番之后便进入了正题。   谁都还没开口讲话,却在这之前,先是张小凡“扑通”一声在大殿中央直直跪了下去,郑之湄见到阔别数月的恩师也是酸涩不已,脚下一软就跪了下去,根本顾不得膝盖的疼痛;随之而来的就是林惊羽、陆雪琪还有曾书书,一个接一个跪着,哪怕是齐昊,也与田灵儿两人跪下;最后是萧逸才,挺身在一众师弟妹们身前,长跪而立。   有了他们此举,剩下各弟子们都纷纷效仿,在大殿两侧跪了下来。   率先发难的人是道玄。   一派之长,还有旁门道友,他也绝不容许青云的威严受到一众小辈挑战,“怎么,都跪在殿上逼迫我,你们要造反不成?”   轻飘飘的一句话,仿佛带着千钧般的重力。道玄生气非常少见,可有些时候还不如是雷霆大怒,像现在这种平淡又深不可测的语气,更加让人心生惧意。   “师父——”萧逸才几乎从来没有忤逆过恩师的情况,可眼下兄弟姐妹们上下一条心,他是绝不可能站在与他们相背离的战线。   他亲手将还是年少的张小凡二人带上的青云,他们当时那样懵懂、那样纯澈,眼神里的崇拜和依赖即便过去这么多年他也忘不了,“小凡师弟是清白的,他需要一个辩白的机会。”   道玄看着最心爱的徒弟如此做派不惜触怒他,心中火气更甚。   “辩白的机会。”苍松冷哼一声,“在流波山的时候他就一声不吭……张小凡,你说,你怎么解释你自身的情况?”   “掌门师伯,苍松师叔。”张小凡还没答话,陆雪琪便朗声开口,“无论张师弟犯了什么错,恳请掌门师伯和各位师叔伯仔细查问,但他绝对不是潜入我青云门下的内奸!”她望著前方,容色端然,仿佛对著整个世界也无丝毫惧色,决然道:“弟子陆雪琪,愿以性命担保!”   众人一时都被震住!   甚至连张小凡自己也微微张大了嘴,怔怔地望著与自己跪在一起的这个女子,那雪白的肌肤之上,冰霜的容颜中,突然间,仿佛也有隐约的温柔。   “弟子林惊羽,也愿以性命为张小凡担保!”   “放肆!”苍松拍案而起,整个人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居然有微微的抖动。   “师父。”林惊羽仿若未见师父的态度,开口道,“小凡身上因缘际会太多,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小凡为了青云出生入死,绝对不会是外派内奸,更不是魔道内奸,弟子与他从小一起长大,更知绝无此事,请掌门师伯和师父明察。”   “弟子田灵儿,也愿以性命为张小凡担保!”   “弟子曾书书,也愿以性命为张小凡担保!”   苍松冷眼看着这一幕,眼睛里有痛色闪过,一张脸冷峻到了极致。   当年,当年他何尝不是像他们这些小辈这样作保,这样哀求。   可结果,结果又是什么!   张小凡低着头,大殿里静默了半晌,才缓缓听到他的声音,“我……”   他才刚说了一句话,就被紧闭高门外的声音打断,“弟子常箭,奉师尊之命带草庙村王二叔前来。”   “进来吧。”道玄说道,他又看了一眼普泓,“普泓师兄,人已带到,你要说何事?”   “阿弥陀佛。”普泓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在这个残破的玉清殿上惊叫而起。张小凡和林惊羽齐齐往身后看去,就看到被常箭搀扶的王二叔面无血色,整张脸惨白一片,浑身都在颤抖。   “王二叔。”   “王二叔。”   两人起身,一左一右分别扶着这位长辈。   “王二叔,我是惊羽,你还认得吗?”七脉会武的时候,他们一直住在长门,也是那些日子,能够时常见到他。明明过了这么多年,王二叔的状态好多了,至少能够认得他跟小凡。怎么现在,又一如命案发生之后的那般。   “王二叔?”张小凡竭尽全力安慰,哪怕是圈着他,也不起丝毫作用。   “王二叔……”   中年男子两只手死死抓着身边的两个年轻人,唇色惨白,望着上首的众人,不断叫着:“鬼啊,鬼!鬼!鬼……”   如果是以前,林惊羽只会以为王二叔还是因为受到刺激过大而神志不清,这样的情况反复也是常见的。   但是现在,王二叔的眼神分明就是有焦距的,它不是涣散的,他是看着人在喊“鬼”。   “王二叔,你在说谁,你说谁是‘鬼’?”   心里面的不安和惊慌慢慢放大,林惊羽觉得整个人都空荡荡。   王二叔颤巍巍松开了林惊羽的衣袖,指着上首的天音寺众人,尖叫道:“鬼!鬼!鬼!鬼啊,和尚,和尚,是和尚,和尚杀了人,别杀我,别杀我,我,我,啊!啊啊啊啊啊啊……”   如此凄厉的声音,虽然此刻在朗朗白日,但大殿之上,所有人竟是同时感觉到一阵寒意。   林惊羽觉得有什么冰凉冰凉的东西从心里蔓延开来,浸透到四肢百骸。   碧波不断震动着,声声龙啸不断回响在空旷的大殿里。   “他——”林惊羽一字一句地开口询问,“王二叔他为什么说你们杀了人?”   “诬蔑,这是诬蔑!”法善第一个跳出来讲话。以他为首,天音寺僧人纷纷义愤填膺地谴责起来。   “诬蔑!”   “诬蔑!”   “阿弥陀佛。”普泓大叫一声,那声音用雄浑的内力喊出来,“罪过!罪过!”震得法善这些小辈们声音低了下去。   “说!”斩龙剑倏地到了林惊羽手上,剑指对方,相比于张小凡完全没有丝毫的动作,整个人呆呆愣愣,林惊羽显然在克制些什么,握剑的手青筋暴起,“把话说清楚!”   清楚。   其实已经很清楚了。   佛门之人,什么样的情况下会说“罪过”。   然而这样的残忍,大概,谁都会下意识拒绝相信。   普泓闭了眼,而后缓缓睁开,看在大殿之中草庙村所幸存的三人,一个疯了的,还有两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   “草庙村全村四十二户人家共二百四十七人一夜被屠,凶手……凶手是我天音寺三师弟,普智。”   此言一出,满殿惊骇。 ☆、真相白   法相条理清晰又微微颤抖的话语伴着普泓大师的佛音回响在这大殿之上。   佛道两家真法一起修习。   参破长生之谜。   草庙村的一晚。   黑衣人想要掳走林惊羽。   意图染指普智身上所藏的魔教邪物噬血珠。   偷袭。   七尾蜈蚣。   神剑御雷真决。   张小凡的出现。   林惊羽的资质。   步步算计。   传授大梵般若,达成毕生心愿。   然而……   “本来若是如此,普智师叔也不过是肆意妄为。但无人料想的到,在这个时候,竟然发生一件……普智师叔他原是本著悲天悯人之心,宁愿自身受尽噬血珠邪力煎熬,也要以本身佛法将这邪物镇住。不料这天长日久,噬血珠的邪力竟暗中渗入普智师叔魂魄深处,平日时普智师叔有佛法护体,浑然不觉,但当日他油尽灯枯,才刚离开张师弟等人,走到村子之中,忽地想起,纵然自己传了佛门真法给张师弟,但他却未必能够顺利拜入青云!”   “此刻普智师叔佛力大减,被邪力所侵,如鬼魅附身一般,竟然想出了,想出了将草庙村全村村民杀光,则青云门看在孤儿分上,必定将这两个孩子收归门下,于是,于是……”   “这便是张师侄法宝中噬血珠以及他身上大梵般若的由来,普智师弟服用三日必死丸后赶回须弥山一一向我道明。”普泓沉声道,“此番前来青云,本就是要解释清楚当年旧事,想与青云各位师兄弟合力一起毁掉噬血珠,同时也帮张师侄取出魔道天书,算是偿还当年的杀戮。”   大殿之上一片寂静,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了王二叔的疯言疯语,只听到张小凡越来越是粗重的喘息声音。   谁都不会想到,草庙村被屠的真相,竟是这般!   郑之湄无比担忧地看着归于平静的林惊羽。   他太平静了,平静到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一般,与他之前情绪激动却克制的状态大相径庭。   “偿还。”林惊羽淡淡地开口,神情漠然,声音沙哑又酸涩,“二百四十七条人命,你们怎么偿还?”   普泓带着寺中弟子,低声颂佛号不止,面色惭愧地看着那两个年轻人。   斩龙剑的龙吟开始“嗡嗡”地响起,声音很轻,却轻得每一声都扣在人的心弦上。   林惊羽又是用他平淡的语气询问:“天音寺有多少人?”   郑之湄心里有不好的预感无限地被放大。   果然,林惊羽继续说:“天音寺屠我全村,那我是不是也要屠尽天音寺满门……”   “惊羽!”齐昊脸色霍然大变,从地上站起身来,寒冰剑出鞘,随之而来的是一道道冰白色的冰棱,如同大锤一样钉在林惊羽的周围,“你在胡说些什么!”   齐昊也在抖,从脚到手,浑身在颤抖。可以说,是他带大的林惊羽,他深知小师弟的心性,这般惊人的话语从来不是说说的。   是真的存了这样的念头!   “师兄为什么要拦我,以命换命,公平得很……”   依旧是波澜不惊的语气,郑之湄觉得脸上冰冰凉凉的,伸手一摸,才知道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竟泪流满面。   她知道的。   他一直认为草庙村被屠是魔道妖人所为。   可是今日突然告诉他,杀人凶手是佛门天音寺四大神僧之一,那么功德无量的大师,那么悲天悯人的大师,是正道的前辈,是万人敬仰的神仙菩萨。   他怎么受得了!   他怎么受得了……   “要不然……”他又说,“天音寺要怎么偿还我们二百四十七条人命?”   “神剑御雷真诀呢?”天音寺法善突然大叫一声,“那个能用青云神剑御雷真诀的黑衣人呢?”   大家齐齐往青云上座看去,能使神剑御雷真诀的高手,悉数都在这里。   田不易心痛自家徒弟的遭遇,第一个跳出来,对着天音寺的人再也没有好脸色,“普智做下如此丧尽天良之事,还要把屎盆子往我青云头上扣,什么道理!”赤芒仙剑赤光大起,显示着主人此刻的大怒。   难得的,苏茹并没有阻止丈夫。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   “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小辈说话!”法善话还没说话,就被田不易震怒的吼声打断。   “是真的。”一直垂着眼瞳的张小凡终于开了口,“我亲眼见到的,确实是神剑御雷真诀。”他的眼睛,呈现出异样的血红色,如同血液的颜色。   几乎是同时,道玄真人发出一声闷哼。   因为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张小凡身上,等到再分出神来转头时,居然见到苍松手里拿着滴着黑血的匕首,而这把匕首所伤的,赫然就是道玄真人的腹部!   所有人都呆了。   所有人都惊呆了。   眼睛中都是不可思议。   只有张小凡,只有张小凡对着道玄手上冒出来的黑气说着,“是蜈蚣,七尾蜈蚣!”   首座与长老们纷纷反映过来,集中到道玄身边。曾叔常手指大力,点了掌门身上几处大穴,而后并着师兄弟们一起,为其运功逼毒。   “那个使神剑御雷真诀的黑衣人,就是我。”苍松已经退到了下方。   林惊羽身形一颤,是剧烈的一颤,眼神看着苍松,没有焦距,仿佛没有听清楚师父说的话,像一个迷茫的小孩子。   “为什么?”林惊羽的疑问湮没在道玄一模一样的话当中。   “为什么?为什么?”苍松像是魔怔一般长笑不止。猛然间,他停了,看着上方做了几百年的师兄弟们,“为什么?除了万剑一我还能为了什么?”   “苍松!”飞云大吼,“那个弑师的叛徒!”   “你住口!”苍松的声音更大,震得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百多年了,其实所有人都记得那件事,可是所有都不会提到那个名字。   明明都知道在说什么,明明都知道在说谁,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敢明明白白叫出那个完整的名字。   “万剑一”这个名字,居然只能从魔道的口中听到,而正教的人,谁都叫不出来。   苍松侧过身,看着依然被大徒弟禁锢在原地的小徒,目光牢牢地定在那把碧波流淌的斩龙剑山,再度开口的口气,充满的温和与慈祥:“惊羽,在流波山的时候,百毒子、端木老祖、吸血老妖,甚至是鬼王、青龙,还有那个被你打伤的玉阳子,他们都认为你是万剑一的徒弟。”   “师父……”   “你知道万剑一是谁吗?”苍松问他,也不顾徒弟有没有回答,也不顾上座之上所有人的僵硬,自己回答自己的话,“惊羽,那是为师最敬爱的师兄,对我来说亦兄亦如父,你明白那种感觉的,不是吗?你敬爱齐昊,你敬重他,你爱戴他……”   说着,苍松又看着齐昊,“昊儿,你也明白那种感觉的,就像你对萧逸才,你从小就崇拜他……万剑一是你的师伯,他是斩龙剑的旧主,他是青云无往不克的战神!也是青云无坚不摧的守护神!”   所有人都被苍松越来越激动的声音所震撼道。   万剑一。   小辈之中,哪怕是萧逸才都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既然是战神,既然是守护神,那为什么,没有人知晓?   “可他背叛青云!”天云道人在上首一字一句地说道,“万剑一背叛青云,弑杀恩师,大逆不道,人人得而诛之!”   “他不是!”苍松疾声道,锐利的目光死死看着田不易、苏茹还有水月,“当年你们从一开始就在,时隔百年,我再问你们,当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天深夜,灵尊狂吼不止,搅动着整个青云山脉风云变色,电闪雷鸣划破漆黑的苍穹。   各脉首座匆匆带着几个弟子几乎都是同时赶到通天峰,可见到的那一幕让所有人为之色变。   后山幻月洞府口,原本就不大的空地上盘踞着不轻易离开虹桥碧潭的水麒麟。   他就只能看着。   他就这样愣愣地看着。   师叔伯们,师兄弟们,所有人都呆愣愣地看着。   半空之中,那个名动天下的如雪白影,在黑夜里亮得异常,而他手中的斩龙剑却长贯穿破天成子掌门师伯的身体!   后来的事,一如今日这般。   比起三堂会审还要严苛。   道玄毫无漏洞的说辞,田不易、苏茹还有水月的沉默,他、曾叔常、商正梁百般求情,可更多的,是师长们和师兄弟们一边倒的态度。   他们都相信亲眼所见到的。   只是一幕,只是谁都不清楚前因的一幕,他们都忘却了万师兄平日里的好。   水月的脸色苍白如纸,嗫嚅着嘴唇强硬道:“万剑一勾结魔教,残害先掌门师伯,证据确凿,伏法于通天峰后山。”   “水月!”苍松的话像是从地狱里爬上来的,“道玄给万师兄扣上的勾结魔教的罪名是他爱上魔教妖女,蛮荒圣殿的朱雀使。可你扪心自问,万师兄他真正喜欢的,他真正爱的,他最后的爱,到底是谁!”   水月往后踉跄了几步,仿佛下一刻就要跌倒。   郑之湄什么时候见到过这样脆弱的师父,整个心都揪了起来。   师父的往事,师父的年少,她也喜欢过一个人是吗?那个叫“万剑一”的师伯。   “你知不知道……”苍松苦笑说,“那次正魔大战以魔道仓惶败走为结局,万师兄偷偷告诉我,他要以那次大战的功劳去向真雩师伯提亲。水月,他要娶你,他要娶的是你!”   水月终是跌回在木椅上,两眼空洞无神,握着扶手的两手,泛着苍白异常的颜色。   “还有你们,苏茹,田不易!”苍松又说。   像是知道苍松要说些什么,苏茹往前一步,清声开口,“他与我们夫妻俩的事,不过是年少时期的一场误会。”   “误会?”苍松大笑,“一句误会,所以那个时候你们见死不救!连一句辩驳的话都不曾为师兄说过!你们看看你们的徒弟……”他指着张小凡,又指着地上还跪着的一干弟子,“这帮年轻人尚且能为相处了短短数月的师弟求情,可你们当时呢,那是数百年的师兄!你们一句话都不说,一句话都不说!”   田不易带回身子颤抖的妻子,声音低沉,说出来的话与水月一模一样,“万剑一勾结魔教,残害先掌门师伯,证据确凿,伏法于通天峰后山。”   苍松往后退了几步,嘴里不断念着,“你们不信,你们不信他,直到今日,看到张小凡被冤枉,你们还是不信……”   “苍松……”曾叔常作势要往下走去,却被道玄拦住。   稳定好伤势的道玄负立在上首,说出了第三遍一模一样的话,“万剑一勾结魔教,残害先掌门师伯,证据确凿,伏法于通天峰后山。”   有些秘密,诛仙剑的秘密,一旦公之于众,青云千年声望,青云先代祖师的名声,就会大打折扣,甚至荡然无存。   这番说辞。   是他的说辞。   “所以,是你偷袭普智,才是草庙村一案的导火索吗?”一个带着颤音的、好听的声音响起,打断了玉清殿上的混乱情况。   斩龙剑啸,切开主人周身的冰棱。   林惊羽从茫然之中回过神,什么万剑一,什么青云往事,这些都是与他无关的,他只想要知道,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苍松吗?   “我信万师兄的为人!自从看到万师兄的下场,我就疯了,我想毁了青云!是,我是想要普智身上的噬血珠。”苍松坦言,“也是做好了打算要抢夺,那天晚上在草庙村随便一眼看到的你,是我把七尾蜈蚣放在你身上,可是——”   苍松话锋一转,“直到我认真地看到你,看到你的模样,看清你的根骨,我当时那个念头已经消了。我要把你带到青云来,我要把斩龙剑给你,我要完成万师兄留给我的任务,培养起青云新的守护神!”   他怎么能忘记。   就在这个玉清殿上,万师兄把斩龙剑交到他手上,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替我保管好它,为它找个新主人,代替我,成为青云新的守护神。”   他怎么会忘记。   “……像,那么像,你和万师兄那么像。当时我就认定,你就是我这百年来辛辛苦苦要找寻的人,适合斩龙的人,我不是要掳走你。普智那个老秃驴什么情况都没弄明白就向我出手,这才中了我原本要收回的七尾蜈蚣,中毒之后依然不依不饶。他自己修为不够被噬血珠反噬,做下这等丧尽天良的恶事,惊羽,你要怪在为师身上吗?”   林惊羽往后踉跄了一步,断断续续摇着头,嘴里语无伦次地念着:“普智杀我至亲,屠我满门……你偷袭他,你偷袭掌门师伯……”   郑之湄看着他这般无措,心下一阵绞痛,慌忙站起身来,长跪的血液不流通让她身体有些踉跄,“惊……”   他的名字都还有叫出口。   她觉得后背一阵刺痛,像是有什么大锥被硬生生钉入她的体内,那种痛意一下子渗透到了四肢百骸。   “师妹!”   “之湄!”   “之湄!”   四面八方的呼叫响起。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她感到后背被人用力一扯,像是什么倒钩钩出了血肉,疼痛之感是锥心的疼,生肉撕裂开来又反复拉扯。   她是要死了吗?   背上是万刀凌剐般地疼痛。    ☆、难相守   又是令人猝不及防的事。   林惊羽是下意识的反应,一个飞身将女孩拦在怀里。   郑之湄血肉模糊的后背,源源不断的鲜血流淌下来。   这种心神俱裂却无能为力的感觉,竟那么熟悉,眼前的这一幕,好像与记忆中的某个场景重叠了起来,同样是一片血色之中,横倒着数百的尸体。   都是血。   爹的血。   娘的血。   乡亲们的血。   草庙村的血。   这个刚刚还浑身抽搐、双眼失焦又喃喃自语的人死死抱着怀里的姑娘,两只手臂就像两只铁钳,像要把她揉入骨血般。   血液滴滴答答地落在大殿之上,一下子将白衣染成了猩红。   “你不是上官策!你是谁!”吕顺震惊地看着出手的上官策,对方的法宝被郑之湄的血肉所笼罩,而后那些红色的血肉刹那间被灌入一个小瓶,显露出法宝原本的样子。   “离人锥!”   “离人锥!”   “离人锥!”   识得这件法宝的人都脱口而出。   吕顺面色难看得很,浑身如同染上熊熊的火焰,名字从牙缝当中挤出来,“周、隐!”   “哈哈哈——哈哈——”上官策,不,应该说是周隐,大袖一甩飞身到了一边,同时显现出来的,还有他的真面目,那是一张与上官策完完全全不同的脸,可是竟没有一个人觉察出来,“吕兄,我扮相得不错吧,连你这个几百年的师弟都给糊弄过去了。立南那个臭婆娘接近不了了,她女儿的精血,我魔教就收下了。”   吕顺气极,他该看出来的。   他该看出来的!   他就觉得上官策有什么不一样,还以为是青天白日又在青云的缘故!   可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吕顺扎眼间就到了郑之湄身边。   “不要死!不要死……不要……不要死……”   你别死,别和爹娘一样离开我。   林惊羽的声音暗哑得很可怕,他把头埋在郑之湄的颈脖间,脸颊上的血水都是来自于女孩身上的。   拥在一起的两个人,就像是从血海里捞上来的一般。   斩龙长啸,抗击着来人,甚至是玄火鉴。   “快,你让开!”   林惊羽抬起头,一双眼里满是血色,身上的那股嗜杀之气,愈发凌厉,拒绝着任何人的靠近。   高悬的玄火鉴红光大盛,越发的明亮。   吕顺又气又急,斩龙的威力他是见识过的,如今这碧波抗击着玄火鉴,光芒竟然半点都没有减弱,“你这小儿!你是要害死这丫头吗!”   见状,齐昊与曾书书马上上前拉人。   “惊羽,快放开之湄!让吕师叔给她疗伤!”   “惊羽!惊羽!”   天琊出鞘,硬生生劈到斩龙之上,却被碧剑一把弹了回来。   眼看着郑之湄血流不止,玉清殿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水月出手,一掌对击着那碧光,相互僵持,“林惊羽,快撤了斩龙!否则之湄会被你害死!”   笼罩在痛苦中的郑之湄觉得意识在一点一点涣散,几近昏厥。   她那仅存的意识,感受到有灼热的气息喷洒在皮肤上,和着刺鼻的血腥味,搅得她的心疼痛不已。   是他的声音。   是林惊羽的声音。   他在害怕。   他在害怕她的死。   那样极致的恐惧无声地嘶吼伴随着擂鼓一般的心跳,通过两人紧贴的身体传递到郑之湄心里,她只觉得呼吸难以自持,这种窒息与身体的重伤不一样,那是一种极致的心疼,疼到无以复加。   身体的支撑好像已经到了顶点,再往前也不能。   麻木感延续到四肢,郑之湄忽然觉得很恐惧,她害怕她再也看不见抱着她的这个人,坚持着不肯闭上眼睛   “我,我不死——不死——别——怕——”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来的却是这样支离破碎的话语。   听到她的声音,林惊羽双臂一顿,正是抓住这个关窍,水月击退斩龙的攻击,将自己伤重的徒弟接到自己怀中来。   焚香谷众人纷纷运功而上在玄火鉴周围护法。   “吼——”   门外巨兽长啸,震动着玉清殿的窗户都作响。   道玄脸色阴沉下来,下一刻就听到送走王二叔复归的常箭匆忙回禀,“师父,魔教妖人杀上青云山了!”   什么?   算起来,正魔两方刚在流波山大打出手过一次。   居然这么快,他们前脚刚回山,对方后脚就跟了上来。   他们竟然还是跟上来了,大举进攻青云!   “你……”道玄当即就想明白了其中关窍,眼里满是不可思议,山门巡防之责一直是苍松负责,他看着大殿之上疯魔的师弟,“我以为,你只是恨我而已,你居然,居然勾结魔教背叛青云!”   “我说了!”苍松冷笑着开口,“我要毁了青云!我就是毁了青云又如何!”   曾叔常与商正梁及天云、飞云等人相视一眼,对着所有青云弟子开口:“迎敌!”   “是!”   周隐大笑一声,身形如同鬼魅一般瞬间消失。   “阿弥陀佛。”普泓大叹,“法相,法善,相助青云迎敌。”   “是。”   无数仙芒长贯而出,消失在主殿之上。   苍松冷冷地看着,单手拉过跌倒在地的林惊羽,“惊羽,跟我走!”   “混账!”道玄大怒,“斩龙剑主世代守护我青云,他是我青云之人,你想把人带走!”   齐昊拉住平静而呆滞的小师弟的手,与苍松相对,眼里泛着红丝,“师父!你从小就教我何为正,何为魔,如今你怎么能够背叛青云,背叛师门!”   “世间本无正魔,善恶自在人心。”苍松开口道,“我受够了所谓的名门正派,受够了青云,受够了戒律堂。言之凿凿的大道理,戕害了多少人!”   苍松又看着上首的道玄、田不易以及苏茹,吐出来的话字字诛心,“有个秘密,不知道你们知不知道?万师兄告诉我,斩龙剑,剑斩鬼神,只有奸邪妖魔之人才会丧命在斩龙剑下。先掌门,呵,且不说他的道行高出万师兄多少,就算那个时候他半点防备也没有,就算是刺穿胸膛,刺穿心脏,他是死不了的……”   苏茹依偎在田不易身边,嘴唇惨白得厉害。   “你们知不知道,斩龙不光护主,它还护尽天下正义之士!天成子做了什么,他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他!他居然会丧命在斩龙剑下!与其说万师兄弑师,倒不如说他是斩鬼神,诛妖邪,他何错之有!”   正护在郑之湄身边的水月闻言,心神一个不定,被玄火鉴斥挡了出来。   道玄按住伤处,“那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做诛妖邪。不易,守好前方,我去幻月洞府。”   “师兄!”苏茹惊叫出声。   田不易按住妻子,对道玄点了一下头。   而一直被众人在不经意间忽略的张小凡,陆雪琪、曾书书、法相和大竹峰等人来不及照看就出玉清殿大门而被留下的张小凡,此刻缓缓有了动作。   手中的烧火棍,蓝光之中混杂着丝丝红光,那一双眼睛,完全赤红、如血一般带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寒冷,   “正道,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一双清脆的铃铛从远而近,碧绿衣裳的女子一把拉过张小凡的手,急道:“小凡,你跟我走,这些人面兽心的家伙,全部都在害你!”   张小凡混混沌沌的应了一声,但面前这个姑娘,就像跟别的什么女子重合了一样,不知怎么,却是在这个天地孤寂的时刻,他所唯一相信的所在,不由自主的抓紧了那只温柔的手,跟著她走!   “妖女,放开我徒儿。”田不易飞身跟上。   水麒麟的吼叫越来越大,伴随着无数杀戮的声音传到玉清殿里,林惊羽回过神来看着被人拽住的左右手,眉头深深地紧锁,面露痛苦,仿佛在做什么巨大又艰难的决定。   而后。   他甩开了。   甩开了一只手。   那是,苍松的手。   “我已经失去一个家了。”他说,“我不能再失去另一个家。”   说着,林惊羽长身而跪,与他一道跪下的还有齐昊。   事已至此,苍松已经是难以回头了。   师兄弟两人动作一致地磕了三个响头,脑海里回想起初次拜师的情景。   男儿泪,瞬间就下来了。   林惊羽浑浑噩噩地想了很多事。他想到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眼前的这个男人是用怎样无上的威严和真心的温情去缝补他因为失去至亲而千疮百孔的心。   他亲手把斩龙剑交到他手里,他教他习武,他教他做人。   如果说草庙村的事是打击,那么另一份沉重的打击就是他,苍松。   他怎么能够告诉他,一直以来所坚守的东西是不对的,是错的。   林惊羽觉得浑身被斩龙剑上不知名的情绪牵动着心智,在相互拉扯着他,一点一点在渗透进入他的血液。   那种感觉,是要被控制。   他不想拒绝,无意识里心底最深处的声音回响着青云师训,“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他强撑。   强撑……   苍松看着他们下跪,就知道了这两个小辈所作出的决定,阴沉沉的眼底有些动容,“你们,还真是听我的话,还真是听我的话……好,今日,就让为师看看,我最器重的两个徒弟,能否出师!”   齐昊仗剑跟着墨青色的身影而去,林惊羽看着玄火鉴下渐渐恢复血色的女子,眼前有些发黑,心中一痛,碧剑长啸而去。   玉清殿里红光闪耀。   两个美貌女子站在大殿中央谁都没有说话。   最终,还是水月先开了口,“去田不易身边吧,玉清殿和幻月洞府,我来守。”   苏茹摇头,“我信他的本事,师兄弟们都在,不会有事的。”   水月看着红光包裹的徒弟,眼里露出了心疼之色,“魔道取其血肉,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妖法……要是早知她是焚香谷的孩子……”   吕顺红光俱收,玄火鉴缓缓移到郑之湄后背之上化作一道红光隐到她的体内。李洵脱下自己的外袍,由燕虹帮人穿上。   “吕师兄可好?”水月走上前去。   “无碍,无碍。”吕顺面色不佳被孙图搀扶着,叹道,“是我大意,居然让贼人冒充焚香谷之人轻上青云山,几百年,几百年啊,我都认不得……”   “青云又何尝认得清楚……”   几人相觑,皆从对方眼里找到苦涩之意。   “水月师妹。”吕顺开口,“之湄这孩子,我暂时用玄火鉴为她稳住伤势,但遭受离人锥重创,须得好好修养。何况——”   他声音低了下去,“她血肉被取一事,事关南疆与焚香谷安危。我也不瞒青云的师兄弟,十万大山镇魔古洞内的兽妖也许已经被复活,魔教要想操控,要想收服为己用,必须要有找到控制之法。我立南师姐出自上古巫族,血脉纯正,灵力强盛,而之湄更甚。她的精血可以滋养南疆蛮族妖兽异种,而与此同时,她的性命也关系到那兽妖是否能够被剿灭,焚香谷八荒火龙阵能否再现……”   隐隐低沉的异啸之声传来,刹那间光彩夺目的豪光从门外射来,照亮了整个殿堂。整座青云山脉,屹立千万年的通天巨峰,仿佛微微颤抖,剧烈的程度比水麒麟的狂怒更甚!   “那是——”吕顺惊呼。   水月脸上并无惊喜之色,只是沉沉地回答:“是诛仙剑,诛仙剑阵一出,魔教败局已定。小茹,你送吕师弟他们下……”   “之湄!”燕虹叫道,“师叔,师妹醒过来了!”   “咳咳……”郑之湄昏昏沉沉转醒,“咳……”   “之湄,你怎么样?”   “师……父……”她看着女人美丽的脸。回山之后,第一次叫出这两个字。   水月轻轻帮女孩脸上擦去血迹,“你马上回焚香谷去,养好你的身体,知道吗?”   郑之湄摇头,挣扎着从燕虹怀里起身,也顾不得后背已经痛到麻木的触感,“不,师父,我不走……你别不要我……你别不要我……”   她还有回到小竹峰。   她还没有见到小诗。   她还没有把青菜香菇抱在怀里,她没有和那两条金鱼说声“我回来了”,她怎么可以就这么离开。   水月板起脸强声道:“青云如今在危难之时,还要让我为你分心,听话,回焚香谷!”事到如今,这是对之湄最好的选择。她原以为这孩子只是单纯的古巫后人,那么青云能保她平平安安就好。   可既然涉及到了焚香谷,或许,那才是适合她的地方。   “我……啊!”   郑之湄喘着粗气,突然心口一阵悸痛。   “怎么了?”燕虹关切地问道。   “是斩龙,是惊羽……”她死死抓住胸前的衣服,摇摇晃晃拽着燕虹的身体站起身来,作势就要往外面去。   郑之湄披着的焚香谷衣袍之下,鲜血将她白色的衣服染成了红色,只有铸犁软剑散发着银白色的光芒。   是林惊羽。   他在愤怒。   他在惊惶。   他在绝望。    ☆、长别离   “林惊羽!你也要叛变不成?”   通天峰上,无数断肢碎肉飞溅,血肉横飞、腥风血雨,犹如地狱一般。   道玄立于水麒麟之上,手中的诛仙剑,那灿烂光辉是如此耀眼,仿佛没有人可以睁开眼睛。   让郑之湄惶恐的是,掌门师伯手中的剑,赫然指着林惊羽!   “你,为什么要杀他?”林惊羽手中的斩龙剑已经拿不稳了,不停地颤抖。   他宛若雕像般屹立不动,护着身后倒在地上的两个人。   一个是张小凡。   扑在他身上水绿衣裳的女子,是碧瑶。   林惊羽手中的长剑再次举了起来,没有干透的血沿着剑锋滴滴答答地落下,没入本就猩红一片的石砖上。   “惊羽!”齐昊倒在地上吐着鲜血,在他的四周,同样是惶恐的陆雪琪还有曾书书等人,而天琊剑和轩辕剑刚才因为触碰到诛仙剑芒的缘故,俱是震动不已地盘旋在主人上方。   萧逸才勉强支撑着七星剑站起来,却挪不动步伐。   “看到了吗,惊羽!”苍松捂着胸口,受伤也不轻,明知已是强弩之末,但还是不死心,“这就是青云,这就是正道,张小凡什么也没做错,可道玄就是自诩正道领袖要替天下苍生除掉他!道玄是要除掉受害之人!”   “你住口!”田不易稳住身形,搀着同样重伤的曾叔常回站到水麒麟身边,“惊羽,你先冷静下来!”   “你们为什么要杀他?”他还是那句话。   为什么要杀他?   为什么要杀小凡?   现在不是对抗外敌吗?   魔教大举攻入,来势汹汹,拥有不计其数的神兵至宝。   青云死的死,伤的伤。   小凡只是被碧瑶拉着,呆愣愣站在战局中,他什么也没干,他没有勾结魔教。   好不容易,掌门带着诛仙剑,开启了诛仙剑阵,可为什么?   这把上古神剑重创魔道诸人之后,却对准了小凡!   七星剑被震开,斩龙剑被震开,天琊剑被震开,轩辕剑被震开,十虎剑被震开。   如果不是碧瑶挡下,在诛仙剑下魂飞魄散的人就是张小凡!   我相信你们的。   我相信一直以来的正义。   所以我暂且放下和天音寺的深仇大恨。   所以我站在苍松的对立面,甚至打伤这位昔日恩师。   所以我用斩龙剑助青云克敌,斩杀那么多妖魔鬼怪。   可是你们居然要杀小凡,你们居然要杀小凡!   你们还不如碧瑶,还不如碧瑶!   林惊羽觉得,一直苦苦强撑的那一根弦,无比清晰地在他脑海之中崩断。   崩断。   崩断……   “阿弥陀佛。”普泓念着佛经,“张师侄被噬血珠侵蚀堕入魔道……”   “你闭嘴!”林惊羽的黑眸重新染上了血腥,“什么是魔道!普智就不是魔道吗!”   正道,魔道。   善,恶。   他分不清楚。   “都是因为你们,都是因为你们!天音寺!”林惊羽看着那些穿着□□的和尚,灿如碧星的光芒大涨,“要不是你们,小凡怎么会被噬血珠控制,这么多年都相安无事。”   青龙松开扶助鬼王的手,上前把碧瑶揽在怀里,幽姬拿着掉落的金玲,眼里既痛又怜惜。   林惊羽头也不回,对着他们开口道:“带小凡一起走。”   “混账!林惊羽!”诛仙剑光芒大盛,“莫要忘了你的立场,放虎归山,必成大患!”   “走啊!”林惊羽握起斩龙剑对准前方,“走啊!”   幽姬身形一顿,目光复杂地看着浑身浴血的人,而后拂袖捞起地上目光无焦的年轻人,“宗主,我们快走。”   林惊羽居然像一个守卫者,守卫着魔教之人的离去。   “惊羽,事到如今,你跟为师走吧。”   “惊羽,不可以。”齐昊从地上起来,“他不是我们师父了,妖言惑众,你清醒一点,他在蛊惑你……”   “惊羽!”苍松打断齐昊的话,“这就是正道,这就是所谓的正道,乱杀无辜,不分善恶!”   “惊羽!”齐昊大骇,他能够感到师弟浑身的戾气。   张小凡的状况,其实在场之人心知肚明,因为早些年草庙村一事所受刺激太大而导致噬血珠的邪气侵入体内,加之魔教天书的运转。如今掌门欲除,碧瑶身死,张小凡是再难回头了。   可是惊羽,向来心性坚忍的师弟,接二连三的打击,命案的真相,恩师的叛变,又因郑之湄的重伤乱了心智,好不容易能够克己,现在又要为了张小凡,再度失去理智。   “呼——”水麒麟发出长长的吼叫声,看着天空之上压下来的滚滚黑云。这一尊鳞甲上残留着血气的大兽,不断发出类似呜咽的吼叫,似是要把这个年轻人从悬崖峭壁间拉扯回来。   “苍松!你休要乱人心智。”水麒麟之上的道玄震怒一声,身子晃了晃,险险支持不住,水月见状,飞身而上前去搀扶,将师兄带下来,为他疗伤。道玄本就重伤,如今的情况,是不可能再使用诛仙剑了,这一战,只能到此结束。   “阿弥陀佛,师父。”法相对普泓说道,“再这样下去,林师弟心魔繁重,只怕也要入魔。”   “何止。”水月目光忧重,“斩龙除魔杀奸无数,死在剑上的鬼神充满着怨气仇恨,反噬之力何其强盛。”她看着周围,一一分辨着各式法宝留下的痕迹。   那满地尸骸,断肢,头颅遍地都是,几乎像是被血洗了一遍似的,无一处不沾满血腥,浓郁的血腥味让人忍不住屏住呼吸。   林惊羽的疯魔,从他对敌就能够看出来。   这都是斩龙留下的!   普泓撑着被毒神用奇毒偷袭的身体,运起周身的大梵般若飞身往苍松的方向而去。   如今魔教败局已定,苍松复杂地望了一眼通天峰,复杂地望着熟悉的徒弟们,又看着那个还在跟心魔做斗争的小徒。   罢了。   恨不得传授一切栽培起来的徒弟,他带不走了,带不走了。   还真是合了一开始的心意,给青云培养出新的守护神。   算了。   他回不了头了,就当报答师门百年的养育之恩。   看着普鸿越来越近,苍松转身离去,从此以后,快意恩仇,再也不用被束缚了。   他就等着看,诛仙剑的秘密他猜到了。   有得必有失,守护黎民苍生的代价同样是屠戮黎民苍生。   正道。   魔道。   多么讽刺。   多么讽刺……   郑之湄心里着急难耐,推开扶住她的燕虹,自己跌跌撞撞往中间走去。   “师妹……”   李洵拦住燕虹,目光微深,“就让她去吧,此战之后,她是要跟我们回南疆的。”   郑之湄从来不知道,走向他,需要耗尽这么大的力气,每走一步都好像踩在尖锥上,疼得她不能自已。   “惊羽……”   林惊羽身上都是血,根本就看不出来他穿着的是白衣。   他的状态极不对劲,戾气缠身、杀气冲天。   她看着这样的他,心中大恸,酸涩和惊慌全憋在心口,除了叫他的名字,一时间竟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不能这么做。   他不能拿剑指着掌门师伯。   他不能与青云为敌。   别人要怎么想他。   郑之湄看着他手中的碧波荡漾,闪着幽光,她没有一丝犹豫地双手握住。   剑芒锋利,划破她的掌心和手指,痛得她整个人麻木。   “惊羽,不可以,不可以的……”   淌了她的血,斩龙剑身轻轻抖动着。   林惊羽的眼神闪了闪,还未从心魔中挣扎出来。   “惊羽,小凡活着的,小凡没事,他已经走了。”郑之湄握着斩龙的手颤抖着,一点一点往前移,鲜血滴答而下。   “小凡……”血色弥漫的红瞳,对上一双沉静如水的黑眸。   黑眸的主人一脸平静,眸光带着难言的温柔,没有一丝惊慌和躲闪,“是啊,你忘了吗?你让他们带小凡走了,小凡没事,他安全了。”   林惊羽眼中的血红褪去了一些,他眨了一下眼,扣住剑柄的手指蓦地张开。   郑之湄松了一口气,也放下了手。鲜艳的血液渗透进入剑身,而其余的血被斩龙自身抖落,发出低低的长啸。   她继续走近林惊羽,“你看看我,看看我是谁?”双手不断滴着血,扯住林惊羽的衣袖,一点一点往上,最后去够他的脸。   “之……湄……”   听到想听到的回答,郑之湄几乎要落泪。   “你,也活着。”   “是,我也活……”她话还没说完,腰间被一双手臂骤然锁住,嘴唇更是被人狠狠地擒住。   林惊羽吻得有些狠了。   像是要确定怀里的人是不是真实的,紧紧把她箍在怀里,连后脑也被他的大手固定住。   唇瓣被湿舔,被啃咬,从一侧嘴角滑到另一侧嘴角,齿关被毫不留情地撬开,噙住她的舌头,在她嘴里使劲地捣腾。   他的气息晕染在她的呼吸里,唇齿相交间,除了彼此的唾液相互融合,还有她怎么都止不住的眼泪。   他为她亲历险境;他为她阻挡攻击;他拥着她躲避危险;他允许她接近他、抱着他……   这样的好,都是对待她。   他的温柔如此沉默,却又如此珍贵,不发一言,却妥帖着人心。   惊羽。   我知道你痛。   长久以来固守的信念崩塌,我知道你痛。   可是惊羽,青云是你的家,是我的家,是我们的家。   你要维持你的初衷,就像我初次听到你内心的心意一般,浩气长存。   玉清殿下所有人,都这么看着一男一女吻着,仿佛成了亘古的画面。   这一吻,近乎地老天荒。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两人的身体齐齐摔倒在地上。   李洵走上前去,一把将虚弱的郑之湄横抱起来。   陆雪琪看着伤重的师妹,有很多话想要说,可是刚刚历经了一场绝大的浩劫,身心俱疲,只对李洵和燕虹说:“照顾好她。”   李洵意味不明地看着没有一丝血色的绝色女子,眼底深处有什么翻涌着,最终化成一句,“好好保重。”   吕顺领着门下弟子对着道玄拱手,语气沉重,“道玄师兄,我们走了,若有需要,休书一封前来即可,珍重。”   “珍重。”   焚香谷众人离开之后,天音寺也上前告辞了,普泓对着道玄说:“普智惹下的孽债,张师侄的事,我天音寺上下会一管到底。”说着他又看着昏迷不醒的林惊羽,目光沉沉,“至于林师侄……”   道玄知晓他的意思,“斩龙择的主人,是不会这般懦弱无能,惊羽对青云来说终归是不一样的,我们会好生照顾他。”   普泓点头,临走之前补充了一句,“待林师侄恢复之后,他要想报仇,我们会在须弥山等着。”   这一战,青云门委实是伤亡惨重。   魔教大力围攻,所有高手悉数出动,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且手段极其阴诡。   毒神用毒出神入化,三妙仙子迷乱人心,魔教圣使功力高深,而鬼王依然使出了绝阵困龙阙,大杀四方。   二十五位长老悉数挡在小辈们面前,护着青云的未来。   他们战死了十四人,重伤的也有四、五个,便是七脉首座,除掌门道玄真人之外,龙首峰苍松道人背叛,朝阳峰首座商正梁、落霞峰首座天云道人不幸而死,剩下的田不易和风回峰首座曾叔常,也尽是神情委顿,伤痕满身,只有水月和苏茹因为在玉清殿里守着直到诛仙剑被请出,反倒并无什么大碍。   “灵尊。”   “吼……”   “劳烦你把惊羽送到祖师祠堂去。”   “掌门师伯!”齐昊往前一步,“惊羽只是……”   田不易拦住齐昊,对他摇了摇头,“不是惩处,惊羽需要静养,需要放下他心中的执念,掌门自有安排。”   水麒麟硕大的身影已经走到了林惊羽边上,大掌碰了碰他的身体,而后轻轻衔起这个孩子,纵身一跃往后山而去。碧潭里的水,早已被毒液搅得妖红异常。   “……经此一战,林惊羽,会得到真正的成长,还有你们……”   青云门往昔足以自豪的实力,在这一战之中,几乎损失殆尽。   虽然代价惨痛。   可从之后,你们都会成长。   萧逸才负手立在石阶上;齐昊回头看着龙首峰迷茫的师弟们;陆雪琪擦着自己手里的天琊剑,不发一语;曾书书愣愣地看着轩辕的紫芒,像是第一次好好打量;宋大仁对着师兄弟们安慰着什么……   而已经下了青云山的郑之湄,依然梦呓着“青云”二字。 作者有话要说:  上卷至此结束。 ☆、十年后   墨绿幽暗的森林之中,红光乍现,无论是远观还是近瞧,都像是盛开在茂林之中的红花,明媚昳丽。   “怎么样,丫头,还撑得住吗?”   “师叔放心,我没事。”   在遮天蔽日的环境中的人是一男一女,男的看上去有点岁数,是一个身形枯瘦的老者。而女的却很年轻,细看之下,除了手上拿着一个刻着古老图腾的圆环法器外,腰间还缠着通体莹白的软剑,她光洁饱满的额头已经布上一层薄薄的汗珠,   渐渐地,红光消失了,女子身形一晃,被老者扶住。   “此处的封印已经补好。”   吕顺撇了撇嘴,怒骂道:“上官策那个老匹夫,自己躲在玄火坛上享清福,却让你进十万大山。”   “师叔。”女子口气有些无奈,“明明是上官师叔亲自出手镇压那些茹毛饮血、残忍好杀的野蛮异族,我和四师叔你才能够像现在这样一路平坦地修补被打破的封印。”   “哼。”吕顺表示不屑,而后神情淡淡地看了年轻女子一眼,蹙眉不悦地对她说:“你什么身体也敢这样熬?立刻回谷休息!”   女子手指揉向眉心,笑着叹气说:“我知道,可是如今南疆混乱成这样,我怎么敢休息……”   “今日就到此为止了,剩下的事,不是你该操心的。”   “师叔……”女声很迟疑,望着那黝黑黝黑的大山深处,隐隐有妖异之色,“焚香谷对十万大山的封印被打破,冲出去的蛮族和妖兽不计其数,那个怪物……”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吕顺厉色打断她的话。   “可是,终究是我的精血滋养了它。而且八荒火龙召唤不出来,依然停留在娘亲当年的进展。”   吕顺看着周围的树林阴影,重重地叹气,“那个畜生到现在都不敢明面上对抗焚香谷,就是顾忌着玄火坛,顾忌着玄火鉴,也顾忌着你。所以之湄,火龙不着急,真的还不着急,你的身体才是最重要。”   郑之湄,或者,在焚香谷,她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云之湄”。   十年前来到这焚香谷。   在这里,她见到了从未谋面的生父,也见到了生母留下的一大堆书册笺纸和图纸符号。   她知道了古巫族是什么。   她知道了南疆五民族的渊源与不休不止的争斗。   她知道了南蛮异族的野心和与焚香谷的仇恨。   她知道了兽妖是什么。   她知道了八荒火龙是什么。   十万大山里,遍地都是猛兽毒虫、瘴气恶水,古怪异族模样的恐怖兽人和怪物比比皆是。它们以大山为栖居地,内部征战激烈倒也维持着平衡。   然而从鱼人族族长离奇死亡开始,那些异族像是一夜之间团结了起来,共同开始冲破焚香谷先祖设下的封印,从十万大山离逃出去。   谷主闭关,长老上官策当机立断,亲入大山险恶之地,震慑四方。   郑之湄不会忘记那些日子南疆的情况,一年到头都没有出现过晴天,而玄火鉴每到黑夜所放射出来的异样红光让她无比惊心,她居然隐隐约约能够听到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呼唤着古巫族最后一任巫女娘娘的名字,“玲珑”。   然而十年前全靠玄火鉴的保护才能平安抵达焚香谷,在此之后的年年月月,她的身体一直都不好,而一年中有超过九成的时间日日夜夜待在玄火坛去钻研那异古的图腾符号,对她的身体更是雪上加霜。   可有什么办法呢?她想,母亲坚持了几百年的事,焚香谷坚持了上千年的事,她誓必要完成的。   红色大雕从远空之外飞来,像是迅疾的云朵,不断变幻着方向,而后来了一个急停,在临空之上盘旋着。   “百一,百二。”郑之湄抽回思绪对着上方开口,“出什么事了吗?”   清越的雕声回响在树木上空。   郑之湄对吕顺说:“李师兄他们从死亡沼泽回来了。”   “嗯,算算日子,也有几个月了,是该回来了。我倒想知道,在死亡沼泽,他们见到多少十万大山的畜生。”   两道火红色玄影飞身而去,顷刻间便消失在山林间。   空静。   寂寥。   处处弥漫着诡谲森怖的气息。   在那幽黑的深处,有两个男人的声音传出。   “兽神大人何必要受鬼王宗的辖制,又到底为什么要忌惮焚香谷?以他的能力,再加上您和十三妖王,轻而易举就能带领所有部落族群出了这十万大山,还怕那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不成?苗族先是出了一个立南成为焚香谷长老,眼下又来了一个小丫头,古巫族何等强劲的血脉,竟都落到苗族头上!”   “住口!阿合台!”   被称作“阿合台”的人声音有些不忿,强声道:“无论如何,我都得去杀了那个丫……”   话音未落,他的声音却突然硬生生戛然而止,像是突然被什么堵在喉咙里面。   几乎就在同时,突然,一道火光在暗黑的森林中亮了起来,照亮了周围,煞是明亮。而这个火光的源头,竟然是从阿合台身上射出来的。   片刻之间,只听“噗噗噗……”连声闷响,阿合台的身体,从里向外,赫然喷射出十几道光线,一眼看去,几乎就像是身体同时被开了十几个空洞一般,既滑稽,又可怖。   那个黑衣男子的脸上满是冷漠之色,“你把南疆搅得天翻地覆也好,你动谁都可以,她不行!那位姑娘,你只要你存了杀意,你就得死。”   黑衣男子望着焚香谷的方向,又转过头望着镇魔古洞的方向,低吟喃喃:“她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可有她在,他才有重新见到她的机会,他一心求死,但是死,也必须要死在八荒火龙之下,或者,那人也是这样的想法……   一切重新归于平静。   青石小路相互交错,高大的乔木,或艳或雅的花草,掩映着青屋红瓦的庭院十分古拙雅致。   “呼——呼——噜——”   郑之湄有些无奈,看着主殿阔地上的庞然大物,因她的坚持,这头巨兽最终还是留在了焚香谷。   “阿火,你打呼噜的声音能不能轻点儿?我都听不见师叔师兄们说话。”   “呼——”   “我知道你醒着。”   “唔——”通体都是火红色鳞甲的大兽趴在一处空地上,巨硕的脑袋搁在两只前肢上,它睁开眼睛,眨了一下,而后收起如雷的鼾声。   郑之湄只进去给上官策见了个礼,对着以李洵和燕虹为首的、从西方死亡沼泽回来的师兄师姐们点了个头,然后就被两位师叔大手一挥勒令她回去休息。   她无语对着苍穹,她的身体还真的没有弱不禁风到连他们议事都不能听的地步。   可是,她好像低估了大殿的隔音能力,明明外面没有半点声音,里面依然传不出任何人声。   无奈之下,她只好席地坐在青石阶上。   不一会儿,年轻弟子门陆陆续续走了出来。   “师妹。”   “师妹。”   “师妹……”   走在最后的是李洵和燕虹,两人脸上俱是冷凝之色,然而几步路的工夫,又重新换上平静淡然的表情。   “之湄。”燕虹走到她的身边,“你脸色还这么白,怎么不听师叔们的话去休息呢?”   郑之湄往里瞧了一眼,远远地看见上官策和吕顺坐在上首仍然说着什么话,“师姐,我有些事情想问问你……”   燕虹点点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边走边说吧。”   “好。”   郑之湄想问什么,别说是这些年和她关系最亲近的燕虹,哪怕是李洵,心中也一清二楚。   此次死亡沼泽有异动,她是自请前去的,只是被上官策强势阻止才未成行。   两个姑娘家径直回了郑之湄的房间,在几案边坐下。   燕虹宽慰着:“知道你眼巴巴盼着要知道青云师兄弟们的情况,你想问谁,我见到的我都告诉你。”   郑之湄定了定心神,先给对方和自己各倒了一杯清茶,然后缓缓询问道:“这次在西南,小竹峰的师姐妹们都有谁?”   “文师姐和陆师妹。”燕虹说道,“她们都还问起了你。”   “问我什么?”   “问你在焚香谷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   “嗯。”她轻轻应着。   “当年走得太匆忙,文师姐有很多要嘱咐的话都没来得及说,这次任务结束后,拉着我说了好久的话,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你习惯什么,又不习惯什么……”说到这儿,燕虹笑了,“其实这些东西,这么多年的相处,我自认为我了解得够透彻,没想到还及不上她,而过去了十年,她竟然还记得。”   郑之湄抓着杯子,“文敏师姐的记性本来就好。”   “文师姐还说,你养的两条金鱼一直养在一个叫‘小诗’的师妹那儿,让你别挂心。”   “嗯。”她喝了一口茶,觉得茶味有点苦,“那,其他的师兄弟们呢?”   “所有人都安好地回青云山了。”   “嗯,那就好。”   房间内的气氛安静了下来。   谁都没有再继续开口。   郑之湄喝完了杯子里的水后,手指也没有松开,只是抓着。   怔怔的视线朝下,也没有焦距,就在那里发呆,长长睫毛打了一小截可爱的阴影出来,腰上的剑饰若有若无地散发着淡银色光芒。   十年过去,女孩的容貌并没有太大的变化,有的只是变得更加美丽动人,一如模糊的记忆中那个美得不食人间烟火的长辈。   但是燕虹心里清楚,这样的美丽,甚至还比不上当年初见她时的青涩婉婉。   那个时候的她没什么忧虑,可现在的她,心里装了太多的事。   “之湄啊……”   “嗯?”郑之湄下意识地回应,可发愣的姿态并没有改变。   “不想问问,他吗?”   刚问出口,燕虹就有点后悔了,她分明看到师妹原本就不怎么红润的脸色更加苍白似透明。而她更后悔的地方在于,她不知道要怎么说起那人的情况。   “……林惊羽师弟……”燕虹组织着语言,“这次青云就是由他和曾师弟打头,十年未见,他道行高深,和魔教三公子斗法都未落下风,只是因为那血公子是,是旧相识的缘故才收了手……他已经可以同时使出神剑御雷真诀和斩鬼神,长生堂的玉阳子和周隐就是死在了斩龙剑下,离人锥被斩龙劈裂了。”   “嗯,那很好,很好。”郑之湄的声音很轻,轻到只用气流说出来。   “我们,还遇到了黑水玄蛇……”   “砰——”手里的瓷杯应声而碎,她终于抬起了眼眸,昳丽如星,一闪一闪。   燕虹也想到了当年万蝠古窟的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手指捏得有些厉害,“黑蛇被黄鸟重伤,斩龙剑直接穿破它的蛇胆,最后在大师兄的焚火下化为灰烬。”   “嗯,死了好,也算除去了一大祸患。”   看着师妹刚灵动起来的容颜瞬间又枯寂了下去,燕虹直觉得心里怒火腾起,“哪怕是曾书书都向我打听你的近况,他林惊羽……我就等着他过来开口提起你,师兄也等着,可直到我们三派分手,他始终没有跟我们说过一句话。”   “嗯。”   “云之湄!”燕虹被她平静如水的态度气得美颜薄怒。   她缓缓起身,也不想和师姐辩解着姓氏名字的问题,更不想和她吵架,“他跟天音寺的师兄们,还好吗?”   “之湄!”   “嗯,看来还好,那就好……师姐,我累了,想好好休息了。”   燕虹看着她,有什么要发作,却终是没有发作。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头也不回地对里面的人说:“你心心念念着青云,大家都知道,大家也都理解……虽然你都不提,但我知道你也一直心心念念着林惊羽。南疆又不是什么天涯海角的地方,就算是,可我们都到了他的面前,他连问你一句都不愿吗?”   为师妹不平的燕虹却没注意到,不主动开口询问的人,还有郑之湄。   躺在床上的她,轻轻解下铸犁软剑放在床沿边上,从衣袍里面拿出一方白色的衣角布料,两只手紧紧地抓着,身体折向墙壁一侧。   有些思念从未停止过,眼泪无声地留下。   郑之湄还是原来的郑之湄。   林惊羽也还是原来的林惊羽,是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一到冬天就发现,码字好冷啊,搁在键盘上的手都冻僵了~ 没错,我又回来了 ☆、故人来   月正当头,还是深夜,黑蓝色的苍穹下,起伏的群山显得更加神秘莫测。   盛开起一圈圈的红色火焰点亮着整个祭坛。   “哎呀呀,你这天天晚上单独过来的,上官策倒是放心留你一个人跟我单独相处。”   “又不是没有独处过,难道白姐姐还会吃了我不成?”   女子的笑声像是银铃般妩媚,“那可不好说,你的血肉可是南疆多少妖兽们贪婪的宝贝。”   “要真吃了我,它们也不怕虚不受补。”   郑之湄一步步往上走去,身边身高数丈、四脚粗壮的赤红色异兽随着她缓缓的步伐主动恭谨地避退开去,与火焰状的红色光芒融为一体。   呈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只巨大的白狐,纯白色的皮毛闪着柔顺的光泽。   白狐晃动着尾巴,“也是,既想要吞你入腹,又没有这样的胆子,你呀,就是有恃无恐。”   郑之湄浅浅笑着,并没有接话。   挑了一块距离白狐头部最近的透明晶石靠坐下来。巍峨的祭坛被闪烁曜日的红光层层笼罩,仿若一团烈焰,而她在这样的环境中,脸上还是没有红润的血色。   “你那些师兄师姐们从死亡沼泽回来也有月余了吧,倒是让你休息了好一阵子。不过不是我说你,就你这身子骨再这样熬下去,别说活到你娘的岁数,恐怕都没有另一个十年。”   “白姐姐你就爱危言耸听,我早日复原八龙玄火阵就能好好调养,可以长命百岁的,你想好要帮我了吗?”   “哼。”白狐又轻笑起来,看着她衣服里面透出来最明媚绚烂的红色,“焚香谷灭我狐族,我儿亦是被你们逼迫而死……”   “是你们入谷盗宝,还要反过来怪焚香谷吗?还有……我娘呢?”   白狐不说话了,脑袋枕在前肢上,九条美丽的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摇动着。   滚滚热浪扑来,化作暖流包裹在郑之湄的周围,她的声音很低很低,“白姐姐,你明知道娘亲那个时候心绪不稳,却还要用我来激她,你安的又是什么心呢……”   七年前的夜晚,也是在玄火坛。   她才从离人锥的伤势下康复。   她才主动去接纳焚香玉册。   她才适应焚香谷的生活。   那天晚上,是她第一次和九尾天狐独处。   只因在母亲留下的小札中有那么只言片语是关于这九尾狐的,长夜漫漫,不知不觉就去往了玄火重地。   恰逢那天,上官师叔去了南疆五族的部落。   这只白狐看到玄火鉴的刹那是那么歇斯底里近乎方框,却带给了她更加如同霹雳的消息。   “焚香谷费尽心思找古巫后人,就要完成他们称霸中原的目的。”   “立南被云易岚利用,云易岚一直利用她!”   “你以为立南是怎么消失的,她是自己走的!云易岚和上官策想要探寻巫族天火,逆天而行,他们骗了你娘!”   “你娘多傻,想要主动开启八龙玄火阵,想要召唤出八荒火龙,想要保护这南疆大地平安无虞……她却不知道,她最爱的大师兄,暗中跟兽神勾结来达到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   “可怜你娘为了南疆百姓心力交瘁,自知油尽灯枯,想要留给云易岚一个孩子,可云易岚却要用这个孩子去跟兽神交易……”   “立南为了保护你才远走的!”   郑之湄一直知道自己平凡又特殊,也知道自己已经算是运气很好的人了,每一次深入险境,却又能够逢凶化吉。   可是这么年轻的她,总觉得短短时光内经历的坎坷如同巨大的漩涡将其纳入其中。   她就像是一条溺水的鱼儿,不停地、不停地在水漩里挣扎。   就算是到了现在,想起那天晚上,她都是后悔的。   她后悔信了九尾天狐的话。   她后悔独自一人跑进十万大山去找镇魔古洞。   最后那个男人抱着她回焚香谷的时候,漫天的火雨从天而降,烧死了不计其数围攻她的妖魔鬼怪。   她第一次认真地直视那个给予她生命的男人,他说:“有什么想问的,你可以自己问我,用不着去向旁人求证。”   云易岚承认,他想要让焚香谷成为正道领袖,而不仅仅偏居在这极南之地。   云易岚承认,他们与兽妖交易,和巫妖一起,收集巫族神器去复活它,前提是,它永不能出十万大山并且要帮助焚香谷彻底复原八龙玄火阵法。   云易岚承认,他想要探寻巫族天火,焚灭这世间万物,再创新世。   新世。   新世……   他用波澜不惊的口气说着盛满滔天野心的话。   “可是之湄,人心都是肉长的,人都是有感情的,更何况是相处了几百年的人。我想让她活下来,只要跟兽妖达成交易,立南就不必耗损她自身。”   “但你出现了,之湄……”   “我不要你,不是要将你的血肉送进镇魔洞去,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们大可直接把立南送进去……”   “你娘的身体本来就到了日薄西山的地步,再要负担一个你,她还能活多久?”   “立南来不及听我的解释就走了。”   “后悔,我早就后悔了……”   白狐舔着自己的毛发,从左前肢换到了右前肢,“立南最终肯定是明白的,若真想让你平平安安一世,就不会把焚香玉册传给你。只要你一辈子都不被焚香谷的人找到,你就不会有滔天的危险……她还是信他,信她爱了几百年的男人。”   “所以——”郑之湄侧过头看它,“我心底是感谢你的,不管从哪方面来说,你也是救我的人。”   暖风徐徐地飘着,半晌,白狐那妩媚的笑声又响了起来,“何止是救了你,你的出现也是我推波助澜的。”   “白姐姐!”郑之湄当即从地上起了身,满脸恼怒地看着那双清丽的狐眼。   “本来就是。”白狐翻了一个身离她更近了,一人一狐之间的氛围莫名地一消刚才的沉寂,反而更加和谐,“你以为你是怎么来的?要不是我教给你娘房中术,还没有你呢。”   “白姐姐!”   父母没有成婚,她是怎么来的,虽然长辈不说,但她也猜到了。   娘亲的大胆,为爱抛却一切的勇气,没什么令人不耻的。   可这样被人堂而皇之地说出来,她还是觉得又羞又恼,本来没什么血色的脸倒是铺上一层淡淡的红晕。   “我不是也教你了吗?”   郑之湄这下连称呼都说不出口了。   “害什么臊啊,情爱一事,原本就是让人沉浸其中不愿抽身的……我狐族代代传承的秘术只是让这种感觉更加美妙。”   郑之湄脸皮薄得不行,刚想岔开话题,就感觉到底下的祭坛有轻微的晃动。   一抬头,看到大量的赤焰兽集结成队往下层过去。   “你看看。”白狐又语气悠悠地开口了,“你还是太年轻,上官策一个不在,就有人敢擅闯玄火坛了。”   郑之湄面色一凛,驭其玄火鉴飞身而下。   “吼——”   大殿之中,两只巨兽同时负痛咆哮,片刻之后又纠缠厮打在一起,巨大的身躯化作可怖的火山,每一次的重击都腾起漫天血雨。   郑之湄扬手挥开挡在她身前的赤焰兽们,目光怔忪地看着十年未曾见到过的八卦符,在明亮无比的火焰图腾光圈,晕开玄蓝色的清光。   是太极玄清道!   “住手!”   她下意识叫住大殿中央的火焰兽。   大兽嘶吼一声,虽停止了攻击,但仍然燃烧着浑身的火焰。   郑之湄在闪烁红光之中看到了另一只巨兽的样子,是一只大猴,灰色的大猴,额心中央,居然还有第三只眼睛。   这是,这是……   “小灰……”她失声叫了出来。   灰猴倏地往后一跃,瞬间变小,跳到了一个身穿黑色斗袍的男人肩上。   如果它是小灰,那么这个会青云太极玄清道的人——   她把目光放在那人的手上,那一根黑得发亮、上方散发着玄蓝色清光的棍子,不是烧火棍又是什么?   男人缓缓抬起头,露出被斗袍遮住的面容。   清秀,俊朗,冷毅。   熟悉又陌生。   “小凡……”   “……我叫鬼厉。”   玄火坛的夜色美如画,如火般耀眼中透着清凉。   小灰猴显然对玄火链周围嵌入的剔透晶石十分感兴趣,不停地窜来窜去。   “……我不知道要怎么复活一个人,也不知道黑巫族在哪里,你可以去询问苗族的大巫师,如今这南疆,也只有他最为渊博。”郑之湄顿了顿,“还魂异术只是传说,非人力可以驾驭……”   “无论如何,我要复活碧瑶,多大的代价我都能承受。”   “小凡!”   “都说了,他叫‘鬼厉’。”白狐直起身子看着鬼厉,“真没想到,小痴和鬼王宗还有那样的缘分……”   “回青云吧,小凡。”   “回不去了……”鬼厉扭过头看着上蹿下跳的小灰,“你以为血公子的名号是怎么来的?我是鬼王宗的副宗主,这些年,我手上沾满无数的血腥。”   郑之湄看着全然陌生的张小凡,没有以前的呆愣,没有以前的木讷,没有以前的纯厚,她觉得眼穴处突突地疼。   动了动嘴唇,干涩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句话,“你对得起他吗?”   你对得起他吗?   当年的通天峰,血流成河。   林惊羽浑身浴血站在你前面,用斩龙剑对着掌门,让魔教的人把你带走。   众目睽睽之下,他护着你离开。   他保你的命。   他还在青云。   而你却,你却彻底加入了魔教。   “我不能对不起碧瑶,我欠她一命,我要还。”鬼厉说,说得很淡,说得很平静。   “还了之后呢?”   鬼厉不说话了。   郑之湄看着他,又看着下方虎视眈眈的赤焰异兽,闭眼,又睁开。   玄火鉴散发着奇异的光芒,在空中打了一个回旋。   “啪。”   “啪。”   两道清脆的声音响起,鬼厉有些讶然地看着郑之湄,而少了玄火链禁锢的白狐则是体态悠闲地站起来,好像这样的结果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内的。   “除了黑巫族,你也是想替碧瑶救白姐姐走的吧。”郑之湄说道,“那你们就走吧,带着我,你们就能安然无恙地出谷去。”   郑之湄终究还是郑之湄。   从来都以最大的善意去对待别人。   今夜注定是不太平的。   有了郑之湄的帮忙,他们其实已经出谷了,然而却在谷口大块的空地上被焚香谷弟子及时围住。   她任由九尾天狐粗大的尾巴圈住她的脖子,圈住她的身体,挣扎不得,动弹不得。   心里默念着一段话,既是告诉从中谷赶来的火麒麟,也是告诉高空之上盘旋长啸不止的红眼雕。   装装样子就好,她不会有事的。   郑之湄很早就存了放走白狐的念头。   玄火鉴已经回到了焚香谷手里,再囚着她,也没有多大的用处。   有些事,父亲和上官师叔他们都不知道,可她却能隐隐感觉出来,九尾天狐认识镇魔古洞的兽妖,关系匪浅。   下玄火坛的时候,郑之湄最后问她:“白姐姐,八荒火龙的召唤咒文,你真的不知吗?”   她也告诉她:“我是真的不知,但你今日放我,我应你,会帮你去镇魔洞里打探。”   妖魔之物,她信不过,可这么这么些年有连燕虹都不曾说予的话,她都能对着这白狐开口。或许是看到兽形的模样让她卸下心房,或许是对方和母亲是旧识的缘故,她是信她的。   “鬼厉,西方沼泽放你一马,你居然敢来焚香谷放肆。”李洵手里的九阳尺高高祭起,“焚香谷岂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呵,我用得着你们放过。焚香谷,玄火坛,不能撒野我也来了,你们奈我何?”鬼厉安稳如常地拿着手里的烧火棍,小灰在他肩上左右两边跳来跳去,龇着牙。   九尾狐尾巴一摇,郑之湄背向众人轻声对他们说:“趁着两位师叔还没出来,赶紧走,否则你们谁都走不了。”   孙图大喝一声,“妖孽,快放开我师妹!”   “啧啧啧。”九尾狐甩了甩头,“我既然出来了,可没有这个打算再回去。”   鬼厉看着眼前的阵仗,他知道李洵的能耐,从前知道,如今更知道。硬碰硬肯定讨不了好,更别说要引来正道高手。   对方说的没错,死亡沼泽里,不仅是青云的人出不了手,天音寺的人出不了手,他李洵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并没有出全力。   他低声道:“金瓶儿与我一道进入谷内,还没出来。”如果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她不可能到现在都不见人影,要是真的遇到上官策他们,怕是非死即伤。   郑之湄皱着眉,魔道后起高手妙公子,这就不关她的事了。眼看着九阳尺的光芒越来越盛,李洵就要动手,她冷声开口:“小凡你们赶紧走,再不……”   她消声了。   话没有说完。   说不下去了。   郑之湄目光灼灼地往山谷之内看去。   不会错。   不会错。   她不会感觉错。   漆黑如墨的苍穹之下,高耸巍峨的焚香谷内,青碧荡漾的光芒伴着清越的龙吟从远而近。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人怎么可能只有小凡呢 ☆、再相见   来人白衣潇潇,玉面束冠,清宁俊朗的脸上淡漠得没有任何表情,只在落地的时候,浩瀚若星辰大海的眼泛起一丝波澜。   郑之湄明明久久没有动作,却在见到他的刹那微微颤抖起来。   “是青云的人么……”白狐轻轻一笑,大尾一动让郑之湄的姿势更加舒坦,“是你的熟人吗?”   林惊羽手里提着一个身穿鹅黄色衣裳的女子,正是鬼厉口中的妙公子金瓶儿,他们身后还跟着一晚上没见到人的燕虹。   “怎么回事?”李洵问道。   “金瓶儿祸乱谷内新来的师弟被我撞上,可她手里居然有秦无炎的毒烟瘴气,我一时大意被紫芒刃所伤,是林师弟救了我。”   金瓶儿狼狈异常,鹅黄色的衣衫被鲜血打湿,像是被不计其数的剑气割伤,嘴里还有不忿:“一个大男人打伤我一个弱女子,这就是你们正道之人的做派吗?”   燕虹冷哼一声,血色还未恢复,“你在我谷中行污秽之事,居然还振振有辞!”   金瓶儿大笑,容颜美丽异常,“分明就是他们修为不够贪恋我的美色,反倒要来怪我……”她话还没说完就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斩龙剑已经横在了她的脖子上,她稍一动作就会随时被割断脖子。   林惊羽看着鬼厉,语气淡漠,只有两个字,“放人。”   鬼厉扫了一眼金瓶儿,小灰在他肩上吱吱叫,显然不希望他救她。   “臭小灰,你给我闭嘴。”金瓶儿并不敢乱动,心里把秦无炎那厮骂了个遍,那些瘴气到头来呛到了她自己身上,被斩龙伤得五脏六腑都生疼。   鬼厉看着白狐,“……白姨?”   九尾狐舔了一下毛发,显然对这个称呼不太满意,“叫什么白姨,叫我小白。”说着,她九尾一甩,把郑之湄给抛了出去。   失去重心的她,不需要调动任何的法力使自己落地。   因为在瞬间的片刻,她就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宽厚。   清冽。   让她安心。   郑之湄没有去理会满谷的师兄弟们摆开了怎样的阵势要困住狐妖和血、妙二位魔道成名的高手。   她没有去理会他们是怎么离开焚香谷,她做的,已经仁至义尽了。   她觉得自己看到的画面好像定格,她所处的时间和空间都定格了。   他的眉,他的目,他的鼻,他的唇,他的下巴。   拼凑在一起,还是她记忆中那个丰神俊朗的人。   “还好吗?”他问。   “我没事。”她说。   两个人已经到了地上,林惊羽一手还揽在她的腰间,她的手也抓着他胸前的绸衣。   孙图在得到大师兄停止追赶的命令后,一转身就看到一双璧人相拥在一起的画面,男的白衣胜雪,女的红衣如火,相偕站在一起。   如果这场景没有加进一个黑了脸色的大师兄,那当真是美得可以入画。   “咳咳……咳咳……”孙图单手握拳放在嘴边大声咳嗽了起来。   郑之湄听到声音,松开手慌乱地从他怀里退出来,侧过身,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尖。   李洵的神色很难看,是那种想要发火却发不出的难看,“玄火鉴呢?”   “我嵌在玄火坛二层殿里了,没有被他们拿走。”   “你故意放他们走的?”   “是。”   “云之湄。”   “师兄,你用不着明知故问。”她抬起头看着李洵,又看了看各自收起法宝的师兄弟们,山谷前哪儿还有那硕大的白色身影,“反正你也没有真心想要为难他们,要不然哪能这么快就让他们离开。”   “我放什么水。”李洵用力握着九阳尺,紧得有些厉害,“他不是张小凡。”   “嗯,他是鬼厉,我知道。”郑之湄也坦言,“真交起手来我也打不过他。”   “私放妖物离开,私放魔道之人离开,那些借口,你见到两位师叔再说吧。”   郑之湄抿着嘴角,往后退了一步,却撞上走上前来的林惊羽,心跳顿时跳漏了一拍,而后拍拍都紊乱,没有任何节奏。她不敢回头。   燕虹叹了一口气,揉了揉眉心,抬头看空无红影的黑幕。之湄根本不知道师兄为什么生气。   他不是因为逃走了一只狐妖,也不是因为逃走了两个魔道高手,而是——   一是焚香谷的威严受到了挑战。   二是……二是那人还是张小凡。   现在南疆局势危殆,还不是跟魔教起冲突的时候。   “大师兄,燕师姐。”   “什么事?”   那名弟子恭敬道:“二位长老在主殿等着各位师兄师姐。”   李洵收起九阳尺,扫了一眼从刚才起就在装睡的火麒麟,然后目不斜视地飞身而去。   “嗖嗖”几下,不断有弟子跟上。   火麒麟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琥珀色的大眼很无辜地看着郑之湄。   “抱歉啊,阿火,你接下来供应的吃食,估计又要减半了。”火麒麟是郑之湄在养并没有错,毕竟也是她提议让它留下来,然而一应物资工资都需要李洵点头才行。   “呜——”   “咳咳……咳咳……”她捂着嘴巴咳嗽起来。   “怎么了?”   郑之湄摇摇头,“咳……没事,被冷风呛倒了……”   林惊羽看着对方隐隐苍白如纸的容颜,微蹙眉头。   她的身体,不好吗?   焚香中谷的主殿名唤“山河”,上首最中间的那张椅子空着,两边分别坐着上官策和吕顺。   上官策还真不是从前郑之湄看到的周隐模仿的那样,他的气场很淡,淡到几乎看不出来这是一个修真的人,就算有那张刚毅隽刻的脸,也跟普通老百姓没什么区别。所以早些年的时候,郑之湄真的不明白,怎的连吕顺师叔都没认出来。   不过后来知道,上官策几百年待在玄火重地,深居简出,与从前的立南一样,鲜少出现在弟子们眼前,而他和吕顺从年轻的时候就互看不顺眼,彼此能少见就少见。   这里还有郑之湄不明白的地方,为什么娘亲没有爱上朝夕相处的师兄而是爱上了长年见不到面的父亲。   想来,情之一事,本来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郑之湄自知胡闹,从站定在山河殿开始,就“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与她一起跪下的,还有李洵。   “二师叔,四师叔,是弟子失职,让妖魔逃离了焚香谷。”   吕顺冷哼一声,冷眼看着这两人,“之湄胡闹,你也跟着胡闹,不马上出手还跟他们废什么话,你是怕你的师弟妹们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成?”   “弟子知错。”   “你知什么错。”   “师叔,白……白狐是我放走的,不关大师兄的事,他也是担心我出事,才误了出手的机会。”   吕顺继续冷哼,“你们睁着眼睛说瞎话,可别把我们当瞎子。”   郑之湄敛了神色,“二师叔和白姐姐相处三百年应该知道她的性情,焚香谷与狐族之间的大仇并非不可调和,因为玄火鉴的缘故互有损伤,纠缠到此也就为止了。白姐姐身为狐族,不,也可以说是妖族领袖,她也分的清楚大义和大是大非,她只想找个平安之地让族人安康繁衍,在如今的节骨眼上,她不会……”   “愚蠢。”吕顺看样子是要冷哼到底,“狐狸精的话也能信!”   这时,一直未执一词的上官策缓缓开口,“老四,此事我们与谷主早已商议过,你又发什么火。”   商议过了?   商议了什么?   商议了要放九尾天狐走?   李洵也有吃惊,再在上首,见到上官策对他点了一下头,显然是对他此次还未表明的决策做了肯定的答复。   郑之湄撇了撇嘴,什么嘛,害得她战战兢兢以为要受罚。   吕顺看着大庭广众之下拆他台的人,也不好发作,问了一句燕虹的伤势,然后对着两个小辈开口说:“都起来吧。”   “是。”   “是。”   上官策看着在场唯一一个显得极其突兀的人,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碧剑之上,“斩龙剑,取南疆极苦之地万载绿晶所铸,和玄火鉴上的碧玉出自同处,乃洪荒馈赠。”   林惊羽上前走到殿中央,拱手一礼,“青云门弟子林惊羽拜见两位前辈。”   “你倒是像他……”上官策前一句还平静怅然,下一句却话锋陡转,“谁给你的胆子夜探焚香谷,这里可不是青云山。”   “师叔!”郑之湄急急忙忙开口,“他救了燕师姐!”   “这是两回事。”吕顺悠悠地开口,虽然他看上官策不过,但是对方对林惊羽发难这个行为还是正中他下怀的。他十年前就不怎么喜欢这个年轻人,跟之湄之间没有一个明明白白说法的暧昧关系尚且不提,就个人来说,什么毛病,自以为有斩龙剑在手就了不起,就可以无法无天了,半点都不懂什么叫做尊师重长,为人倨傲又清高。   吕顺显然刻意忽略,他们培养的焚香谷的弟子,骨子里也是这般。   他对着燕虹和孙图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把之湄拉到一边,“我听阿洵说,三派出了死亡沼泽后就各自回去了,你没回青云山却到南疆来了。”   林惊羽倚剑抱拳,态度不卑不亢,“西方沼泽匆匆会面,晚辈与鬼厉尚有往事未解决,故而一路跟着他,来到了焚香谷。”   上官策开口:“听闻当年林师侄以斩龙剑指道玄掌门,堂而皇之护着鬼厉离开青云山,这才成就了今日杀人不眨眼的魔道血公子。”   “师叔!”   郑之湄顾忌着燕虹身上有伤,不敢真的用大力挣脱,孙图也拦她拦得紧。   可她真的忧心林惊羽。   那是他的痛。   上官师叔一言探到关键处,分明就在诛心!   “林师侄可曾后悔当年行径?”上官策仿若未见郑之湄的忧心,深如井潭的眼里不辨喜怒,问出来的话还是一如他气场一般的淡然。   “不曾。”   “为何?”   “我护的是张小凡。”林惊羽一身白衣站在红梁红柱的大殿上,他面对的,是别派几乎不出世、连师门都要敬重和忌惮的人物,但他依然可以坦然又无所畏惧地说出心里的话,“是张小凡,不是鬼王宗的副宗主。”   上官策看着他,不再言语。   吕顺回到一开始的话题,“看来林师侄是把我焚香谷当成无人之境了,难道这就是青云的规矩?”   “事急从权,晚辈担心鬼厉和金瓶儿不利于焚香谷,故而擅闯。未曾通报,是晚辈之过。”   吕顺撇着嘴,看了一眼下边的之湄:“焚香谷还没有到连一个人都护不住的程度。”   郑之湄一怔,没有动作了,乖乖地站在了一边。   与她一道垂眸不语的人,还有林惊羽。   他知道。   他当然知道。   路途中有碰到一位叫作“周一仙”的前辈,他也向那个叫作“小环”的姑娘测字,以求安心。   郑之湄对南疆兽妖有什么作用,他知,其血其肉可以滋养促其快速恢复。   但当他看见汇集和金瓶儿到了南疆是要进入焚香谷后,免不了惊起一身冷汗。   鬼厉要复活碧瑶,他知。   鬼王宗收复了夔牛、黄鸟之类的奇兽需要驯服喂养,他知。   然而鬼道之术、所谓黑巫族的还魂异术、神兽魔兽的驯服,如果还是要把身为巫族之后的她牵扯进来,他怎么等得了通报焚香谷之后再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放糖~ ☆、夜半时   子时已过。   一道纤细的丽影灵活地穿梭在谷内,饶是一身红衣,也几乎完全融入夜色中,身形化作淡淡流光。   女子腰腹间挂了什么东西,被阴影遮盖的地方有莹白的光芒投射出来。   有人擅闯给焚香谷造成的影响就是,巡逻的弟子比寻常增加了一倍都不止。   郑之湄隐在暗处,有些苦恼地在圆柱后面看着不时走动的师兄弟们。   所以到底,鬼厉和林惊羽是怎么做到不被人发现的呢,更何况,他们面对的,不只有人的那么简单。   她伸手往腰间掏去,提起一个什么东西,“喂,你确定惊羽住在太熠阁吗?”   “吱——当然了。”   太熠阁。   她很想叹气,那是前谷外围的地方,距离她的住处隔了十来个火麒麟都不止。   “你跟你族类们说好了没有?”   被郑之湄提着的东西是一只灰皮小兽。   准确来说,那叫作灰豚,是焚香谷夜巡的守卫。   灰豚甩了甩近半尺来长的鼻子,“自然,我做事,你放心。”   “成。”她点着头,“一会儿你帮我拖住阿东师兄他们的巡逻队一小会儿,让我溜进太熠阁就行。”   灰豚皱着鼻子,模样好不委屈,“我都帮你打探到消息了,也帮你打过招呼了,大家都不会警报的。所以一会儿能不能别算上我了?”   郑之湄戳着它鼓得跟球一样的肚皮:“吃了我的东西,你还想临阵脱逃?当逃兵是没有好下场的!”   灰豚扭着身体,但是大耳朵被人捏在手里,只能晃动长鼻,“要是让长老们知道我帮你半夜三更去和男子相会,没有遵守焚香谷的戒律,你以为我还会有好下场?我怎么就怎么倒霉啊,离你的院落那么近,为什么我就这么倒霉啊……”   她有些不好意思,轻轻拍了一下它的肚皮,压低安慰道:“只要你引开阿东师兄他们,我完全不可能被发现的,别怕别怕,事成之后给你吃好吃的。”   灰豚哼哼唧唧,“我就干这一次。”   要不是郑之湄回房的时候刻意捞起了一只灰豚许以重利,她才不能这么轻易地就进到太熠阁。   看着眼前有猛兽雕饰的殿堂楼阁,她在夜风中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在焚香谷还要偷偷摸摸,跟做贼一样,还真的是没出息啊。   还好还好,林惊羽是住的客居并没有旁人,同时,她也无比庆幸自己和斩龙剑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应。   大概,还要感谢娘亲,感谢古巫历代先祖。   郑之湄站在房门外,里面没有任何烛光。   是啊,已经是后半夜了,除了巡防的人,大家伙儿都睡了,毕竟也被大大小小折腾了一番。   但是她睡不着。   半点睡意都没有。   “吱呀——”   明明已经是很轻的推门声,在这寂静的夜晚还是放大了无数倍。   她翼翼地迈步进去,凭借铸犁软剑散发的光辉,又小心地把门合上。   太熠阁房屋的摆设最有南疆的风情,郑之湄只是听燕虹说过,却还未亲眼见到过。然此时此地,绝不是观赏内景的时候。   斩龙剑就放在床边,碧绿通透,浮光流动,这样的祥瑞之气,只是看着,就能让人安神。   她一步步走过去。   脑海里突然想起十年前,她一步一步走向他,走得极为艰难。   他睡着吗?   不应该,她弄出来的动静他不可能不注意到的。   郑之湄坐在了床边,安静地打量他的睡颜。   碧光与银光交相辉映,她还是嫌看不清楚。   兰指一弹,屋内的烛光瞬间亮了起来。   红红,黄黄。   她看着他清越宁静的睡颜,他散落在枕边的黑色的发丝,以及他形状清晰漂亮、颜色略浅的唇。   郑之湄知道,他不可能没有醒的。   只是他装作没有醒。   她慢慢、慢慢地俯下身去,想要去感知他的呼吸。   可当两人的脸距离越来越近时,她的心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她突然。   突然间很想吻他。   距离还在不断地被拉近。   但郑之湄却在距离他嘴唇最近的地方停住了,不是她没有了勇气,而是对方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本来是如墨的漆黑夜幕,又或者是深深的青碧潭水,可此刻,却有两团黑焰在燃烧。   她不禁缓缓地眨了两下眼睛,恍若身在梦中。   她承认,她有些鬼迷心窍了,低头下,跨越了那最后一点点的距离。   唇上的温热很真实,有他清冽干净的呼吸。   肩膀被人扣住,她失去平衡趴在他的身上,随后就是一阵天旋地转,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躺在床上,而唇瓣的接触依然没有松开。   “惊羽……”贴着他的唇,她叫着他的名字,叫出了这十年来都不敢叫出口的名字。   身上的人浑身一颤,不再是轻轻的触碰,而是更加炙热的亲吻。   血液急速流窜,心脏加速跳动,他长驱直入,他的舌头温软涅嚅,让她觉得像瞬间沸腾了一样。   心中唯一清醒的念头就是不断要求自己,迎合他,迎合他。   她不知道怎么做,可身体的反应更加诚实,双臂不自觉攀紧了他的脖子,试探着纠缠。   原来这十年来,她一直一直,一直都是这样渴望被他抱着,被他吻着。   口鼻好像呼吸不过来,郑之湄觉得昏昏沉沉,被他吻得没有了力气,可气息紊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打结。   就在觉得真的要窒息一般时,林惊羽终是撤离了她的唇,埋在她颈窝间喘着气。   他抱着她压在床上,稍稍平复气息后,他低声开口:“这些年过得好吗?”   郑之湄拿手揪着他的衣服,声音也轻轻的,“还好,就是,就是……就是很想念青云的人和事……想你……”   林惊羽撑起身体,同时一起把人从床上扶起来,黑眸之中满是细碎的灯火,再度开口的声音很喑哑:“我也……很想你……”   这十年当中,在青云山上的日日夜夜,哪怕是祖师祠堂那样清心又不可亵渎的地方,他的眼前也会晃过她滢滢涴涴的笑容,耳边也是她细细温温的话语。   在西方大沼的时候,他看着文敏师姐她们和燕虹聊了很多,也看到书书和李洵相谈甚欢。   可他就是不敢。   像个懦夫一样躲焚香谷的人。   他不敢问她的情况,不想从别人那里知道她的情况。   拉起她的手,十指玉葱,白细纤纤。   “对不起。”   突如其来的道歉,郑之湄心里重复嚼着他的话,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十年前她手握斩龙的伤,“没关系的。”   碧绿长剑“嗡”了一声,也像是在道歉。   林惊羽一一吻过她的指尖,又问:“离人锥的伤呢?”   “好了,你别担心。”   他脑海里再度出现她浑身是血的样子,心里一紧,“确定?”   他当初那么害怕她的死,她只要想想他当初的脆弱就觉得心抽搐得生疼。   怎么样,要让他安心呢?   郑之湄想了一下,没有半点犹豫,抽手就把铸犁松了下来卷上床柱。   郑之湄低下头,没去看对方的反应,做着自己的动作。   腰带解开,一件一件,她轻缓地褪下衣衫,上半身只包裹着一件红嫣色的肚兜。   她抬起头,果不其然看到林惊羽别开了头去。   脸上烧得厉害,侧过身去面向床内,她撩起及腰的长发垂在胸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可出来,还是有些颤抖,“没骗你,离人锥留下的伤早就好了,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林惊羽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光洁白皙的裸背,横着一根打着结扣的红带。   确实如她所说。   没有任何伤痕。   “我养伤养了两年多快三年,当时整个后背都被离人锥毁得血肉模糊根本没有办法离开玄火鉴,父亲和师叔们为我几度进入十万大山寻找玉獭髓为我修复血肉,燕师姐认为姑娘家后背都是狰狞的疤痕会让我心里难过,于是去找苗族大巫师求得千年青莲露……”她开口说道,“都好了,早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那病根呢?”林惊羽看着她的玉背,伸出指尖轻轻碰着。   郑之湄一怔,听到他的声音继续从后面传来,“你现在身子骨比以前弱,是吗?”   “不碍事的,多调理几年就好。”她又补充说,“我小时候身体也很差,可还是健健康康长大了……”   后背上有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吻上后背肌肤的一瞬间,她身体一颤有些哆嗦。呼吸渐渐地移到了脖间,他手臂圈住了她。   紧贴着的身躯、纠缠的心跳,郑之湄皮肤上泛起了小疙瘩,连空气也变得暧昧灼热起来。   只是这样抱着,就好似动情了。   “惊……”她万般不好意思地转头。   太近了。   太近了……   擦着对方的唇。   林惊羽正在强迫自己远离,但郑之湄芬芳的唇突然袭击,一股最甜蜜的暖流升上心头,他这短短几十年从未如此想要任何东西,而她只是碰了碰他的嘴唇而已。   他翻过她的身子,把人压倒在床上,循着她的唇深吻了上去。不管如何克制,如何保持平静,心底的渴望终究是骗不了人的,身体永远比思想更诚实。   舌头互相交缠,忽浅忽深。   林惊羽呼吸急促,觉得身体里有火焰在燃烧,大手情不自禁的在她玲珑有致的身体上游移,想藉由抚摸来平缓,结果却越来越热。   唇舌滑过她细白的脖子,在上面反复摩挲啃咬,然后开始下移。   室内明亮的烛火照在她半裸的身上,风光无限。直到他粗喘着吻到她从肚兜中半露的酥胸,在柔软饱满的雪峰和小巧诱人的尖端上舔舐亲吻,低低的嘤咛从她口中溢出。   林惊羽放开了被他吻得迷迷蒙蒙的人,如同一朵娇艳的花朵,任他采摘。   “之湄……”他圈着她,美丽的雪肤很漂亮,少女独有的香味搅得他心猿意马收不住,嗓音低哑地开口,“对不起,你别怕……”   “不怕。”   郑之湄其实并没有怕。   宁静的水流变成了奔腾的洪水,似乎要把她彻底淹没。   她见过这样的林惊羽。   那还是在无情海底的时候,那时的他不是清醒的。   可是现在,他是清醒的吧。   林惊羽扯过被子把她严严实实地盖好,太极玄清道在他体内过了好几个周天才让他清明起来。   她怎么,不知道要反抗呢?   手中清光而出,烛火乍灭,只余两把剑散着清辉。   然后。   搂她入怀。   郑之湄知道他的克制,打破缠绵悱恻,“这些年,你过得好吗?”旖旎的气氛很美好,只是太让人脸红心跳了,她裹着被子躺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呼吸,即使急促,也让人安心。   “齐昊师兄接任龙首峰首座……”林惊羽宁越的声音响起。   “这些年,我多半的时间都是在通天峰度过,祖师祠堂里有一位老前辈,掌门师伯让他指导我功法。”   “起初,我心绪起伏甚大,别说是继续修炼太极玄清道,哪怕是夜间都不能寐。是前辈开解我,彻底治愈我的心魔。”   “前辈对我很好,视若亲子……”   林惊羽的声音很安稳,慢慢诉说着这十年中发生的事情。   怀里的人渐渐吐出浅浅均匀的呼吸。   他嗅着她发丝上淡淡的香味,也闭上了眼睛。   林惊羽本来没有那么快打算要到南疆来,这番见面比他预想得早。   他有很多事都还没有解决。   譬如张小凡。   譬如苍松。   譬如天音寺。   譬如依然对青云虎视眈眈的魔教。   但是无妨,十年磨一剑,林惊羽早已变得强大。   他要守护的师门,他要守护的正道,他会守住。   还有她,他也会守住。 作者有话要说:  小别胜新婚~ 这个尺度还好吧 ☆、比金坚   这一觉,睡得很踏实。   无论对谁来说。   郑之湄迷迷糊糊醒过来时,她整个人都缩在林惊羽怀里,两人盖着同一条被子。   她睁开眼睛,就是他白色的衣襟,上面绣着龙纹祥云图案。   现在的时辰是……   室内亮起的光线让她神思一下子清明起来。   糟糕,天已经亮了!   怕吵到他。   郑之湄小心翼翼地从他怀里撤出来,然后坐起身,再侧垂下头去看他时,对上了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   林惊羽很不自然地别开头,掀起被子就下了床,然后背对着她。   她只觉得气氛有些不对,莫名的尴尬。   一低头,才发现自己刚才起得急了,被子滑落,肚兜凌乱地挂在身上,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还是夜里入睡前的样子。她此刻几乎光裸着身体坐在床上,身上有点点红红的吻痕,证明着火热又温柔的温存。   郑之湄大羞,立马把被子往身上扯,又伸出手去够散在床尾、被她自己脱下来的衣衫。   慌里慌张地穿好衣服,她从床上下来,“我要回去了……”   “等一下。”林惊羽拦住她。   “怎……怎么了……”   即便最后仍然没有怎么样,即便夜晚她暂时不知羞耻为何物,可是眼下,她还是羞涩得不能自已啊。   林惊羽看着她绯红的脸颊,目光又滑到她的白颈上,“脖子上……”   她下意识两手就去抱住自己的脖子。   她怎么忘了?   吻痕这种东西,首当其冲就是什么都没有遮盖的脖子。   她的脸红过耳,觉得自己要被煮沸。   痒痒酥酥的感觉从上面一直蔓延到心里,一如被他亲吻的时候。   林惊羽在床铺上拿起什么东西,正是被她仓惶中落下、她一直贴身的保管的、他衣服的衣角。   他把人掰过来。   她的几缕细细发丝,在鬓发间垂下,微显零乱,却似乎更有种莫名的撩人情怀。就算是现在狼狈的情态下,也是清丽无双,美得不可方物。   他拉下她的手,看着那些由他制造出来的红痕,也红了耳廓,“我不知道……”他不知道,以为亲吻而已,不知道还会在女孩子身上留下那样的吻痕,脖子上,身体上。   郑之湄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能含糊地应声,把头埋得更低。   “那时候……你也因为这个,躲在房间里几天不出门?”有些记忆其实一直都在,从来不曾忘却。   她声音轻轻的,“要有个几天才能消下去……”   要有个几天才能消下去,那她不是又要躲起来不见人了吗?不然就说她身体不好,需要静养。   林惊羽把手里的布料折好,围上她的颈脖。看起来比较突兀,但白色的图案与她玄红的衣服搭配,也好看。   “我……我真的要走了……”   林惊羽还是阻止着她往门外走的作势,提醒说,“铸犁。”   郑之湄懊恼地转身回来,忘记了法宝可以随主人心意而动,匆匆解下床住上缠绕的软剑,快步离开。   这下,是真的走了。   林惊羽站在房间里,眼睛里深邃如井,井底还有波澜在泛动。   此次没有跟着同门回山,本就没有跟师门报告,好在萧师兄和齐师兄都没有出来。时间匆忙,只是单独知会了一声书书,对方大手一挥,说帮他兜着。可算算时期到现在,早就逾时良久了,回去之后,还不知道师伯师兄们要怎么说他。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虽然还有很多紧要的事情要去完成,但之湄的事,同样最紧要。   他舍不得啊。   舍不得看到她毫无保留的付出,对比他的索取。   一直都没能在他们之间做出明确的界定。   一直都在贪恋她的好,她的温柔,她的爱。   在旁人眼里,她就是在不清不楚地等着他、没名没分地等着他。   已经十年了,已经有一个十年了。   每个人都想要被爱,谁对自己好,就喜欢谁,就爱谁。   这本来就是最简单又最纯粹的。   他爱着她,深爱。   既然到了焚香谷,他可没想着在这里待上几天、什么都不做就离开。   “什么人?”   “林师弟。”   是李洵。   斩龙剑“嗖”的一声飞到林惊羽手里,他推门而出。   门外的院落里,李洵负立在空地之上,修长挺拔非常,玄红色的衣裳如烈焰繁花,衬得他整个人如同火焰一样倨傲凛然。   “李师兄。”   李洵看着东墙的方向,貌似无意地开口,“焚香谷能被你和鬼厉擅闯是我们之失,可要是被之湄来去无阻,未免也太让人小觑了。”   一只小小灰豚就能引开阿东他们,他是该说之湄笨呢还是说她蠢。阿东半夜三更哭笑不得地来跟他禀告说之湄溜进了太熠阁,问他要不要把人提出来。   提,怎么提?   之湄还要不要名声了?   这件事情,到他也就为止了,不会往上。   林惊羽第一次对着李洵拱手见礼,“多谢李师兄。”   即便俯着身,背还是像苍松一样挺得笔直,神情温谦之下好似上古的美玉,竟也微微散出齐昊那股温润的光彩来,李洵冷哼一声,算是应了他的谢,知道他说的不仅有之湄还有鬼厉。   “我带几个师弟们出谷探访,林师弟可要一同前去?”   “去。”   “那便走吧,师叔也一起。”   林惊羽苦笑了一下,那位前辈,好像不怎么喜欢他。   白天的焚香谷。   庄严、肃穆。   两三个弟子,七八个红衣,走在谷内,周身都环绕仙风道骨的缥缈与神秘。   与灰豚昼伏夜出的作息不同,谷内大批神兽异种都是在白天出来活动,这让郑之湄在心虚压力之下稍微松了一口气。   好歹,跟它们关系都不错。   有它们帮忙,还是能够“平安”穿越在山谷之中的。   只是——   她刚刚跳进院子,脚才落地。   熟悉的女声就从一旁阴恻恻地传来。   “去哪儿了?”   完了!   这是郑之湄内心唯一的想法。   她慢腾腾地转过身去,看到燕虹就站在离她几步之远的地方,手上提了一只胖的跟小猪的灰豚,舞动着短小的四肢。   燕虹扬手就毫不留情地把灰皮小兽丢了出去,力道还不小,“呀呜——”一声尖叫,听得郑之湄都替它疼。   “师、师姐……”   “去找林师弟了?”   这些年,燕虹知道师妹恬淡如水的外表下是怎么样的不平静,而林惊羽的出现就像是在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彻底打破那如镜的状态。   她就是知道之湄的想法,于是早早地过来看看她的情况。   谁知。   房间里空无一人。   她当即就知道怎么回事。   然而——   精致细腻的龙纹、栩栩如生的青松,之湄脖间突兀的白围,燕虹向来心细,秀柔的眉心一蹙,走到她身边,抬手就把那块不料扯下来。   “师姐!”   没想到燕虹还有这样的动作,郑之湄一下子惊叫出声来,紧紧护住自己的脖子。   就算速度已经快到不能再快了,还是让人捕捉到了想要想方设法要遮住的东西。   燕虹瞪大了美目看着她,脸色也红,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气的,“你们!”   “我们什么也没干!”   郑之湄脱口而出就有点后悔,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算是不打自招?   “你们……”燕虹说不出话来,转身就要走,被郑之湄一把拉住。   “真的,师姐,我们什么也没干……”   “什么也没干?”   郑之湄低下头,脸颊飞上两朵红云,弱弱地开口,“惊羽持身周正,断不会……不会……师姐就算不信她,也不信我吗?”   燕虹轻呼一口气,“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的心意吗?你那么喜欢他,你会在乎你自己吗……之湄,你还知羞不知羞了?”   “知。”她点着头,害怕师姐不信,猛点着,“知,知,我知羞的。只是……”   只是情到浓时。   只是情不自禁。   郑之湄又保证,“发乎情,止乎礼,嗯,发乎情,止乎礼。”   燕虹把白布塞回到她手里,“礼?都已经逾礼逾矩,还能怎么止?你觉得我会信你的保证?”   “师姐……”   “行了。”燕虹打断她,“这件事我不会让别人知道,你好好收拾一下自己。”   郑之湄抿着嘴,然后捏着衣料往房间走去,走了几步之后而转过身来,灵动明媚的眼眸中盛开如焚香焰火一样纯净的红花。   “惊羽他不会在南疆停留太久,他得回青云山的。”   “能和他多待一会儿就多待一会儿,我很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时光。”   “师姐你别觉得我不庄重,也别觉得我轻浮……”   昨夜,或者说是今晨。   在床上的温热,他的吻落在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上,他的掌心滑过她的后背,也滑过她的身前,握在她的细腰间,也托着她的雪乳。   她好像能够明白母亲的做法。   在心爱的男人面前,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   有些害臊又难以启齿的事情,等到真的要发生才会明白你有多大的勇气。   她是真的决心,要把所有她能给的都给他,把最好最美的都给他。   “我是真的,真的想要和他在一起。”   “我不是不喜欢焚香谷,可青云是我最初的归属,师姐你知道我一直想要回青云去。但是这里,我还有事情没完成。”   “我还是会留下来的,至少要完成娘亲的遗愿。”   她还有事情没完成。   “守护焚香谷,守护南疆……”   说完这些,郑之湄径直走进了房屋。   燕虹站在原地,山风轻柔地吹过,嘴角渐渐噙上一抹笑意,像是一朵芙蓉花,娇艳无双。   其实之湄不知道,中原大地礼乐分明,男女七岁不同席,而南疆大地的风土人情要开放得多。燕虹可以理解他们久别重逢情难自禁,也知道他们互有分寸不会真的越了雷池。   她只是担心。   担心如今这样的世道,微不足道的小儿女的情怀,究竟能不能走到最后。   然而——   之湄出乎意料地坚强,至少,比她想象的要坚强,坚定,坚忍。   那位远来是客的林师弟,貌似也不是那种肯轻易放手的人。   算算日子,师父闭关五年了,也就这几日了吧。    ☆、难过关   “他们打起来了。”   听到阿火说这句话的时候,郑之湄还趴在玄火坛一层大殿中啃咬着那些鬼画符一般的上古文字。   她安抚着见到火麒麟就龇牙瞪目的赤焰兽,摸不着头脑,“谁跟谁打起来了?”   能让阿火到玄火重地来找她,总不会是上官师叔和吕师叔打起来了吧?   应该不至于。   “是谷主和林惊羽。”   郑之湄拧了一下眉,觉得自己没有听清,“你说谁跟谁?”   “呼——”火红大兽啧吧了一下嘴,重复道:“谷主和林惊羽。”   美目微瞪,她腾地一下从地上起来,“父亲出关了?”   “呜——”   “怎么没人告诉我?”她匆匆忙忙往外面跑去,倏地停下步伐又折返回来,径直往玄火坛第二层石台而去。   呈圆柱形状的石头,不停变幻着颜色,时而微红、时而淡紫、时而鹅黄、时而青绿,与周围的赤红岩石截然不同,散发着淡淡凉意。   她掌心一摊,石头中间的一面镶玉红环就到了她的手中。   父亲出关居然没人通知她。   他和惊羽打起来了。   阿火不可能撒谎骗她。   可是怎么打起来的?   为什么打起来?   父亲怎么会跟一个小辈动手?   惊羽怎么会跟长辈动手?   照理来说,谷主出关,他所居住的“天香居”应当天鼓七鸣,响彻山谷。   郑之湄什么动静都没听到。   不,现在听到了。   听到了龙吟长啸,撕裂上天苍穹。   那是斩龙剑的声音。   急急穿过阴暗幽径离开玄火重地,天空之中乌云密布,硕大的太极图案不断旋转,漫天电芒轰然齐鸣,远远传荡开去,似撕扯天地一般。   是神剑御雷真诀。   那个方向,山河殿。   明媚的火光几如凝固之物,看去小小模样,在云易岚手中燃烧,只见他手掌一翻,双手做飞舞状,如天边流星梭然穿越,那一点纯火之焰,离体而出,在半空之中似还缓缓转动,似缓实急,朝那碧色豪光而去。   “父亲!”   郑之湄赶到山河大殿前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面。   火焰如纯阳之玉,凌空而生,如琥珀一般色泽,正是到了极致境界的焚香谷玄火奇术。   碧光怒涨,上空中雷鸣更急,以仿若大山的无敌气势,出手反击。   吕顺在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师侄:“急什么?大师兄有分寸,不过是试探一下林惊羽的道行,又不会把人打死。”   “父亲这样出手,他要怎么跟青云山的师尊们交代?”   上官策看着上面的情况,淡淡地开口:“用不着跟青云门的人交代,林惊羽死不了。”   又是死不了人。   不会把人打死。   不会把人打死就没事了吗?   惊羽要是伤在父亲手里,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焚香谷。   这两个人的交手,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都说不过去吧。   哪怕是面对无数世人都猜测不透的焚香谷法术,那碧绿波光,也不曾有丝毫的退缩!   天际黑云深深之处,滚滚裂雷轰鸣声中,如光柱从天而下,沛不可当,直欲贯穿天地一般,林惊羽整个人隐隐呈现出龙形,不断放大的龙吟之声像是从上古洪荒之中传来。   “好!老夫有三百多年没有见到过斩龙剑的绝世风采了。”   郑之湄并没有松口气。   父亲的口气是怀念。   怀念好。   有斩龙旧主的情分。   怀念也不好。   惊羽会有万师伯当年的道行吗?而父亲也不是三百多年前的父亲。   一直手横过来擒住了她拿着玄火鉴的手腕,郑之湄顺着衣袖看去,是吕顺。   “没出息。”吕顺骂了她一句,吹胡子瞪眼,“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胳膊肘往外拐,你还要脸不要脸了?哼!你爹不过就是碰上斩龙新主一时兴起,你上去阻止算怎么回事儿啊?呵着护着一心向着他,到显得师兄以大欺小、倚强凌弱,你要是不想你爹下手更重,那你就去吧。”说着,放开了她的手,再没给她一个眼神。   郑之湄犹豫了一下,还是收回了迈出去的步伐,都这样说了,她还能过去吗?   在漫天呼啸的、红润透明的火焰之中,隐隐的有林惊羽白色的身影,人剑合一,突然化出了一条碧青色的长龙,盘踞在赤焰之中。   “轰——”   一声巨大的轰响   天空之上,低沉的黑云似乎得到了发泄,雷声缓缓停了下来。   随后,天地彷彿一下子回复了平静,黑云渐渐散开,南疆短暂出现的平和的天空,渐渐亮了起来。   红光乍消,碧龙化为一把长剑,如长鲸吸水一般敛了诸多锋芒,一个身影从天而降,是林惊羽。   看到他落地的时候身形不稳,往后退了一步还略有虚浮,郑之湄按捺不住,一个闪身到了他身边,“你没事吧?”   林惊羽并没有先回答她的话,反而上前一步站定,恭谦清声:“晚辈多谢云谷主指点。”   云易岚目光晶润,脸色很温和,淡然地开口:“青云,当真是人才辈出啊。”他转过去看李洵,对方虽低眉垂眼可自有一股风华,傲气难掩。   云易岚笑了起来,他焚香谷的弟子也不遑多让,“晚些时候,试你们的修为。”   “是。”   各焚香谷弟子都齐齐在李洵身后站定,朗声称“是”。   他将目光放回到好久不见的女儿,眼神貌似无意地在她抓住林惊羽衣袖的手上停顿了一会儿。   倒确实是璧人一双。之湄越长越动人,娉婷袅袅,那绝世的绰约,美得不食人间烟火。   至于这个林惊羽,通身气质清冽且正气凛然,当真是上好的珠玉,惊才绝艳。饶是他见过不少出色的孩子,也不得不承认,这人根骨奇佳,世所罕见。年纪轻轻居然将斩龙剑使得这般得心应手,哪怕是那人,当年也未必有他这样的道行。在玉阳境界的损伤下,还能面色如常地站立,单单这份韧性,就已经足够。   罢了,青云的人也没什么不好。   洵儿无意,只拿之湄当妹子;而之湄也大抵情根深重,在这场感情中抽身不得。   就这样吧,也许让之湄离开南疆,她会过得更快乐。   “林师侄在南疆走动,有什么需要,就像焚香谷开口吧。”   林惊羽心里清楚,他和之湄的关系早就不是秘密,云谷主好不容易寻回亲生女儿,不可能不打听她在青云是什么样的情况。这场交手,他一不敢全力而为,二又不敢不全力而为。眼下听到对方这样说,心里的石头放下了一半,无论怎么样,云谷主都是认可了自己,于是忙道:“晚辈不敢。”   “目中无人到这种地步还有你不敢的……”吕顺在云易岚身边冷哼了一声,咕哝道:“装模作样……”   云易岚笑笑,看着在场众人:“各自散去吧。老四你留在谷里,老二,你跟我去一趟山里。”   “是。”   郑之湄忧切看着云易岚和上官策远去的红点。   山里。   十万大山里。   这些年,焚香谷进十万大山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可情况依然没有任何好转。   焚香谷,是要守不住这十万大山,守不住南疆了吗?   “我有事与林师弟相谈。”李洵走上前来,“师妹你——”   “哦,哦……”郑之湄回过神来,“我回玄火坛去。”   回玄火坛,阿火还趴在那里烤火睡觉,也不知道会不会跟赤焰兽打起来。   临了走的时候,她又问了林惊羽一句,“你真的没事吗?”隽逸清宁的脸是没什么变化,但是额头好像有汗珠。   这一次,他答了,“放心,我没事。”   得到安心的答复,郑之湄抬手用自己的衣袖为他擦汗,剑眉,星目,挺拔的鼻子,还有颜色恬淡的嘴唇……   那天之后,都好几天了,她再也没找到机会跟他亲近,便是连相见都没有。吕顺师叔天天拉着惊羽出谷去南疆聚落巡察,而且谷内夜间的巡逻更加没有减少过。   她忍不住难过。   惊羽他,快要走了吧。   而她,还走不了。   魔怔了一般,两只手捧住他如刀剑刻般棱角分明的脸庞,踮起脚在他嘴唇上留下一吻。   还留下的人都愣了。   也包括林惊羽。   郑之湄贴着他,四瓣相合,可彼此的呼吸却紊乱地纠缠在一起。   没等任何人反应过来,她倏地松开他,转身离去。   吕顺看着那丫头消失不见的身影,怒气冲冲地大骂:“没出息!不害臊!”大袖一甩冲谷内弟子发火:“愣着做甚,练功去!”   燕虹温声细语地劝解起来,孙图摸了摸鼻子表示很无奈,小师妹大庭广众与人亲热,关他们什么事。   李洵和林惊羽两人一路无言走到了太熠阁,刚一进院落,李洵就伸手扶住白衣少侠,看着他捂着胸口吐出一口鲜血来,大咳不止。   “还能撑到现在。”一句话,也不知道是乐得嘲讽还是真心的关切。   林惊羽勉强直起身体,“云谷主也说了,晚间的时候是要试李师兄的功夫的。”   “还有力气说话又管我的闲事,我与你可不相同。”李洵扶着脸色忽而煞白起来的人往里走,“要不是阿火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把之湄喊来,你以为你能轻轻松松过了这关?”   “李师兄的意思,是我过了这关吗?”如画的眉眼清朗起来,言语收尾还有笑意。   李洵冷呵一声。   什么斩龙剑,什么斩龙旧主,那些鬼话也就只有之湄才会信。   这件事,就连师弟们都能在围观之时小声嘀咕出来。   师父出关,没有第一个试他的功法,反而跟一个青云小辈大打出手。   正道巨擘强欺小辈。   还能为了什么?   无非就是因为,他是林惊羽,是之湄喜欢的人。   “……这点代价,值了。”林惊羽摸着被她吻过的嘴唇,心头发烫,目光温柔。但同时仿佛在忍受什么痛苦,另一手握长剑青筋暴起,关节泛白。   “师父的焚香玉册已臻化境,五脏六腑的热痛,够你承受个十天半个月的。”李洵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估计在场的,也就只有之湄和几个年纪小一点的师弟师妹没有看出来,前者是在关心则乱中依然相信父亲的为人,后者这些人,是还没有这个眼力劲。   师父出手,尽管敛了一些,但那铺天盖地之势,招招都是最猛烈的攻击。   人还能站着,也委实不容易。   林惊羽没有力气再说话了,由李洵扶着,坐到了椅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衣服已经湿透。   值。   当然值。   能够得到之湄父亲的首肯,这点伤他还不放在眼里。   李洵在另一边坐下,沉声开了其他的话题:“南疆的情势你也看到了,就算焚香谷每天都有人出动绞杀妖兽异族,就算十万大山残损的封印悉数修补,可还是有源源不断的怪物从中逃出去,肆虐屠戮。”   “焚香谷……”林惊羽哑声开口。   “虽然很不想承认……”李洵说道,“但就算焚香谷倾尽全谷之力也挡不住它。八荒火龙千万年都不曾出世,为此,三师叔一生都搭了进去。关于上古巫族的各种古文字和咒符,这些年,之湄都一一破译出来,玄火鉴也回来了,但缺的就是召唤的咒文,早已失传。”   “诛仙?”   “是,诛仙。青云诛仙,焚香火龙,天音刑雷,佛家天刑全凭天意而非人为。焚香谷之责,本不该祸水东引让青云承担,但刚好有契机……”说到这儿,李洵面露惭愧,“如今鬼王宗一统魔道,异族出现在四方,企图再明显不过,要控制兽妖再上青云,从前只为了野心,现在,又为了报仇。师父已经决定,举全谷之力,亲上青云相协。”   已经艰难到这种程度了。   两人久久沉默。   “……这些话都是师尊们相告,同时也是要说给青云和天音寺的诸位。可在你到来之后,在师父老人家出关之前,他还有另有一件事要让我记得告诉你。”   林惊羽疑惑地看着他。   “关于之湄……”李洵目光有些复杂,“黑巫族尚有人在,不过已经成为凶灵,跟在兽妖身边……黑巫族所谓的还魂异术,确实有,一人仅存的一缕魂魄用另一人的精血供养,一人复生之时,就是另一人丧命之时,一命抵一命,原本就公平的很,可这样的方法在巫族历史上只成功过一例。”   林惊羽看着李洵冷凝的面色,心中有不好的预感,只听他继续说:“也许你不相信,兽妖,真正意义上来讲,就是古巫族最后一任巫女玲珑复活的。”   心中沉下了巨石。   失重感不断被放大。   林惊羽觉得自己担心的事情成了真。   “林师弟……只有古巫血脉才具备还魂的能力,这样的人自万年前的那场浩劫后,后人五族中,千年都不会出一个。有高山族诞生过一个灵力纯正的女孩,却因身体不能负荷而早夭,再然后就是苗族的立南师叔。如今这世上,只有之湄了。虽然这件事苗族大巫师缄口不言,可黑巫族凶灵黑木跟着兽妖一起投靠鬼王宗,说不定已经告诉了鬼厉。”   林惊羽觉得肺腑被烈火烧得生疼,明明已经出够了汗,可还是不断有冷汗冒出来。   李洵终是问出了让他最害怕的问题。   “师父说,鬼厉身兼三家功法,万世才出一人。若其心不正,必成妖孽。如果……如果碧瑶复活就能让鬼厉变回张小凡,你会怎么做?” 作者有话要说:  见家长是必须 ☆、返青云   南疆。   十万大山。   焦黑山峰。   阴森的鬼嚎像是从地狱爬上来的修罗,从四面八方吹来的阴风也是呜呜叫个不停,吹在人身上如刀子一般。   而山顶由焦黑岩所形成的洞穴,仿佛任何光线都到不了这里。满山遍野几如鬼域一般的地方,竟然安静的不可思议,任何妖魔鬼怪都踪影全无。   仿佛这里是十万大山这穷山恶水之地中,最安全的所在。   漆黑。   平静。   “它们果然都离开了。”云易岚看着洞口的女子石像,语气如枯水一般死寂。   上官策目光沉沉,“只是我不明白,它若是想要颠覆这个天下,自己动手就是了,从焚香谷开始,何必舍近求远,何必受制于鬼王宗。”   “妖魔之物,谁能猜到它在想什么?或许是知道焚香谷召唤不出八荒火龙,它瞧我们不上,想要去见识青云的诛仙剑阵,若青云败了,那么天地之中再也没有可以辖制它的了。”   上官策对着石像恭谨一拜,“巫妖黑木已成妖魔,帮助兽妖为祸苍生,连巫族娘娘的遗愿都弃之不顾。”   云易岚叹道:“我们不也一样,造孽啊……造孽……”说着,他的手中已经燃起玉阳烈焰,作势就要往洞口之内打去。   “且慢。”黑洞之中传来低沉的男音,“如果要毁了这镇魔古洞,可否让我动手。”   一头庞大的黑皮大虎从缓缓走出了洞口,身上闪着阴森的黑芒,而在云易岚焚火的照耀下,竟然没有影子。   “黑虎?”上官策大惊,他怎么也没想到,传说中消失的七位勇士之二,除了巫妖,还有另一人化作凶灵存世。   云易岚上前一揖,“见过前辈。”   黑虎露出阴绿色的眼,看着他们,声音也是惨然,“我辜负了当年娘娘重托,被那个畜生所骗,被我那个好弟弟欺骗,铸成大错,妖孽复生,天下生灵涂炭……”   云易岚面色苍白,语气分外坚定,“哪怕万劫不复,我们也要把兽妖诛杀。”   黑虎戚戚地笑了起来,看着前方。   上官策注意到异样,等到转过头去时,只看到纯白色的大狐尾消失在山林间,师兄弟两人相视一眼,那是九尾天狐。   黑虎抬起大掌,上面出现一连串古老的火红色咒文,“这里的玄火之力远不如玄火坛,然而却是娘娘生前唯一布下的法阵。你们不是一直想要知道要怎么召唤八荒火龙?这就是召唤的咒文,最简易直接的咒文,可以脱离玄火坛,去给那个小姑娘吧。”   上官策运起法力,将咒文过渡到自己掌心。   黑虎又开口,枯老的语气像是死水一般:“焚香谷所谓的大计当真是好大的野心,如今,可算是明白了?”   “老前辈……晚辈罪孽深重。”   大虎转过身朝里走去,平静的声音不断传来:“娘娘悲天悯人,留下玄火鉴和八龙玄火阵慈悲南疆。火龙一出,足以毁天灭地,那就是你们苦苦找寻的巫神的天火,焚尽天地万物的炽焰。但有得必有失,火龙万年后再现,没有原为巫族祭坛的玄火坛的桎梏,那孩子虽有纯古灵力却听说身体也不好,那就负荷不了再将火龙封印的重责。你们要想控制住火龙,使其成为守护之兽而非万世第一凶兽,当以活人之血祭之,而那个人,需有悲天悯人之心。”   “轰隆——”   源源不断的爆破声从洞内传来,地动山摇。   云易岚和上官策拂袖而起,化作两道红光离开了焦黑山峰。   阴风寒冷刺骨,几乎可以将人的血都吹得结成冰块。   云易岚看着周围阴森诡异密布的山林,“此战之后,把焚香谷交给阿洵和虹儿吧,他们都是良善的好孩子,有你和老四辅佐我也放心。”   “师兄!”   “有得必有失,得到了焚香谷和南疆千年万年的保障,必然要失去什么。焚香谷,玄火坛,八荒火龙只在南疆,只在南疆……一直以来,是我痴心妄想了。”   兽妖要除。   火龙要现。   所有的后果,就让他来担吧。   十万大山,落下了漫天的火雨。自此之后,再无镇魔古洞,焦黑山峰再无特别之处。   那座美丽亘古的石像,终是在不久之后,碎裂开去,彻底消失在天地间。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回青云?”   吕顺微微皱眉,胡子一吹,师侄的那个“回”字就当做没有听到。   “那……”郑之湄有点反应不过来,“南疆乱成这样,我们不管了吗?”   “没有不管。”吕顺开口,“我带燕虹、孙图和阿东等半谷弟子留守南疆,铲除作乱的异族。而五族也决定放下前嫌,共平南疆。”   郑之湄沉默了,原来,局势已经严峻到这种程度了。   抚摸着手里的玄火鉴,滚滚红光像是在安慰她。   不会有事的,对吧?无论是南疆还是中原大地,都不会有事的,对吧?   “你把玄火鉴带上。”   “可师叔你们……”   “瞧不起我这个老骨头?”吕顺笑了起来,“放心吧,赤焰异兽的战场可不是一个玄火坛,你带回来的那只懒麒麟,勉勉强强,也可以凑和。”   郑之湄挤出了一个笑容,心只放下了一半。   南疆的形势不容乐光,她知,可她也知,妖魔鬼怪们对准的,是中原大地。   山雨欲来,暴风雨之前的平静,他们还能够享受多久?   再回青云,郑之湄觉得像是过了一生那么漫长。   通天峰的天空还是这么清亮又神圣,云海的缥缈,虹桥的绚烂,美如仙境。   玉清殿外,人山人海,着浅色装束的青云弟子,着暖色调的焚香谷弟子,着□□的天音弟子,还有众多的正道散仙。   众师尊寒暄见礼后,就看到青云门的镇山神兽迫不及待从深潭里出来,水花四渐像是下了暴雨一般。可怜青云弟子深谙灵尊捉摸不透的脾气,及时反应过来,挡身上前,不少人淋成了落汤鸡。   水麒麟啧吧着嘴,大大的龙首拱着人群挤开,对准焚香谷一行人中的一个红衣女子,呜吼起来。若不是它长得实在狰狞恐怖,那模样倒是像极了小动物一般的撒娇。   有新进门的弟子觉得新奇,问身边的师兄:“怎的灵尊对一个焚香谷的师姐这般亲昵?而那师姐也完全不怕?”水麒麟多可怕啊,令人闻风丧胆。   那位师兄目光似有怀念,“你知道什么,这位师妹,可是饲养了灵尊好些年,有通灵兽语之能。”   “焚香谷的师姐饲养灵尊?”   “不,那个时候,她还是我青云小竹峰的弟子……”   郑之湄抱着水麒麟的前肢,久久都不愿松手。这种清凉的感觉,许久都没尝到了。   虽然,虽然说这些话有点对不起阿火,但是讲真,还是灵尊鳞甲的触感更好。   “唔——”   “我也想你啊灵尊,我不在的时候你有没有乖乖的?”   “唔——”   “哼。”郑之湄撇撇嘴,“你肯定为难常师兄、段师兄他们了,从前你就一个不乐意爱在碧潭捣腾,让长门的师兄们叫苦不迭。”   “啊呜——”   她轻轻笑了起来,声音宛如山间潺潺的流水,叮叮咚咚,“算你有良心最喜欢我,我也喜欢你啊灵尊……”   水麒麟歪了歪头,在人群中找着什么。   林惊羽对上灵尊琥珀色的大眼,走上前,嘴角铺上一层浅浅的笑意,“你再抱下去,灵尊要无地自容了。”   郑之湄松开手,往后退了几步仰头看它,“灵尊脸皮那么厚,原来也会害羞吗?”   通体墨蓝的大兽甩着尾巴,碧谭里澄澈的水泛起白色的浪花,没一会儿,轻吼一声沉下了水去,就像真印证了林惊羽的花,无地自容了。   郑之湄看着涟漪荡漾的碧潭,内心还跳动不已。   回来了。   她回来了。   通天峰主殿里,已经撤去了迎接的阵仗,各派弟子悉数离开去休整,只留一些精英弟子跟着师尊还留在玉清殿。   郑之湄恭恭敬敬地跪在中央,扣地的声音声声有力,“弟子之湄,再回青云,拜见掌门师伯,师父,各位师叔伯。”   道玄侧头看了水月一眼,温声道:“起来吧。”   郑之湄起身,稍侧了一下身,偏离正首的方向,对着水月大师,再度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头,“之湄不孝,十年来未在师父身旁侍奉。”   水月美目微动,隐隐闪着波光,嗫嚅嘴唇只说出来一句“伤可好了?”   “……好了,已经好了。”鼻子很酸,眼眶也一下子湿润了。   上面的女人,清傲冷然,不苟言笑,总是板着脸,总是严辞厉色,对她淡然,对她凶。她不喜欢她的唯唯诺诺,她不喜欢她的小意婉婉,她对她总是有很多微词。   可十几年的时光,她怎么会感受不到,师父也喜欢她,也爱她。   师父,其实很疼她。   “起、起来吧……”水月看到徒儿落泪,自己也心头一酸,差点维持不住,只能别开目光。   郑之湄稳了稳心神,莲步微动,面向一水儿青云女弟子的地方,对着文敏,三度跪了下去。   “之湄!”文敏一惊,快步上前要把人扶起来,却被对方阻止。   “要跪的,师姐。”声音有些哽咽,“大师姐,要跪的,你让我给你磕个头。”   文敏有些动容,听到身后陆雪琪也唤了一声“师姐”,微微颤抖的手最终松开了。   “师妹不悌,一直让师姐挂怀在心。”说着,她俯下身磕了一个响头。   “快,快起来。”文敏受了一礼,连忙将人扶起来,“来,让我看看……”文敏眼中闪着泪花,“好好,好……变漂亮了……可脸色怎么这么不好?”   “赶路赶得有些累了,师姐别担心。”郑之湄又看着后方,走过去,与陆雪琪轻轻抱在了一起,“雪琪师姐。”   “之湄,欢迎回来。”陆雪琪身着一身水蓝色的长裙,难得露出了笑容,飘逸出尘,清丽无双。   “落英师姐。”   “之湄。”   青云弟子都站在一处,田灵儿一如往昔着粉衫,灵动娇俏无人能出其右,此刻微微红着眼眶,还未等郑之湄开口就一把将她抱住,“十年都不来个信,真没良心……”   “灵儿师姐,我这不是来了吗……”   郑之湄又对着萧逸才行了一礼,“萧师兄好。”   “好。”   “宋师兄好。”   “好。”   “齐师兄好。”   齐昊看了一眼身侧的小师弟,决定先放过他私自行动的自作主张,笑得很俊雅,回应到:“好。”   “这下得轮到我了。”曾书书抱着轩辕剑,站得歪歪斜斜,一双潇洒俊逸的眼睛还是一样明亮,他侧头问一句林惊羽,“不介意让我抱一下吧?”   说着,也没等他反应,轻轻揽过郑之湄的肩,“欢迎回来。”   她莞尔浅笑着,看着林惊羽微微蹙眉的俊脸,伸手回抱住曾书书,“好久不见,书书师兄。”   真好。   人都还是这些人。   大家都还在。   只是彼此间都心照不宣的就是,缺了一人。   “这样。”道玄在主座上左左右看着普泓、普空和云易岚、上官策,“就让他们这些小辈离开吧,我们先行商议布局安排,排好兵、布好阵之后,再交付予他们、”   “阿弥陀佛。”普泓打了一佛礼,“老衲附议。”   云易岚笑道:“客随主便,一切但凭道玄师兄吩咐。”   “逸才。”   “是。”   “领着师弟妹们下去吧,晚点的时候,你到幻月洞来一趟。”   “是,师父。”   “弟子告退。”   “弟子告退。”   “弟子告退……”    ☆、祠堂里   以萧逸才为首的一些青云门弟子和天音寺众人相处和谐,有说有笑地出了玉清大殿;焚香谷一行虽然冷傲,但李洵却对萧逸才和齐昊礼敬有佳,又因西方沼并肩作战以及郑之湄的关系,也能说上很多话。   “师兄。”林惊羽停下脚步,“我下山数月,想去祖师祠堂给前辈请个安,暂不回龙首峰。”   齐昊温雅地笑着,即便不知道那位前辈何许人也,但也感念他这么多年对师弟的照拂,“那你去吧。”   林惊羽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对着萧逸才和齐昊拱手道:“师弟擅自行动,请师兄勿怪。”   萧逸才看着这位师弟,微微蹙起俊朗无双的眉头,倒不是要向他发难,而是拉起他的手腕,按起脉来。从见到面开始,他就想问,“伤还好吗?”   “什么?”齐昊诧异,拉起另一只手。   同时受到惊吓的还有郑之湄,“你在哪里受的伤?”在哪里受的伤,一路从南疆到中原,一行人目标明确,仙气缭绕盛大,并没有遇到什么阻碍。   林惊羽被两位师兄同时拉着,不好抽手,清峻的容颜有些尴尬,“小伤而已,我没事。”   萧逸才脸色有些古怪地放下手,似笑非笑看着李洵和郑之湄,“焚□□法。”   焚□□法……郑之湄瞳孔微怔,那不是——   果然还是跟父亲交手的时候受了伤。   她在心中记了一笔,不是记父亲的,而是记林惊羽。   居然骗她说没事,这都得有十天半个月了,还能让萧师兄看出来,可见他当时伤得不轻。   “萧师兄道行高深,在下叹服。”李洵没有一点遮掩,“家师不过试探了一下林师弟的道行,没有大碍。”   焚香谷谷主云易岚亲自动的手?跟青云的小辈?   青云的弟子面面相觑,齐齐看着郑之湄。   想到十年前在这里临别的那个痛吻,知道内情的人都明白过来了。齐昊轻轻笑着,如春风徐徐,松开了师弟的手,转而拍着他的肩膀,“做得好。”   曾书书最不着调,但是大庭广之下也不好调侃太过,毕竟之湄还在这儿不是。他拿手肘捅了一下好友的腰,凑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可惜我把秘籍送小凡了,但你也已经不需要了吧。”   林惊羽一愣,随即冷冷地看了一眼下一秒就抬头装模作样看天空的人,想发作却发作不得。   周围人耳力何等好,却无人明白他们打什么哑谜。   而曾书书摇头晃脑又忍不住在心里叹气,果然林惊羽还是林惊羽,看他这反应就知道生米还没煮成熟饭,否则也不会只受内伤这么简单了。   郑之湄在一众人暧昧的眼神中瞬间就明白过来他们动手的真正原因,当即就红了耳。   怎么能,怎么会是这样呢?   为了她,就为了她。   在南疆,父亲就是抱着托付的心态去试探惊羽的功夫;而他,也是抱着恳请的态度硬接那无上境界的焚香奇术。   法相从□□里掏出一个白色瓶子递上去,“林师弟,服下吧,大敌即将来临,师弟还是要保重好自身。”   林惊羽没有接,只说:“云谷主顾全大局,不会自损正道战力。而且,我还没有无能到这种地步。天音寺的灵丹妙药就留给真正需要的人,法相师兄收回去吧。”   他的声音很平淡。   任谁都听得出一股疏离和淡漠。   个中原因,大家心知肚明。大概是想到了故人,田灵儿也是微微叹气。   郑之湄很忧心,血海深仇,怎么可能忘记,怎么可能不迁怒?她理解,她心疼,可他总不能不顾及自己的身体呀。于是伸手去接法相的白瓶,“谢过法相师兄的好意,我会让他服下的。”   林惊羽眉头微蹙,却没有说什么。   “阿弥陀佛。”年轻白净的和尚看起来很高兴。   齐昊适时提起另一话题,“各位师兄弟是要直接回后厢,还是想赏鉴一下青云各脉风景?”大敌未到,现在的青云山还是最好的模样。   “小僧仰慕青云风光已久。”   “那焚香谷的师弟?”   “可与天音寺的师兄弟一起。”   此番天下修道中人纷纷向青云山云集而来,这中间又以天音寺、焚香谷最是德高望重,听见法相和李洵都这样说了,其他门派的人自然是乐意的。   “大仁师弟,书书,劳烦二位了。”成千上万的人汇集到青云附近,负责接待的青云门忙的不可开交。好在青云门毕竟乃是千年大派,根深业大,最后还是容纳了下来。   近月来,身为青云首徒的萧逸才和掌管戒律堂的齐昊,说是焦头烂额都不为过。   如今备战前领人赏阅青云景,只能拜托给稳重稳妥的宋大仁和长袖善舞的曾书书。   两人一静一动,当不辱青云千年声望。   宋大仁温实地对众人说:“我青云小竹峰女弟子众多,师兄弟们怕是不方便上去了。”   有些慕名已久的年轻外派弟子虽然遗憾,但也不敢表露出来。   文敏看着清俊挺拔的林师弟,温婉地对郑之湄说:“虽然小诗从今早就开始忙活了,可现在还早,你晚些时候再回来吧。”   “谢过师姐。”林惊羽拱手对着文敏拱手。   “师兄。”郑之湄对李洵说道,“这几日,我想住在小竹峰。”   李洵应了一声,意料之中的事。   看着一众人各自离开,郑之湄转过身去打开手中的白瓶,倒出一粒黄色的药丸,伸到林惊羽嘴边。   他别过头去。   闹什么脾气,还跟个小孩子一样,郑之湄坚持,“也是为了你好。”   他又偏了一下头,“我说的也是真,没那么严重。”   起初的确被热火灼烧得苦不堪言,但真的没那么严重。强敌未临,他也不允许自己损耗哪怕一成的实力。   只是从南疆回青云这一路上赶得急了,风尘仆仆,这才让萧师兄看了出来。   倒是之湄才让他担心,文敏师姐都看出来她的病色,她的状态,真的能够参加大战吗?   林惊羽出神,让郑之湄以为他在闹别扭,也愈发固执起来,“你骗我说没事我还没跟你计较,这又不是□□,你吃!”   “我……”他话还没说完,嘴里就多出了一粒圆圆的药丸,还有对方的食指指尖。盯着那张昳丽的脸,他心中叹了一口气,闭上嘴巴吞咽下去。   手指受到他双唇的挤压,酥酥麻麻的感觉像是一只小蚂蚁,爬呀爬地,就这么爬到了她心坎上去,让她倏地一下收回了手,脸颊绯红,支吾道:“不是要带我去祖师祠堂吗?还不快走。”   通天峰后山祖师祠堂。   青云历代祖师牌位供奉之地。   郑之湄第一次到这里来。   因为这里,非大祭不能擅入。   而上一次的大祭,据说还是先掌门天成子仙逝的时候。   已经站在了祠堂外面,她有些犹疑:“你这么带我过来,真的没事吗?”别说她现在还有着焚香谷弟子的身份,哪怕是青云弟子,像萧逸才这样的人,也是不能轻易进去的吧。   更何况,她看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玄红色,怕是要冲撞青云的祖师。   林惊羽也想到这一点,脱下身上的外袍往她身上披,“放心。”   待她裹好白衣后,他露出淡淡的笑意。   有点,像是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   他拉着她纤细的手腕,慢慢往下贴住她的掌心,然后,十指相扣,“祖师祠堂的事,由前辈说了算,我想让你见见他,也想让他见见你。”   “是惊羽回来了吗?”祠堂里面已经传出了枯老的声音。   “是,弟子林惊羽,向前辈请安。”说着,扣着郑之湄的手,往里走去。   祖师祠堂的格局与郑之湄所想,相差无几。   她进过焚香谷的祠堂。   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他们二人面前,微弯着腰,似乎大把大把的岁月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脸上的皱纹如一条条如刀刻般横在他的脸上。   老人手中还拿着一把大扫把,一如主人一般残旧。   林惊羽拉着她,径直走到老人面前,“前辈,我回来了。”   老人含笑点头,目光落到两只相扣的手上,“这就是之湄吧。”   郑之湄没想到对方知道她的名字,连忙颔首见礼,“之湄见过前辈。”   青云门上下有很多年长的前辈,都师尊们那一辈的师叔伯,甚至也有再高一辈的老者,他们也许修为不高,有的人甚至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弟子,但依然守护着青云。   可眼前的这位老人,她想,青云是真的卧虎藏龙。   她身上的焚□□法大精,连带着看人的目光也精进了不少。老人看似平平,可一双貌似浑浊实则清明的眼神,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寻常的老人。   这种大隐的感觉,跟上官师叔挺像。   长门里居然还有这般高手。   在郑之湄小心打量老人的同时,老人也细细打量着这个小姑娘。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郑之湄?   惊羽早些年几乎每晚都无法入睡,即便入了睡,也都是在梦魇之中,他喊“爹”,喊“娘”,喊“师父”,“喊师兄”,喊“小凡”……   也喊“之湄”。   如今一看,虽然身上的男装突兀滑稽了点,但盖住了焚香谷玄红的衣服,也是有心了。   恬淡似水。   滢滢涴涴。   曾经是小竹峰的弟子。   更加——   更加像极了一开始的水月,是真雩师伯娇宠到不可一世之前的水月。   南疆的人。   焚香谷的人。   也是青云的人。   和斩龙有缘,就像惊羽一样。   老人衰老的眼睛更加清明,只说了一个字,“好。”   刚刚被师兄们目光调侃过的郑之湄,对这样的事难免有些敏感,听到老人这样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只能红着脸看地。   惊羽说过,前辈对视他若亲子。   那么同样的,惊羽也对他视若亲父吧。   三人在别厢之内坐下来。   老人没问青云的情况,没问焚香谷的情况,也没问外面的情况,只淡淡地开口:“见到他了吗?”   “不曾……”   他?   哪个他?   郑之湄心有疑惑,听他们继续说下去。   “西方沼泽之中我与万毒门毒公子交了手,对方明明白白告诉我,万毒门没有他的踪迹,鬼厉也告诉我,鬼王宗没有他的踪迹,而长生堂,被我正道和魔道三公子一起出手灭了,一干二净。”林惊羽顿了顿,又补充道,“他们的话,我信,就算他勾结魔教叛出青云,可离开之后,他并没有成为魔教的一份子。”   原来,他们在说苍松师伯。   老人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半晌才说起了另一话题:“你们田师伯还是没有同意齐昊和田灵儿的婚事?”   “也不是这样说……”林惊羽微叹,“师兄匆忙接任龙首峰首座,这些年压力很重,好不容易跟朝阳、落霞二峰的关系缓和了点,也让龙首峰在青云门内能够抬起头来。但田师姐的事,无人做主……”   老人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停下,“我做主。”   “前辈?”林惊羽很诧异。   他是知道这位老人的真实身份的,从对方握起斩龙剑的那一刹那他就知道他是谁。   可这一身份,除了掌门师伯,连几位首座师叔都不知道他尚在人世。   在这青云山中,万师伯就像个神秘的隐形人。   “你知会齐昊一声,让他到我这儿来一趟。”老人温声道,“田不易,是会卖我几分面子的。”   “是。”林惊羽留了一个心眼。师伯要为师兄出面,他自然乐见,但是师伯的身份实在不宜公之于众,对方这样的说辞,反倒让他担心。   师伯这是要——   出世吗?    ☆、小竹峰   林惊羽送郑之湄到小竹峰半山腰的时候天色开始暗下来了,她往上走了几步又跑回来抱一下他。当她第三次重复这样的举动时,他一把将她回抱住按在怀里,“跟我回龙首峰?”   郑之湄猛摇头,开什么玩笑,师父治下严苛,会打断她的腿的吧?“我,我要回去了,小诗还等着我呢……”   “那还不上去?”   “我真走了。”   “走吧。”   “真走了。”   大抵是回到青云之故,这个无声地养育她长大成人的地方,给了她足够的安全感和归属感,连带着性情都开朗明媚了不少。   温香软玉在怀,说出来的声音也是这样软糯,林惊羽觉得她在他怀里软得不成样子,心神微漾,忍不住低头吻上了她的粉唇。   果然还是——   一片空白啊。   温热的气息尽数呼入她的唇腔,觉得耳朵像瞬间失聪了一般,什么也听不到,唯一能听到的,就是自己怦怦的心跳声,还有他的心跳声。   青涩地去回应他的吻,甚至也大着胆子把小舌探入他的口中,送上自己的滋味。   对方身躯一怔,可下一秒就松开了她,不仅松开她的唇,连扣在她腰处、圈在她肩膀上的两只手都松开了。   他不喜欢吗?   不喜欢她这么做吗?   郑之湄低着头,还在失望,却听的上方传来他清冽的声音,“水月师叔。”   她猛地挺直了背,晴天霹雳!   缓缓转过身体,只见原本空无一人的东边山林间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道月白的身影,美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如同冷月一样清绝。   她微抖着声音,呐呐低语喊了一声:“师父……”   水月目光的锋芒太过锐利,让人几乎不敢直视。   糟了,郑之湄想,外人不知道,她是小竹峰的弟子还不知道吗?师父最讨厌门下弟子跟其余各脉的师兄弟们走得太近,平日里没什么情况,青云男弟子都是不能上小竹峰的。   但是现下,居然让师父看见她跟男人亲吻的场面。   她真的不会被师父打断腿吗?   看着水月越走越近,她心里发毛,想到了父亲什么都没撞见的情况下就对惊羽出手,于是心中发狠,干脆豁了出去抢在师父和惊羽之前开口:“是我勾引他的!”   听到这样的解释,另外两人都愣了。   水月微微蹙眉,听见徒弟继续重复:“师父,是我勾引他的!不关他的事!”   水月轻吸了一口气,脸色更冷。   她一早就到了小竹峰,正好看到两个年轻人在半山腰分手,于是收敛了气息就等一个人上去、一个人离开。   她倒是没有想到,算是懂礼知节,也算是内敛自持的徒弟,竟然也有这般小女儿的情态,甜腻腻、软糯糯地跟喜欢的人依依惜别。   这也就算了,可两个人居然还亲上了!   在小竹峰。   就算是田不易,当年也没这样的胆子。   她又尴尬又恼火,终于放出了气息。   原本想听到他们两人认个错,这事就这么过了,姑且放过他们这次。   可这个不争气的徒弟,真是不争气!竟然敢说是她勾引的林惊羽。   当真是不争气。   水月憋着怒气在心里,一时间,还发作不出来。   郑之湄很惶恐,看到师父的脸色委实差到了一个境界。   林惊羽伸手扶住她的肩膀,把人往身边移又带到他身后,“师叔,您别怪她,是我的错。”   “自然是你的错。”水月冷冷地开口,她又不是没长眼睛,谁先吻的谁,她难道看不见?   “师父……”   “你给我上山去。”   “师父……”   “上山。”   郑之湄担忧地看着林惊羽,对方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去吧,没事,交给我。”   目光在两个人之间扫了一个来回,她恭谨道:“弟子告退。”   看着那红影翩然而去,直到消失在山路上,林惊羽深深吐了一口气,拱起双手向水月作揖,“水月师叔。”   水月直直地看着他,不说一句话。   白衣少侠当真也是好姿色,像青松,像翠竹,像这碧澄的蓝天,最是他身上清冷又温淡的气质,又不像坚硬的岩石般冷酷无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际也越来越暗沉,林惊羽后背已经开始冒汗,饶他心力够坚,也快要在师叔这样要穿透人骨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终于,对方开了口:“你不想说点什么?”   “我会对她好。”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林惊羽又补一句,还在重复,“我会对她好,很好很好。”即便不知未来还会有多少艰难等着他们,但他爱她的心不会变,想要对她好,很好很好。   水月眸色微动,林惊羽是怎样的人,她还是知道的,什么样的心性,什么样的品格,之湄眼光好。单手放于后背,应了一声,淡声道:“你顾念着她就好。”   林惊羽松了一口气,脸上坚毅的表情就没变过,“师叔放心。”   他想要获得水月的认可,并不仅仅因为对方是之湄的恩师,是她的母亲,还有,水月师叔更加是万师伯放在心里的人。   “我再问你。”   “是。”   “西方大沼,雪琪和魔道血公子发生了什么?”   林惊羽瞳孔极缩,没有想到对方换了另一话题,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的他,直接长身而跪。   水月淡淡地看着他:“我问雪琪,她也是这般跪了下去,我问文敏,她也跪了下去,现在问你,你也跪。要不是琪儿身边有她大师姐在,只怕也跟你一样,就追着鬼厉去了。你们这帮小辈,到底有没有把青云的师训放在心里。你好好想清楚,若此次他上山来,你要怎么做,是像十年前那般继续放他下山去,还是用你的斩龙一剑杀了他,或者被他所杀。鬼厉,他已经不是张小凡了。”   说着,她拂袖一甩,瞬间化作一道流光远去,只有林惊羽,还跪在那里,长久不能起身。   “来来来,你尝尝这个!”   “这个也好,泪竹林的晨露……”   “云片我调了花香,小藕也刷上了蜜汁。”   “你再尝尝这个!”   郑之湄无奈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碗已经垒成了一座小山峰,浓郁的饭菜香味让人忍不住垂涎三尺,“我吃不了这么多啊。”   小诗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筷子一个劲儿地往碗碟里捣鼓。   陆雪琪在对面看了,提醒道:“小诗,够了的,太多了。”   郑之湄放在碗筷,按住姐妹的手,“小诗。”   杏色衣裳的女孩子终于停下手来,也不抬头,就这么愣愣地看着桌上的饭菜,也不说话。   “对不起,小诗。”她们可以说是从小一起长大,穿过彼此的衣服,钻到过同一张床铺里,一起洗过浴,相互梳过妆……谁能够想到,七脉会武的一别,竟然到了今日才相见。   “哇!”小诗一下子大哭出声,眼泪和声音都隐隐有决堤之势。   郑之湄心里一阵难过,只好抱着她。   “对不起,小诗,我回来了,当初发生了那么多事,没有跟你打声招呼就离开。”时至今日,她都是感谢上苍的眷顾的,幸而十年前魔教攻入青云上是悉数集中在通天峰。如果他们分散而围,她难以想象,从小生活的小竹峰,会遭到怎样的血洗。   嚎啕的声音渐渐止了,秀英看不过去,丢了一块手帕过来。拿起帕子,帮小诗把脸上的眼泪都擦干净,“都哭成大花脸了,难看死了。”   “就你好看!”   “对,我好看。”   小诗两眼一翻,像是气极了,不知道是气好友,还是气自己这么不争气,当着这么多师姐妹的面,居然就大哭出来。想要为自己找回场子,指了指桌上的饭菜,“焚香谷这么多年是不是虐待你了,看把你瘦的。”   “是啊……”知道对方开玩笑,她也配合,“南疆穷山恶水的,那里的人哪有你的好手艺。”   “那是!”   文敏无奈地摇摇头,这个两个师妹重新凑到一起,又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起来。   久违了,这样的旧时光。   因为从林惊羽那儿听说了齐昊和田灵儿的事,晚饭之后,郑之湄坐在床沿抱着一缸小鱼,又向小诗将这件事问个清楚。   这才知道,田灵儿十年如一日,天天都到龙首峰报到,帮师兄弟们做饭打扫,裁衣做鞋,行事作风跟苏茹越来越像。   田不易是气极了的,拿这个女儿一点办法都没有。嘴上绷得紧,明眼人都知道的事,他愣是一个字都没提。   “……哎。”小诗仰面在床上叹了一口气,“她是认死理的人,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我跟她说,先缓缓,这事儿不能着急,齐师兄的才能我们都看在眼里,田师伯肯定也看得到。她不听。”   怀里的山药和荔枝游得欢快,白白的大脾气吹得跟球一样,“灵儿师姐只是想帮帮他,龙首峰这些年过得很不容易。”   “不容易现在也容易了。”小诗翻了一个身看她,指尖弹在透明的鱼缸上,惊得两条金鱼从水面到水底乱蹿,她“哈哈”笑了起来,“齐师兄好不容易从飞云师叔的针锋相对中重新拿回了戒律堂,也是奇怪,没有师尊的指点,他的道行也精进飞快,不可同日而语,而且……”小诗暧昧一笑,“不是还有林师兄呢嘛。”   对方的语气揶揄之色太重,她瞪了她一眼。   小诗继续说:“你可不知道,西方之行前,掌门师伯召集各脉出色弟子齐上长门,你的林师兄一身白衣站在大殿之上,仿若天人……”她腾地坐起身,“说到这个,这几年山下都有百姓送孩子上山的,小竹峰也来了几个根骨上佳的新弟子,她们居然敢肖想林师兄,当时就把我气得,要不是大师姐拉着我,我非好好教训她们一番。”   郑之湄乐了:“你生什么气呀?”   “我这是替你气!”小诗说道,“你不在的时候,我可不得替你看着!”   郑之湄心头一下子软了下来。   小诗总是这样可爱又贴心。   “嗯,谢谢你。”   “干、干嘛啊……”清秀美丽的女孩子脸倏地红了,眼神不太自在,看到那两条白鱼,又强硬道:“你是该好好谢谢我,知不知道我养这鱼多费心啊,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穿着你的衣服到虹桥碧潭,扒拉着水里沾染灵尊千年灵气的水草回来,就怕它们一个短命死翘翘了。”   大眼白金鱼在水面上吐着泡泡,“啵啵”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响起。   小诗指着它们,“是在说话,是在说话对吧?”   郑之湄莞尔浅笑,也弹了一下鱼缸,“它们说知道你辛苦了,去面对水麒麟。”   “是吧是吧,灵尊也太恐怖了……”又小声咕哝了一句,“得亏每次有常箭师兄在……”   后面的话,其实郑之湄没有留心去听。心里想着,这山药和荔枝要寻个什么机会送到惊羽手上的,它们总归是不一样……   “看你对着这金鱼都脉脉含情……”小诗声音低了下去,然后猛然睁大眼睛,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摇头,又倒回了床上。   “怎么?”   “金鱼,惊羽,你可别告诉我,你是为了林师兄才养的它们?”   “当然不是。”郑之湄立即否认。   “嗯?”   “原本是要找它们陪伴灵尊的,后来决定先调教一下,这不是,一直耽误了……”在小诗如炬一样的目光中,她低咳了一下,“好吧,承认我现在并不想它们投到碧潭离去。”   小诗猛一拍额头,往床里面一滚,一脸嫌弃,“去去去,别再让我看见它们,想留着当念想才辛辛苦苦养了这么久……赶紧给你的情郎师兄去。”   什么情郎啊。   又说一些没羞的话。   真是越来越没脸没皮了。   郑之湄不好意思地把山药和荔枝放到自个儿房间的几案上,解下铸犁之后翻身躺在小诗身边。   被师父撞见她和惊羽卿卿我我的场面依然让她提着心、吊着胆。不过晚饭的时候,师父面色如常,应该是消气了吧。也不知道她难为惊羽了没有。   深夜了,小诗这个小妮子居然还没有睡意,又聒聒噪噪说了一会子话,然后撑起身子看她,那笑容看得郑之湄有点毛骨悚然。   “干什么?”   小诗“嘿嘿”了几下,表情宛如色心大起的男人,纤指一勾勾住她的下巴,“乌发红颜,肤白貌美,这脸蛋,这身段,之湄姑娘,你这些年长得愈发倾国倾城起来,连我都被迷得挪不开目光,更别说林师兄了。”   “从哪儿学来这些话。”郑之湄一把将她的手打开,“要是让文敏师姐听见,有你好瞧的。”   “哼。”小诗一嘟嘴,“赶紧跟我说说,你跟林师兄久别重逢,干柴烈火之下有没有发生点什么?”   “小诗!”她一把将人的嘴捂上,“臭小诗,你嗓门给我轻点儿。”   “轻轻轻……那你告诉我呗?”   “睡觉。”   “你说不说?”   “睡觉。”   “他抱你了?亲你了?还是你们更近一步了?”   “睡觉。”   “哎呀,之湄,你别害羞嘛……” 作者有话要说:  见家长,自然要一见到底的 ☆、痴剑舞   郑之湄起得很早。   不是因为在自己房间里睡得不好。   只是如今浩劫将至,任谁都睡不踏实吧。   或许,像小诗这样单纯至善的人,才会暂时止步于眼前的温情小意,在呼呼大睡中寄托天下太平的美梦。   她走到了小竹峰的大厨房里,里面有师姐已经在忙活了。   吃力地抱起两只大花猫,蹭了蹭它们的毛。真是吃得跟猪一样,抱都抱不动。   她撩起衣袖走上厨台,动作熟练地开始做起青菜香菇包。   在焚香谷的这些年,有些手艺从没有荒废,做惯了的小吃糕点,做惯了的饭菜,一样都没落下。   师姐妹们都陆陆续续起来。郑之湄也看到小诗口中那些新来的师妹们,此刻,也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她。   “几位师妹要不要尝尝我的手艺?”   “云师姐。”   “云师姐。”   “云师姐……”   她们知道这位师姐有好几个原因——青云门中一直流传着这位师姐的传说,什么饲养灵尊当宠物,什么与各种鸟兽虫鱼通灵,本事不是一般的高;小竹峰手握一些系列闲杂事等大权的小诗师姐,总是时不时会提起往日时光;再然后,就是身份这回事了,对方是焚香谷谷主的女儿,嗯,很是尊贵。   “师姐何时与林师兄成婚?”   郑之湄有些惊诧,张着美目看她们,“谁告诉你们我们要成婚?”   或许八字有一撇了,但还没快到那种程度吧,谁都没有在明面上提起过。   “小诗师姐呀。”其中一个圆脸师妹开口,“小诗师姐说,师兄师姐生死相许,互定终身,只因当年正魔大战这才耽搁了……”   这个小诗,郑之湄哭笑不得,说的是哪儿跟哪儿啊。当年小诗才不知道她对惊羽的心意是怎么一回事,那会儿都下山去了。那个小妮子,多半也是后来从文敏师姐那里了解一二,也从同门之中知道通天峰上的吻别。   “而且我们都听说了,数月前林师兄西行之后并未跟着同门一起回来,居然是和焚香谷一道回青云。林师兄真的不是特意去向云谷主提亲的吗?”   郑之湄笑了,“未曾。正道蒙难,儿女情长太渺小了,他心里有大丘大壑,这些事情,还不是时候。”   还不是时候。   当然还不是时候。   “那……”又有人问她,“此战之后,师姐还会回焚香谷去吗?”   郑之湄咬包子的动作一顿,“我也不知,若南疆太平长安,焚香谷不需要我,我自然是要留在青云的。”可同样的,有些事情不解决,如芒在背、如鲠在喉,她也不能只顾着自己的心意,想怎么做怎么做。   她原本就不是什么有能耐的人,她一直都知道。   只是外界总会高看她,对她期以过高的期望。   玄火鉴在她的手里发挥不出最大的威力,母亲传给她的焚香玉册,因为身体原因的局限,甚至连孙图和阿东师兄他们都及不上;千年镇守玄火坛的赤焰兽并不完全听她指挥,至少在鬼厉出现的时候,它们就算停止攻击也不撤离;五族族长族人,除了苗族大巫师,都瞧她不上,而哪怕是这位大巫师,都对她冷冷淡淡的,态度及不上他对燕虹师姐的十分之一。   然而即便是这样——   玄火鉴这样的上古神器视她为最忠诚的主人,与她心意相通;赤焰兽还是对她异常的恭敬;苗、土、壮、黎、高山五族也因为她的出现暂止了族内纷争。   焚香谷与巫族的血脉让她推卸不掉对南疆的责任。   那么既然这样,修复八龙玄火阵、把八荒火龙召唤出来,就是她拼了命也要做成的事。   她继续着母亲没有完成的事,废寝忘食地去啃读那些上古文字符号,破译出来之后还不断回过头去检验,损耗着自身修为和心力,在玄火坛一遍又一遍尝试,疏通八龙玄火阵当中那些错乱纠缠的奇幻精火。   她终于长成了师父所期待的那样,有了志向,有了抱负,有了追求。   漫山遍野都是青翠娇俏的泪竹,不时有山风吹过,竹叶轻轻摇动,给人一种静心的感觉。   静竹轩,也是久违了。   郑之湄并不惊讶在里面看到陆雪琪风姿绝色的身影,只惊讶这样的美丽清傲的背影竟是跪着。   一时间,她不知道要不要进去。   “进来。”   听到师父唤她,她推开虚掩的竹门入内。   “师父,雪琪师姐。”   “这一大早,你过来干什么?”   郑之湄将目光从陆雪琪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收回来,回答道:“弟子前来打扫静竹轩。”   水月在竹椅上坐下,“如今大战在即,能有一份闲暇的心情也是不容易,你有心了。”   这下,谁都没有再说话。   水月和陆雪琪本来就是话少的,郑之湄也不知道她们刚才聊起了什么话题,不好插话。总让她有些奇怪的是,师父和师姐之间,似乎有一种奇怪的陌生感觉,让她们的距离比以前远了许多。   “云师兄与我们说起,鬼厉曾闯入焚香谷。”   陆雪琪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郑之湄余光扫过去,发现她紧握天琊的手泛着令人疼惜的苍白。   “是,他带走了一直关押在焚香谷的九尾天狐。”她解释说,“狐族与狐岐山渊源颇深。”   “你们文敏师姐和宋大仁的事,我心里已经允了。”水月开口,“琪儿,你向来聪慧,应该知道,小竹峰首座之位,我是属意你的。”   “弟子知道。”   “那这一个多月的面壁,你可想清楚了?”   郑之湄讶异,师父从来都不会惩罚师姐,好端端的,怎么会有面壁。师父刚才前后无逻辑的话语,到底是什么意思?   “弟子愿终身守在青云。”陆雪琪坚定有力的声音响起,只是下一刻,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可弟子还是一样的话,系在他身上的情丝,弟子斩不断,也不想斩。”   “混账!”水月猛地往身边的茶几上一拍,“咔嚓”一声,碎了一地。   郑之湄也“噗通”跪了下去。   原来。   原来是这样。   雪琪师姐和……和小凡。   “师父。”陆雪琪终是忍耐不住,无声落下泪来,“师父为何不信我,我一定把他带回来。我知道他沉沦的痛苦,我知道他每次被噬血珠控制杀人后的懊悔和挣扎,我知道他在魔教过着麻木不仁和行尸走肉的日子……”   “你又从哪里知道!”   天琊剑清脆出鞘,莹莹蓝光映着美丽的容颜惨白如纸,“师父忘了吗?天琊剑和噬血珠相克又相生,我怎会不知道……”手指摸上清凉的剑身,说出来的话也有些惨淡,“别说在西方大沼里直接跟他交手,哪怕我远在青云山上,剑舞十年,日日夜夜都能感受到……”   水月见爱徒闭上了眼,直接站起身来怒道:“你一直在后悔?当日要不是文敏和落英合力拉住你,死在诛仙剑下的就是你!”   郑之湄脸色霍然大变,她从来不知道,雪琪师姐对小凡,居然到了这样情深似海的地步,在十年前就是。   “我情愿,死在诛仙剑下的是我。”   水月不知道是气极了,还是心疼痛惜,道袍之下的身躯也微微颤动起来,手里已经运起了一团光芒,却最终没有打下去,“天下人都知道,他迟早是鬼王宗的下一代鬼王宗主。”   “不,他会回来。”陆雪琪说得无比决绝,“我会杀死鬼厉,把张小凡带回来。”   “师父该信我们。”郑之湄说道,“小凡并未做错什么。”   “世上哪里还有张小凡!”水月蕴声道,“有些话我问了林惊羽,现在也问问你们,你们都好好想清楚,若他杀上青云,你们如何打算。”   谁没有鲜衣怒马少年时,谁没有难舍难分的情谊在。   可在这个世上,有些人,有些事,择二其一,必须做出选择。   年轻人都想着要兼得,可哪有这么容易?   否则,苍松也不会叛出师门。   白天的望月台,没有清辉,没有明月,空空荡荡,寂寞又孤独。   陆雪琪摸着手里天琊的剑鞘,轻声对身边的师妹说:“他要来了。”   天蓝的光芒似雪般澄澈,没等郑之湄说点什么,陆雪琪又道:“这一次,就别让惊羽跟我抢了。”   她疑惑地看着她,“师姐在说什么?”   “不是为你,是为我。”陆雪琪站在悬崖峭壁的边上,秀发飘扬,“惊羽认为鬼厉是他的责任,可他要做的事情太多,天音寺的事没解决,苍松师叔的事也没解决,他还有你要守。鬼厉,就交给我。成固然好,找回张小凡,力挫魔教;不成,也没什么好失望的,最多不过一死。若我死在他手里,又或者是魔道之人手里,你说,他会不会跟当年碧瑶死的时候一样,就能离开魔道了。”   “师姐……”郑之湄担心,她从来没有见到过雪琪师姐露出这般脆弱的神情。   “你喜欢林惊羽什么?”   郑之湄一愣,摇头坦言,“不知道。”情之一事,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陆雪琪笑了起来,“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我也不知道我喜欢张小凡什么……你告诉惊羽,让他给我一个机会,不……”她又摇头,“应该说是,这一次,我会抢在他前面,自己去争取这个机会。”   对陆雪琪来说,张小凡是情人,对林惊羽来说,张小凡是亲人,最亲的亲人。   而对郑之湄来说,陆雪琪是她年少时崇拜到骨髓里的神女,后来下山历劫,更是如同亲姐妹,林惊羽又是她愿意付出一切的爱人。   张小凡对他们来说都这么重要,都这么不能割舍。   她也想做点努力,也不知道小凡找到复活碧瑶的方法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不可言说…… ☆、龙首峰   龙首峰在青云七脉之中,乃是仅次于通天峰的高山。挺拔险峻,巍峨耸立,远看起伏含黛,近看危岩突兀。   这里,是大片大片古老的乔木,七八个大汉都未必能够合抱起来,茂盛繁密却没有遮天蔽日的阴暗,金色的阳光穿透如华盖的树顶,美如仙境天府。   威严雄伟的建筑坐落在树林之中,龙纹飞檐,祥云青瓦,神圣而庄严。每一处建筑都是如山一般的气势,让人倍感凛然。   郑之湄第一次上龙首峰。   两百余位弟子组成的一脉,人烟却寥寥无几,或者说,自她上山以来就没有见到人。   “之湄!”   她一点都不意外在这里看见田灵儿,“灵儿师姐。”   “还是习惯看你穿浅色衣裳……”对方换上了小竹峰的衣服,估计是想让自己行走在这青绿山水之中不显扎眼。   可身上的水色莲裙,更衬得她眉目和身段无法形容的美,翩跹轻动的蓝色花蔓下透出隐隐的淡青色,极清雅却也极艳丽。浑身上下除了腰间的软剑外,无一件饰物。乌亮的青丝高高挽在头顶成简单流云,散在后背,清清爽爽,灵动灿然。   这些年,对方虽没有过多的变化,但到底长开了不少。   小竹峰还真是出美女,朵朵花开,潋滟风光——慧敏大方如文敏,碧玉袅娜如芳菲,干练冷艳如落英,哪怕是小诗,她的清秀空灵放眼整个小竹峰都是上乘的姿色,更别提还有绝色无双的陆雪琪。   田灵儿靠近她上下瞧了一番,如今的之湄,美得不可方物,当真绝代佳人一个。   郑之湄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师姐昨天又不是没瞧过。”   “昨天看得不仔细,瞧这脸蛋水灵的。”   灵儿师姐只看得出来她肤色白皙得透亮,但实际上,如细瓷般精致昳丽的容颜上,那份雪白,是有点病态的。不过好在她出来之时往唇上抹了脂粉,映得连那饱满的额头上都泛着不带半分烟火气的牙白微光,添点光泽也是好。   “过来找惊羽?”   “是。”她大方地承认,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这可不巧了。”田灵儿说道,“他带人下山去了。”   “怎么?”   田灵儿叹了一口气,“我一早过来的时候碰到他们出门,去整顿青云山下一直到河阳的百姓,送他们北上。”   郑之湄秀眉微蹙,抬头看着晴空的碧天,也是,真要等到变天的时候,可就来不及了。有青云山脉阻隔,对黎民百姓来说,是个保障。   田灵儿熟门熟路地带着她去到主堂里,“齐大哥也不知道在长门有些什么事,我爹昨日都回来了,可方师兄说他没回来,只是今早传了口信到龙首峰,让惊羽带着师兄弟们下山去。”   “应该是祖师祠堂的那位老前辈要见他。”   “是这样吗?”田灵儿疑惑之余也没有追问,只说:“惊羽这些年也多亏那位前辈照顾了……对,你该感谢我。”   这下疑惑的人是郑之湄了,“我要感谢你什么?”   粉衫女子双臂抱怀,“惊羽这十年来的吃穿用度,哪样不是经过我的手送上长门的。”   她诧异着,愣愣看着这个和往昔娇俏得没什么区别的女子,才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谢、谢谢师姐。”   田灵儿抿嘴一笑,鲜亮的容颜多了岁月的温柔,“这本来就是我分内的事,惊羽可是他亲手带大的师弟……”   “是,长嫂如母嘛。”   田灵儿像是想到什么,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长姐也如母……可是小凡却不在。”这些年她对林惊羽一直都很好,旁人只道她是爱屋及乌的缘故,但是更多的,实在是因为她在惊羽身上寄托了两份情感,一为惊羽,二为小凡。   郑之湄拉着她的手,宽慰道:“没事的师姐,该回来的人,总会回来的。”   “希望如此。”   她展露笑颜岔开这个让氛围低沉的话题:“龙首峰有什么要做的,我来帮你吧。”   “这可是你说的,事情太多了。”   “对,我说的。”   林惊羽在等到风回、落霞、朝阳三脉大举接手任务后回山,天已经黑了。   田灵儿站在峰上大路口等着他们,一见到领头的他,嘴上就嫌弃说:“这才一天,怎么弄这么狼狈?”   她又一个两个看过去,真想扶额叹息,几乎是天天见到的英俊潇洒、挺拔如松的少侠们,就是暮色里也看得到他们眼里有血丝、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黑青,真的只是一天?   方超打着哈欠,清秀的脸很憔悴,“老百姓都是安土重迁的人,谁都不愿意撤,可不得废点唇舌?还有那么多老老少少……”   “书书派人来过,说你们晚上就能回来,所以厨堂给你们做了好吃的,走走走……”   “哎。”方超叹气道:“其实师妹不必如此辛劳。”   田灵儿长驻龙首峰一早就获得了全峰上下的认可,这个师妹看着娇气蛮横,实际上什么都称得上一个好字,唯有在做饭这一事上,实在没人敢恭维。   这就怪了,她做糕点做的还有模有样,怎么做饭做菜就那样呢?这还是以餐色上乘著称的大竹峰出来的人吗?   林惊羽揉了揉眉心,显然也是想到了那饭菜的滋味。但是早些年的时候,那些难以下咽的饭菜或多或少都是安慰了他的心,长此以往,也习惯了。   “哼,给你们做就不错了,一个两个的都还挑。”田灵儿对着后方的师兄弟们说:“哥几个放心,晚上的饭菜之湄亲自主厨。”   “哟!”方超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看着小师弟,满是揶揄:“兄弟几个的五脏庙就靠你了。”   田灵儿也没觉得这话是在瞧不起她,反而也拍了拍林惊羽的肩膀,“师姐我的五脏庙也靠你了。”   曾立志把龙首峰的师兄们打造成青云最有样貌气质的她,于女红上精进很快,所有人一应穿着打扮都得事先过了她的眼,到后来她都能游刃有余地直接帮他们做衣服。然厨艺这件事上,除了小吃糕点,她还真的没有半点天赋,到现在也只有可以吞咽的地步,别说是小诗那种鬼斧神工的厨艺,哪怕是之湄的精巧手艺都还远远达不到。   “师弟……”   “小师弟。”   “师弟呀,就靠你了……”   他淡笑着,走在了最后,突然觉得这样的时光,让山雨欲来的夜色都温柔了起来。   烛光摇曳,夜风透过隙开成缝的窗户透进来。   林惊羽的房间摆设精致典雅,颇具品味,也不空旷。单从这里就能看出,从前苍松师伯都多宠他,什么都是给他最好的。   郑之湄摸着放在柜上的两只硕大的麒麟角,想到了旧事,有点走神。   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听见林惊羽开口了,“……即便她这样说,我难道真能不管了不成?”   她把陆雪琪要她带的话都告诉了林惊羽。   “师姐也不是这个意思,她应该……”她回过身,组织了一下语言,“她也不是真的要对你说这些话保证证明什么,应该只是想给自己一份勇气,毕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忤逆师门。”   林惊羽表情淡淡地看着那明亮的烛光,“其实她大可放心,天音寺的人,是不会放任鬼厉不管的,至少对普泓大师和法相来说,他们一心要渡他回岸。”   郑之湄去拉他的手,握着那些粗硬的茧。她知道天音寺是他心中的刺,即便,始作俑者早已亡故,“还没有跟你说过吧,在焚香谷的时候,小凡跟我说要复活碧瑶。”   林惊羽身体一怔,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眼里滑过一丝惊恐。   她继续说:“小凡未必就甘愿堕入魔道,只是当年只是对他打击太大,他一直觉得自己像个笑话一样,在师门遭受不公,而他又欠了碧瑶一命,想方设法要偿还。如果碧瑶真的能复活,说不定他就肯回来了。”   “起死回生,哪有这么容易?”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后背已经开始紧绷。   “我现在就担心要一命换一命……”指骨微痛,对方捏她捏得很有些用力了,她以为他担心小凡,把另一手放上去安慰他,“如果他真的在南疆找到了复生之法,肯定马上要去实施,可雪琪师姐说,他往青云的方向来了,那就还没找到。”   林惊羽看着她,暗沉沉的眼里怎么都亮不起来,整个人处在极度不安之中。   他怎么可能没找到。   如果真的没找到,他不会轻易离开南疆的。   他找到了的,所以才往青云来。   “我听上官师叔说过,那个鬼先生的鬼道之术比起巫族的还魂术更加神秘莫测,说不定……不对,鬼先生是鬼王宗的人,要是能救碧瑶早救了。被诛仙剑穿膛而过的人,只怕是无力回唔……”   猝不及防被吻住。   “惊唔……”   被他吻着根本说不出话来。   温热柔软的嘴唇覆盖在她的唇瓣上,轻轻的磨擦、咬弄,温润的舌尖轻易就撬开了她的嘴,温柔地缠绵。   他紧紧把她箍在怀里,连后脑也被他的大手固定住。   她又觉得丧失了意志,全凭本能回抱住他。   他吻得很急切,很有压迫感。唇含着她的唇,舌压着她的舌。   林惊羽抱着她,吻着她,越抱越紧,越吻越深,他真的想把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因为那样就再也分不开了。   感觉到怀里的人昏昏沉沉好像要喘不过气来,他还是松开了她,额头紧紧贴着。   近在咫尺,郑之湄喘着气,对上他的目光,看到他的瞳孔深处,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你别怕,小凡一定会回来的。”   “嗯。”他浅色的唇微动,声音低沉。   不仅是为小凡,还是为了你呀。   可这些话,他要怎么开口告诉她。他从没有这么迫切地希望过,她是普普通通的。   郑之湄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主动攀上他的脖子,把自己的唇瓣贴了上去。如果能够安慰到他,那么无论什么她都愿意做。   不是轻轻一吻,而是舔开他的嘴唇,伸出舌头一阵搅动,就像是他对待她的那样。   林惊羽交缠着她的吻,她的舌头软软滑滑,像一条小鱼一样钻入了他的嘴里。上次她这样青涩又大胆的主动被水月师叔打断了。   他其实,很喜欢。   觉得肺腑都温暖了起来。   就算不是他们第一次接吻,就算他们有过比这更加亲密的举动,可她这样的吻令他心头震颤,心尖酥麻,很是沉醉。   大手在她的后背游移着,其中一只慢慢摸到了前面,隔着衣服贴合住她胸前的柔软,轻轻地用力揉动。   心脏怦怦狂跳着,郑之湄觉得好像所有的热都是从他掌心那点散开,千丝百缕地浸透渗入四肢百骸,如果有软骨散的话,大概就是这样的吧,只能够酥酥地软在他怀里,磨成他怀里的春水,被他按着昏天黑地地吻着。   或许是暂且尝够了她嘴里的味道,唇舌往旁边滑去,右边的耳垂被咬住。   郑之湄身体一个哆嗦,很没出息地往后仰去,可整个人都被他圈着。   同时,他解她的衣服。   没有什么章法。   略带蛮横地扯开,剥掉。   “哐啷”两声清脆。   那是铸犁和玄火鉴触碰到斩龙剑的声音。   声音很轻,甚至没有他们呼吸的浓重,像是怕惊扰到两位主人。   纤瘦却圆润的身段很快呈现了出来,细细白白,泛着淡淡的莹白,美得令林惊羽呼吸微窒,更觉得有火在全身燃烧,只能低下头往她胸前吻去,合着好看的弧度,吮出点点粉红。   郑之湄被他的动作弄得又羞又燥,还有一种难耐感,小手也不受控制地去胡乱扯着他的衣服,甚至摸到了他的腹部。   林惊羽闷哼一声,身子有些僵硬。   下一刻就把她横抱而起往床上走去。   怎么就……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他欺身而上,劲瘦的身材肌理流畅,弄得她面红耳赤都不够。   “惊羽……”不知道除了叫他的名字还能干什么,大概只能抓着身下的床单了吧。眼神已经散乱,看不清他近在咫尺的脸,模糊成一片光和影,于是干脆闭了眼睛。   他迷失一般地在她身上搜寻着什么,用他的指尖、他的唇舌,亲吻她的酥胸,她的小腹,甚至是,她大腿内侧的柔嫩肌肤。   她从来没有这般真切地听到过自己这样柔媚的声音,就像是能勾人心魄一样。   林惊羽终究是林惊羽,他一定会停下来。   郑之湄知道的。   可是不知怎么的,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总觉得有些失落,而同时,脑海中突然想起了白姐姐教给她的东西。   要不要试试?她问自己。   林惊羽撤得很及时。   停下动作后他觉得懊恼极了。   无论上清醒还是不清醒,他都没控制住。修真之人,清心,寡欲。他都没做到。   这不禁让他开始怀疑起无情海底的情况来,那个时候的他,真的意识不清吗?又或者是早早动了心而不自知呢?   正要准备从她几乎衣衫尽褪的身上起来时,冷不丁被她抬起身体抱住,曼妙与柔软就这么紧紧贴着他。   “之湄……”他沙哑地喊着她的名字,“快放开我。”快放开他,在她面前,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修行多年的定力尽数崩塌,他不想伤害到她。   郑之湄也终究还是郑之湄。   即便心里发了狠,临了到头上,什么房中术,什么床笫之事,刚才还晃在她脑海里的、九尾天狐教的,因为紧张的缘故,忘得一干二净,身体在颤抖不断。   可是,她不想放啊。   “惊羽……”她的声音细若蚊呐,但她知道,他听得见,“我喜欢你……我爱你……”   “大战很快就要来了,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们要面对什么,也许我们还会分开,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分开,如果分开,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见面……”   “可我不想,不想你留给我,我留你的,只是那些记忆,就算是记忆,我也希望,有最美好的、最幸福的记忆……”   “你……我……”   她努力地让自己把话说下去,说完整,“你要了我吧,我愿意给你……”   你要了我吧,我愿意给你……   这几个字就像是烟火一样盛开在林惊羽心里。   可他怎么舍得。   怎么舍得动她……   他将人重新放倒在床上,他爱着的姑娘,脸色绯红,眼神迷乱而清明,美丽的身体随着她呼吸而有轻轻欺负,如瓷的肌肤让他心道失守,“之湄,我们会在一起,我要娶你,我们会在一起。”   那就是一种拒绝。   郑之湄觉得自己有些委屈,眼眶一下子湿润,抬起手去摸他的脸,“可我就想要现在,现在就要和你在一起。”她又去吻他,白玉藕臂死死攀着,两人肌肤紧贴,彼此都烫到不行,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身体的曲线和最真实的反应。   她的蹭动让他的身体坚硬似火,努力让自己保持着款款温柔,林惊羽慢慢咬着她的唇,细致温存,不给她热情的缠绵,只以手去抚弄她颈窝间的肌肤,想要把她安抚下去。   但渐渐地,他自己又有些收不住,甘甜香软的滋味重新让他下腹灼热起来。   某种让两人都陌生又期待的情愫,像是一缕一缕的丝,渐渐缠绕,把他跟她密不可分的绕在了一起。   大概是最后一丝自制力要瓦解了,“之湄,告诉我,你会后悔吗?”   “不后悔,不后悔。”她的脸颊上还浮着两朵红云,眼睛里藏着天空中最好看的星星,细碎的星光像是在诉说她的坚定,看得他心中升起一团灼热的气流,弥弥漫漫地堵在胸口,心头狂跳。   熟悉的感觉并没有怎么消下去过,难受又舒服,辣而火热,像是喝了一杯浓烈的醇酒般。   原来,喝酒的感觉是这样的。   那么就让他喝醉吧。   林惊羽掌心运起青碧色的光芒,往紧闭的房门上打去,于此同时,房间内的灯光暗了下来。   地上的衣服一路散乱到床边,男男女女的。   郑之湄胆子不算大。   但真的到最后关头的时候,她也没害怕。   最多,最多也就是有点紧张。   当她从女孩到女人的转变时,疼得痛呼出声,却也能够咬牙坚持。因为她能够感受到她被他全心全意地爱着。   “惊羽……”她喃喃地叫他,和他的粗喘交织在一起。   “疼吗?”   她使劲地摇头,可那种撕裂又满涨的疼痛没有消减分毫。   “别咬自己,咬我。”林惊羽不会错过她的那声痛呼。   他也疼。   也急于在紧致和温热中寻求着什么。   可他还不敢动,他怕她的疼。   “惊羽……”   只叫他的名字,只叫着他的名字。   林惊羽也如醉了一般呢喃,“爱你,之湄,我爱你。”   两个人都在对方温柔又青涩得不成样的爱抚下,十指紧紧相扣。   粗喘的呼吸声与细细的低吟声纠缠在一起,尽数被无形无色的结罩挡了回去。   仿佛世界在他们周围转动,但所有人和事都被隔绝之外,只有他们两个在一起,永远。   几座巫山。   几番云雨。   林惊羽滑上她光滑的裸背,动作是安抚,“难受吗?”他不知道什么样的姿势能够让她舒服一点,这次,让她趴在他的身上。   郑之湄枕在他的胸膛上,半点力气也没有,听着他急促而有力的心跳,她很诚实地回答他的问题,“难受。”   身上有汗渍,他还在她身体里没有出来,大腿间是湿漉漉的滑腻不堪,明明在过程中淡褪了的痛楚,此刻又弥漫上来,一丝丝地抽着,火辣辣地疼,还混着涨涨的饱实感。   很不适。   而且,她怎么可能嗅不到,房间里除了充斥着淡淡的麝香味,还有血腥的味道。   一想到那是什么,她只想捂住滚烫的脸。   他们真的做完了最后一步,出了格,越了界,破了礼。   林惊羽平复着自己的气息,她软趴趴地压着他,声音那么低,跟小猫咪呜似的,搅得他才下去的火好像又烧起来。不能继续了,他告诉自己,到此为止。   身体里运转起太极玄清道,他握上她的细腰侧身,虚压着把人平放在床榻上,然后动作轻柔地从她体内撤出来,可就算是这样,她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你不要了吗?”几次,她迷迷蒙蒙不知道也没数,可她不会感觉错,他是还想要的吧。   他轻轻亲了一下她的脸颊,“不了,你身子骨受不住。”翻身下床,掌心运起微亮的火光,打开柜子拿了什么东西又回来。   心念他的体贴,郑之湄即使口干舌燥也觉得灌了糖水一样。感受到两腿被他拉开,丝滑的触感擦拭着她腿间的黏稠湿润,想到最隐秘的地方就这么没有任何遮挡的呈现在他视线中,难堪的同时又没办法。如今这个节骨眼上,她这么胆大直接,居然真的就勾得他行了夫妻之实。   林惊羽帮她清整着,既心疼又惭愧,就算她不说他也清楚明白,她在忍疼,起初身体上的痛苦和战栗没有办法骗人。她那么温柔也那么努力,配合着他的动作在身下承欢,就算到后来他愈发索取,她也只是抽抽嗒嗒地嘤咛低诉,明明是想要求饶让他停下,可什么都没说。   她下身艳丽得像是一朵娇嫩的花,却遮盖不住红肿和撕裂的伤。这样微弱的光芒下,素色床单上的一小滩血迹对他来说那样触目惊心。   “后悔了吗?”痛,又难受,你后悔吗?   “没有。”她才不后悔,一早就说过的,这有什么后悔的。   虽然不适,可更多的是喜悦,很羞涩,很甜蜜,也很幸福。   他抚摸着她,亲吻着她。   两人那样密不可分,像是要融为一体。   她顿了顿,又问:“你后悔了吗?”   光线重新黯淡,他拥着裸身的她入怀,“没有。”他也没有后悔,没有后悔要了她,没有后悔把她变成自己的女人。   他想要跟她一辈子在一起,至此终年。   “我不敢回小竹峰了。”   “怕被看出来?”   “嗯。要是让文敏师姐知道我这样视女子贞操为无物,把我关起来都是轻。我也不想、不想她们对你印象不好……”   “那就留在这里,借口我来想,不会让人知道的。”他没有关系,敢做敢当,什么样的处罚他都认。然而他却舍不得让她承受非议。   “好……”   昏昏沉沉睡过去之前,郑之湄最后的意识是,尝过这世上最美的爱,此后死去都不觉得可惜。 作者有话要说:  嗯……算是大章了 郎有情妾有意,才等不到洞房花烛夜。 周末大福利……我向来慷慨 ☆、草庙村   郑之湄和林惊羽尚未有夫妻之名而已有夫妻之实,这件事,最终还是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因为林惊羽根本就阻隔了她见到第三个人的机会,第二天一早就把她带下了山。   林惊羽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色,微蹙眉心,也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是不是合适。   “我没事。”她站不太住,靠在他怀里宽慰他,“不是说要祭拜父母吗?”   林惊羽对龙首峰的师兄弟说的就是回草庙村一趟。   他也告诉她,这是他自入青云门后,第一次回到这里来。   草庙村这些年依然没有任何人烟,一切的一切都保持在被屠戮的时候,隐隐的,还有肃杀之意。   他们从村子西面进去。林惊羽揽着她,弯弯绕绕走了一些地方,一一给她介绍着。   “这是朱大伯家,他家是杀猪的,前一天晚上汤猪的时候,总会吸引很多孩子去看。小时候不懂事,还跑到猪圈里打开了栅栏,把所有猪都放跑,还是青云的师兄们帮忙抓回来的。”   “这是严伯伯家,他儿子是痴傻的,不过儿媳严嫂子烧炒得一手好茶,还没有入水就已经茶香四溢。”   “这是周大哥家,他武功很好,是草庙村著名的猎户,每次从山里回来,都会给我们这些孩子带一些野果,也会给各家各户分一下野味……”   “这里就是王二叔家,你见过的,他现在疯疯癫癫的,其实也好,无忧无虑生活在山上……”   郑之湄看着这个朴素的小村落,一间间房屋黑瓦灰墙,虽然陈旧显老,可哪一处都没有残败破旧的味道。还有那些茅屋,没什么章法地叠出来,却古拙若巧。   这里就是他出生的地方。   他成长的地方。   经历过地狱般的一夜,空荡死寂得如同残垣废墟。   “这里——”林惊羽停下了脚步,“这里就是我家。”   感受到他紧绷颤抖的身体,郑之湄抓住放在她肩头的手,“没事,惊羽,带我回家吧。”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人,收紧了他的手,“走,带你回家。”   “好。”   林家住在村东头。   是一个个小小的庭院,有几棵常青的松柏还生长,杂草丛生。   林父是村里的教书先生,走上台阶,一入家门看到的,首先是一个简单的学堂,摆放了十来张桌椅。   林惊羽松开了斩龙剑,指尖一动,地上的一根藤条抖落了灰尘到了他的手中,目光很怀念,“我爹以前总拿着这根藤条唬人,谁也没有背出文章来,谁的字写得歪歪扭扭,他就对他们说要打人……可是村里的人都知道,小孩子们都知道,我爹从来没打过人,他就是口头上说说而已。所以大家越来越无法无天,我爹也拿我们么有办法。”   “哪个是你的座位?”   “那个。”他指了一个靠里侧的方向,碧波荡漾流转,斩龙已经“嗖”的一声盘旋在上空。   郑之湄看着积了一层厚厚灰的桌椅,对他温笑说:“你小时候也不听话吗?”   “我小时候也调皮捣蛋得很,还很不服输,什么都想做到最好。”他把藤条挂在了墙上。   两个人,谁都没有想要去打扫屋子的意图,仿佛就想让这件屋子湮没在尘埃中,而那些过去的记忆,只需要保存在心中就好。   “这是厨房,旁边是柴房。”   “这是我的房间,原先是爹他读书的地方。”   “这边,是爹娘的房间……”林惊羽看着敞开的房门,低声道:“当年全村人的尸首被宋大仁师兄们帮忙埋葬在村头,没有坟墓,只立了一个大牌位,说是放在了祠堂里,一会儿我们过去。”   郑之湄点头,然后和他一起,吃力地对着那间房间跪了下来。   两个人很认真地磕了三个响头。   她没起身,只是侧头看着林惊羽,拉了拉他的衣服,“你拈个法决。”   “怎么?”   “我想……我想……”   林惊羽一愣,对方支支吾吾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要做什么,心里暖洋洋地烘烤着。两指清光一闪,在面前不断聚起了水珠。   民间嫁娶风俗,新妇过门第二天应当给公婆敬茶。   她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父母的儿媳,她想要给父母敬茶。   郑之湄抬起手,美丽的红光纠缠住林惊羽的碧光,一起把那捧清水注入到房门旁边的枇杷树下。   他好像想起什么来,伸手扶起她把人带到了房间里。   父母的房间很简单,很小雅。   她被他拉着走到了满是灰尘的梳妆台前,见到翻着什么。   “青云山脚下果然没有人敢放肆,东西都还在。”林惊羽手里拿着一根白玉花簪,“娘亲死的时候,头上簪着爹亲手给她雕的木簪,那是她最喜欢的饰物,这个……”   他上青云之后,见过不计其数的好东西,一切吃穿用度,放眼整个青云,不敢说是最好的,却也是上乘。手里的玉簪,只是普通廉价的白羊脂玉,玉兰花的镌刻手艺也不是顶尖,但是大概,是娘亲留下来的能够让人携带在身边的东西。   “嗯,还不给我戴上。”郑之湄低眉浅笑,她不是喜欢穿金戴银的人,也不缺饰物,如果缺,文敏师姐会给她雅致的,燕虹师姐也会给她最好的。如果真的说要缺的,缺的就是对方手中的那一个。   林惊羽把簪子簪入她的流云髻里,看到她滢滢涴涴的样子,在她眉心落下浅浅的一吻。   草庙村祠堂紧挨着村头草庙,两人在祠堂里再一次跪拜后就来到了草庙之中。   林惊羽把人扶到一堆草垛上坐下,“休息一下,之后我们就回山上去。”   郑之湄摇头,“你不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吗?”   “你的身体……”   “我没有这么弱。”她伸出手去抚平他皱起来的英眉,自己脸也有些红,“哪儿就这么娇弱了……”尽管他用他的温柔体贴眷顾着她的身子,可到底是索取得很强烈,初夜云雨的疼痛和火热确实让她疲惫不堪,浑身都酸疼,酸酸软软的没什么力气。然而床笫之间的事,羞于启齿,她才不好意思告诉他,每迈一步下身就有点疼,两腿还打颤,几乎站不住脚。   林惊羽看着她,对方的容颜没什么血色,脖子上围着他的衣料,愈发衬得她连唇色都苍白。   “回去之后我去找苏茹师叔。”   “不用。”她还是摇头。   “如果你担心水月师叔知道,我去找曾师婶。”   郑之湄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很难为情,“真不用,我休息一下就好了。”   “真的?”他们都不太懂,他就是担心伤到她。   “真的。”她肯定地说。   林惊羽微不可闻地呼了一口气,回手抱住她,嗅着她发间的清香。   草庙虽然破旧,但是无人,郑之湄赖在他怀里,“这里,就是天音寺普智僧人路过草庙村暂居的地方?”   “是。”林惊羽环视四周,把人搂的更紧,“当年,我就是在这里遇到的那个和尚……”他声音低了下去,“从小看着青云山上的神仙道人高来高去,对他们崇拜到不行,所以也没把那个和尚放在眼里……”   看着这件破旧的草庙,想到所有的故事都是从这里开始,心疼他的遭遇,愈发用力地抱住他,“那你什么时候去须弥山?”   “去哪里做什么?”   “你不想去?”   “想去。”他轻声喃喃,“但是不知道去那里干什么。”不知道去那里干什么,总不能,真的屠尽天音寺满门吧。这话,也只是他当年疯魔之际的胡言。林惊羽不会这么做,更何况,以他一人之力,也没这个本事的。   郑之湄蹭了蹭他的脖子,“去打架呀,跟他们打一架。”   “天音寺佛法高深,我青云功法也是无上真法,真打起来,怕是要你死我活、不死不休。”   “才不会,他们有愧于你,只会挨打,你发泄够了好……”她温声道:“惊羽,与其总是跟天音寺的人有隔阂,把所有怨念闷在心里,倒不如痛痛快快打一场。”   “好,听你的。”   她笑了,“我陪你一起去,我也是你的亲人。”   林惊羽靠在她颈窝里,嗅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回抱住她,“嗯,你也是我的亲人。”   “嗡——”斩龙剑发出清脆的长吟,林惊羽松开她,那是示警的声音。   第一时间揽着她飞身出门,只看到一抹黑影消失在屋脚。速度很快,快到连轮廓都有些模糊。   “是什么人?”   林惊羽的脸色阴沉下来,黑眸之中藏着如深潭一样井冰,“草庙村荒废多年,除了我们,除了他,还有谁会到这里来。”   “小凡?到的这么快?”她看着天边,似有黑云涌来,一层压着一层,让人有透不过气来的感觉。青云山下的百姓仍在门中弟子的守卫下越过山脉,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得及在兽妖到来之前。   鬼厉最先来到青云山,还是来到草庙村,是不是意味着,他还记得自己是张小凡?   林惊羽摊开手心,碧剑落在他手里,“走,去他家看看。”   张小凡的家离林家很近,但需要绕过一方水车,拐个过一个弯,在另一条路上。   “果然是他。”林惊羽看着铺满厚厚一层灰的大门上面有三个指印,那是推开门的痕迹。   “如果他带着小灰,我大概能找到他的踪迹。”   林惊羽摇头,看着空空寂寂的村落,“不,我们回山去。”   郑之湄叹了一口气,他不想在草庙村跟他见面吗?   或许,他只想看见张小凡,而不是鬼厉。   一男一女化作流光远去,一抹黑色身影从房屋里面出来,肩膀上趴着一只灰色小猴。   “小灰,你说我要怎么办?”   “吱吱,吱……”   “碧瑶终于能活,可那样,之湄就要死了。”鬼厉眼里满是迷茫,“你说那巫妖是不是在骗我,如果他没骗我,为什么一定要让我等到兽神进攻青云之后再动手……明明盼了这么久,可居然,居然希望他在骗我,不是说好了,要不顾一切代价救回碧瑶吗?”   黑色的烧火棍泛着玄蓝的光,眼前浮现出一张美丽的女子的脸。   他闭了眼。   总是只有在狐岐山石室里看着碧瑶才能刻画出她的脸。   除此之外,都是另一人的容颜。   不,不能那样,他不能对不起碧瑶……    ☆、兽妖劫   该来的,总会来。   魔教自十年前大败而去,一直残喘着恢复实力。   是同样遭受重创的、元气大伤的,还有青云门。   如今,魔教可以不用出面,因为他们网罗了兽妖,而正道各派,却不得不接下这样的攻击,因为他们别无退路,也毫无选择。   郑之湄换上焚香谷的玄红衣衫,站在玉清殿下望着长门远处的天际。   隆隆雷声不断传来,有无数的闪电刺破苍穹。   灵尊水麒麟站在碧潭边的岸上,对着黑压压的天空不断嘶吼。   大地在微微颤抖,低沉的轰鸣声如从九幽深处缓缓渗出,却直冲进人的精魂深处,回荡不绝。   她又低头去看手心里的玄火鉴,红芒跳动。   来了。   它真的来了。   连玄火鉴都感受到了。   轻轻的喃喃声不断传来,一声又一声唤着,“玲珑——玲珑——”这些声音,多么像是情人的私语。   她的脸色也随着玄火鉴的异动而越来越白。   无数的兽妖汇聚做无边黑色的可怖潮水,从远方奔腾而来,隆隆如奔雷却已然压过了天际雷鸣,天地肃杀,电芒如怪蛇乱窜。   逼迫人心的煞气即使相隔老远,已经是扑面而来。通天峰上成千的正道弟子,有心力不坚的,已经开始俯身作呕起来。   这种味道,可不就是十万大山的味道么。   道玄看着已经走到他面前的弟子,沉声道:“一切小心。”   “是。”萧逸才祭出七星宝剑,七彩的光芒和虹桥的幻影相映,光芒大盛往峰下飞去。紧接着,曾书书、陆雪琪、林惊羽、宋大仁、常箭、段雷、田灵儿、文敏等一干青云杰出的弟子飞身而去,于此同时,天音寺的金光、焚香谷的红光、还有一种仙家豪光都齐齐紧跟。   一道仿佛是顶天又立地的巨大光幕硬生生横在通天峰半山腰上,阻挡着妖兽们向上前行。   兽妖一片片,黑压压,一眼也望不见尽头。   它们的模样大同小异,多从山川大海的鸟兽虫鱼们幻化出来,一双双眼睛,有幽绿色,有猩红色,长着长长的獠牙,滴着渗人的毒液。   天空已经开始下雨了,冰冷冰冷的雨,还有狂风大作。   滚滚雷鸣轰然作响,一声又一声,闪电也是霹雳,从天而降,那是青云的人动用着无上功法神剑御雷真诀;佛家的低低梵唱,从小变大,瞬间响彻天地;李洵和郑之湄等一众焚香谷弟子,红衣蹁跹穿梭在黑潮之中,所到之处燃起纯净的红花,将所有妖兽化为灰烬。   血腥屠戮,血雨纷飞。   这样的场景何止是人间炼狱。   可那黑色的洪流仿佛没有尽头也不会枯竭似的,诛杀了一波,又有一波轰然而上,张牙舞爪地要啃噬他们的骨头,吸饮他们的血肉。   “师妹,你没事吧?”宋大仁接住踉跄着往后倒的田灵儿,十虎仙剑一抬,刺穿七八个马面人身的怪物。   琥珀朱绫上全是令人作呕的兽血,田灵儿另一只手上拿着齐昊给她护身的六合镜,微微颤抖,看着上面绚烂的光芒,她一咬牙:“大师兄放心,我撑得住,才不会败给这么些东西!”六合镜扫射之处,一片凄厉的惨叫。   龙啸震天,虎啸长吟,林惊羽和宋大仁配合默契,一个化作碧龙在半空之中游敖,残杀不计取数的妖孽使它们成为血雨低落下去;一个也是人剑合一,化身巨大猛虎,声震山河,虎掌一按,将那些个鬼东西捏为粉末。   轩辕剑在曾书书手上流淌着淡淡的紫辉,就算他浑身上下都沾染了血腥恶臭的兽血,却依然保留着最原始、最纯粹的正气,配合着神剑御雷真诀,将攻打过来的兽妖们在转眼间即斩杀殆尽。   陆雪琪守在光幕的最中央,手持天琊神剑,如九天仙子一般傲立云端,天琊似化作血腥屠戮之刀,所过之处即为血雨纷飞,碎骨累累,竟是在她脚下堆积成了一座小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正道弟子越来越少,有伤有忘,渐渐地,哪怕是剩下的人,也力有不怠,如洪水一般的阵仗,源源不断消耗着他们的修为。   萧逸才飞身而起,七彩的光芒笼罩住这一大片战局。低压的黑云之中,竟出现了七星,比日月还耀眼,单单是光芒就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   阴森诡谲的兽妖群,刹那间凝固了起来,一动都不动。   曾书书清俊的脸上有些汗珠,伸手扶住从临空之上下来的林惊羽,“我还是第一次见萧师兄用七星剑式真诀。”   各个弟子得以喘息,均抬头看着半空之中青云年轻一辈中的第一人,也可以说,是正道年轻人当中的第一人。   魁位与杓位的踩踏,和神剑御雷真诀的踩位有些相似,却不尽相同。只见七颗星芒的光芒越来越大,却是齐齐对准北方的星位,在那里,萧逸才手执七星剑,上面颗颗宝石映着璀璨的光晕,他本人就化作另一颗星辰,熠熠如晖。   眼前亮光暴涨,所有人掩住双目。   再抬头,就看到万道剑芒如雨往下射来,精准地穿过被固定不动的妖兽身上,瞬间化成星光飞升而去。   黑云之中,出现了漫天繁星,宇宙苍穹。而这其中,又以萧逸才所处的方位最为耀眼。   是北极星!   “阿弥陀佛。”法相赞叹道,“正道北斗,不外如是。”   空空如也的山林,再一波黑潮的影子,居然还没有出现在大家视线中。   萧逸才从空中落下,看着一众同道,“大家还撑得住吗?”   曾书书顽劣一笑,“撑当然能撑得住,不过这博纳宇宙的七星剑式,大师兄还能使多少次?”   萧逸才蹙眉,不是对师弟这番话生气,而是这个师弟最是博闻强识,自然是知道以他现有的道行,使用第三次也就到头了。   “阿弥陀佛。”法相看着远处重新又袭来的翻涌黑云,“萧师兄,接下来就交给我们,如今只是宵小喽啰,后面还不知道会有怎样凶猛的畜生,大家轮番休整,保存好自身实力……法善。”   “是,师兄。”   “天音伏魔阵法。”   “是。”   轮回珠在空中放出万道金光,佛音钟声像是从远古传来,一响一响扣着。   底下数十个黄衣和尚盘腿而坐,均是打着佛礼。   “……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   随着他们念经的梵音,保持着打坐的姿势缓缓升到半空之中,一个佛印渐渐形成。   妖兽汹涌澎湃,越逼越近,可这些以法相为首的和尚们,依然不徐不疾,口中念念有词:“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当——”   “当——”   “当——”   钟鼎之声越来越响,除天音寺僧人之外的众人悉数以手捂耳。   金光大盛,众僧人所围成的方圆之下,奇异般地出现一个“佛”字,与头顶的佛印相映,金芒流转,佛气庄严,众僧人所散发金光越发炽烈耀眼。片刻之后,妖群到了跟前,但听得震耳轰鸣之声大作,梵唱越来越是响亮,天地一片肃穆,如佛祖临世。   “轰——”   黑压压的妖魔鬼怪们如潮水般涌来,却被金光绞为碎末。   郑之湄去看李洵,正好对上他的目光,师兄妹两个会意一点头,飞身而上接替撤下来的僧人们。   八龙玄火阵的阵法早已复原,郑之湄有玄火鉴在手,加上李洵高深的焚香玉册境界,师兄妹两个想要在玄火坛之外开启玄火阵,并无太大的难处。更何况,九阳尺中,李洵还封印了八只赤焰神兽。   红亮的焰火伴随着赤焰兽的嘶吼,越烧越大。   穿着红衣的焚香谷弟子,都湮没在火花之中。   古老的图腾与玄火鉴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那是一个古老的神祇。   头顶没有头发,却有如羊角一般微微弯曲的犄角,面孔眉目与人差不多,只是在那一双阴森森空洞的眼孔之下,口中分明是尖利的獠牙。如虎豹一样强健的躯干上赫然有着四只手臂,一手握刀、一手握盾;剩下的两只手,一只紧紧抓住了一个痛苦扭曲的人体,那人仿佛正对天嘶喊;而另一只手轻轻托举着一物,兀自鲜血淋漓,竟是人的心脏。   那是巫神。   平定南疆的神祇。   那些焚火像是有生命一般,主动地绕开通天峰的花草树木,哪怕是零星的火花都没有溅到。   红光往远处喷薄而去,隐隐有龙形,但那仅仅是焚火强盛到一定境界而幻化出来的形状。   黑水从远方奔腾而来,撞上火焰,被悉数吞噬。   “小姑娘,小白还没有把召唤火龙的咒文给你吗?”   声音像是从天顶传来。   男声很熟悉,分明就是她透过玄火鉴听到的声音。   撤阵之后的她乍一听这样的声音,一阵心悸可怖,身形一晃就从半空中跌下来,落入熟悉的怀抱。   她站稳之后抓着林惊羽的衣袖,话却是对李洵说的,“师兄,是兽妖,它来了……”   有人询问:“兽妖?我们斩杀的,不都是兽妖吗?”   李洵看着苍茫无一物的远方,沉声开口,“这些兽妖称它为,兽神。”   “兽神?”   “集天地间至凶戾气而生,他的出现,就是十万大山成为穷凶极恶之地的源头。连绵起伏的山脉虽然险峻,可有古巫一脉世代生活,也曾像青云山一般,钟灵毓秀。万年前渐渐形成了恶毒的瘴气,人只要吸入一口,即全身溃烂而死。原本正常的野兽,竟也纷纷发生了怪异的变化,有些变做兽头人形的怪物,凶残之极,见人就杀,死而分尸而食。南疆三十六蛮族异人,就是这么来的。你们看到的,攻上青云山的这些兽妖,原本,原本该是普通的动物……”   “哈哈——哈哈哈——”   依然无法找到声音的确切方位,不过向通天峰逼近的远处,有什么阴影之物正地动山摇而来。   “跟焚香谷也算是老朋友了,你这个小娃娃,不提云易岚和上官策那套装模作样的正义幌子,居然还说起传说而来……”   有怪异的声音,似号角,也似嚎叫,声音听去凄切而悲凉。   众人终于看到那些阴影的真面目。   那是比没有尽头的妖兽们更加恐怖的存在。   李洵脸色冷凝得厉害,与郑之湄相视了一眼,嘴里缓缓吐出,“兽神,巫妖,还有十三妖王。”   郑之湄见到过不少异兽。   一类如麒麟夔牛这些,上古遗种,神力不凡;一类如黑水玄蛇那样的,古蛮荒遗种,妖邪诡谲。   所谓的十三妖王,就是属于后者。   狰兽形状像赤豹,长着五条尾巴和一只角,发出的声音如同敲击石头的响声。   穷奇全身长着刺猬毛,发出的声音如同狗叫,张着血盆大口,好像随时要把人吃掉一样。   那蠃鱼虽然长着鱼的身子却有鸟的翅膀,发出的声音像鸳鸯鸟鸣叫,在它下方,似有洪水汹涌。   正好它身边就是肥遗大蛇,长着六只脚和四只翅膀,居然把那些洪水瞬间烘干,化为白气升腾。   而近三丈之长的白骨妖蛇,震动着身后骨骼之上的三对翅膀,蛇头上的蛇信不停地吞吐着,喷出一股股黑气。   修罗鸟体型宠大,尖嘴利齿,一双铁翼张开,仿佛能够遮天避日。   刍吾形状若虎,就连额头上似乎也隐隐有个“王”字,但其身躯不知比普通猛虎大了多少倍,尖齿利爪,身上皮毛更是五彩斑斓,最奇特的是身后的尾巴奇长无比,看去似乎比身子还要长许多……   十三妖王,足足有十三只,均是洪荒异兽。   但这其中,在空中漫步于最中间的那只妖兽,有一双粗若铜铃一般大小的四只眼睛,上下两对分列脸侧,六只锋利獠牙从大口中露在外头,并有口涎从其上不停滴下。灰黑色的皮肤上,满是一粒粒粗硬的疙瘩,便是人间传说最凶恶的鬼魂,只怕也没有这只怪兽如此丑陋狰狞。   是饕餮。   传说中上古四凶之一。   走在所有巨兽前面的,是两个人影。   一红一黑。   那抹红色。   赫然跟焚香谷弟子身上穿着的颜色一样!   那是一个看起来还不到双十的少年,面容英俊的几乎是带些妖艳的感觉。   天空之中的黑云从未消过,那个少年缓缓而来,脚下似有似无地飘着云雾。   他是如此的显眼,仿佛周围就是因为他而发亮起来。   郑之湄身形颤抖得厉害,不是她有多害怕,而是,手上的玄火鉴居然因为他的到来不断在震动,居然想要从她手里飞出去。   林惊羽按出她的右手,李洵伸手去握住另外半边圆环,冷声呵斥道:“放肆!”   玄火鉴终是安静下来,流淌着澄澈的红光。   十三只妖兽和那个黑影都停在了不远处的空中再也没有动作了。只有那个红衣少年还不断往这边过来,边动边笑。   那轻轻的笑声,很灵动,很顽皮,就像是一个大男孩。   可所有都不敢卸下防备,手中法宝的豪光与巨大的光幕明亮地闪现。有沉不住气的正道弟子化作流光朝对方攻去,却在那红影好几米开外就灰飞烟灭。   何等强盛的灵力,让人不寒而栗。   那少年仿若未见众人的防守,依然嘴角带笑。他踏上了通天峰的山体,一步一步往上走来,眼睛好像只看得见一人。   少年在离他们还有十步距离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歪了歪头,就像不知事的孩童。   他说:“玲珑,我们又见面了。”    ☆、齐血战   林惊羽揽住郑之湄的肩膀,把她往后带去,手里的斩龙剑不断发出长啸。   郑之湄定了定心神,“我不是玲珑,玲珑已经死了。”   凄风苦雨还在吹打着。   所有人都很狼狈。   那位红衣少年静静地看着她,就这么看着她。   半晌。   他忽而一笑。   “是啊,玲珑已经死了,你不是玲珑。”兽神的语气很温和,“你很美,你的额头,你的眉眼,你的脸颊,你的嘴唇,就跟玲珑一样美,她是我见过的,这个世上最美的人,你跟她很像啊……是不是巫族的女孩子,都生得像你们这么好看。”   兽神的目光很温柔,散了刚才的纯澈和无辜的孩子气,像是一个晚辈对待孩子一样,继续说道:“你叫‘之湄’是吗?名字真好听。可你说说你,怎么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身子骨这么弱怎么能行呢。”   说着,红袖一甩。   顿时。   风停了。   雨止了。   兽神又轻轻笑了起来,对着上面的美丽姑娘招招手,“来,之湄,到我这里来。”   郑之湄本能地后退。   对方这样的态度,直觉让她害怕,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聚集在心脉中,四肢冰冷。   林惊羽抱着身体颤抖的她,目光森冷地看着对面。   兽神这下,眼睛里终于有了别人,他看着那个白衣之上沾满血污的隽逸男子,嘴角噙着意味不明的笑容,“之湄,这是你喜欢的人,是吗?”他的目光又落在斩龙剑上,“南疆万载绿晶,和玄火鉴上的绿玉出自一处。”   在场之人到现在,谁都没有猜出兽神到底意欲何为。   他受鬼王之控带领无数妖兽杀上青云,可从他出现开始的做派,竟没有一点杀意。   红衣少年又一一扫过在场之人,“轩辕,中原大地的轩辕剑,你叫‘书书’?”   曾书书一愣,换上公子哥儿的模样,“没想到区区在下的名字,兽神大人居然知道。”   “上古众神采首山之铜所铸,轩辕剑的主人,我怎么会不知道。”兽神嘴角一勾,“不过,你的那本破旧的图画书,给小灰吃掉了。”   小灰……   在场之人多半和张小凡有牵扯,谁不知道那只三眼灵猴的名字。   曾书书神色一下子僵硬了,听对方继续说:“小灰和我的饕餮已经是朋友了。”兽神又像是不满意,看着白衣女子,“陆、雪、琪。”   陆雪琪迈步上前,抿着嘴角,将手里的天琊神剑死死捏住,关节都泛着触目惊心的苍白,“他人呢?”   鬼王宗招来的兽神,鬼厉与兽神相识也是正常。   可她明明察觉到鬼厉就在青云山上,他为何不现身?   少年并没有回答她的话,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其实,从气质上来讲,你更像玲珑。”   “他人呢?”   兽神轻轻笑了起来,不去看她,又把视线重新落回放到林惊羽身上,“你知道只要以之湄的精血注入封存完好且有一缕魂魄尚在的尸身,死在诛仙剑下的人就能复活吗?”   郑之湄瞳孔微怔,她诧异地去看林惊羽,对方俊朗冷毅的脸仿佛被冰川冻住。   兽神笑出了声,“看来你知道。”他冲红衣女子招了招手,“之湄快过来,他们都不是好人,要杀掉你。”   郑之湄脑袋昏昏沉沉。   所以所谓的还魂异术,一命换一命,关键就在她身上。   她能救碧瑶。   眼前突然投下黑影,打断她的神绪,是林惊羽挡在了她面前,只听他说:“生灵涂炭注定为天地所不容,既然到了我青云,何必再说这么多蛊惑人心的话。”   “那你心痛吗?”   明知道对方在瓦解他的心智,可他的心还是不受控制地绞着,越绞越紧还好似一块一块被撕碎开来,疼得他几乎连呼吸都无法,林惊羽死死盯着他,碧剑剧烈震动而被他牢牢握住。   “你知道失去爱人什么样的滋味吗?”兽神的笑容淡然而枯寂。   林惊羽五官冷峻,像是被动住的松叶,如霜如冰。   如果没有了之湄,他或许还是青云的征战者,还是青云的守卫者,可一切生趣都与他无关了,存活的心愿,大抵求死而已。   心念一出,他也听到了兽神的自答,“那种滋味,生不如死。”   林惊羽身影微微战栗起来,像是在寒风刺骨中发抖。   兽神看着他,突然放声狂笑,眼眸之中的神情大变,竟没有丝毫人之情愫。那冷冷目光之间,直似将世间万物都看作毫无灵性的畜生,杀伐之意异样浓烈,当真便如穷凶极恶的野兽一般,“就你们这点道行,所有人加在一起都不够我塞牙缝的。”   “那就战!”郑之湄从林惊羽身后走出来,与他并肩而立。一只手去拉他的衣袖,低声对他说:“你别怕,我活着。”   他侧头看她,玄火鉴的红光映照着她的脸美丽到极致也坚毅到极致。   他也说:“那便战!”   所有人手中的法宝齐齐祭起,绚烂的豪光激得远处的妖兽狂吼不止。   萧逸才朗声开口:“残害黎民,天地可诛!”   “黎、民、苍、生。”兽神看着他们脸上的坚忍之色,“我这一生,最讨厌的就是黎民苍生,最讨厌人们为了黎民苍生……那就让我的伙伴们陪你们好好玩玩。”他话音刚落,远处的十三妖王像是发了疯似的奔腾而来。   黑云之下再出黑云。   龙吟长啸,林惊羽御空而起,于黑气之中,斩龙剑夹带万道霞光,发出轰然巨啸,气势万千。   碧光闪耀,转眼间光芒万丈,将黑气驱除殆尽。   “天地正气,浩然长存,不求诛仙,但斩鬼神!”   巨大的轰鸣声瞬间传来,被这股神奇真法威力所波及的妖兽发出痛苦呻吟,其中那首当其冲的蠃鱼,硬生生接下斩鬼神,僵持良久却被碧剑斩得四分五裂,碎成大大小小的血块直直掉落下去。   而那耀眼的碧光并未消失,在空中愈来愈甚,还要再出第二击。   萧逸才飞身而上,七星剑的光芒,让青云诸位弟子的法宝都璀璨不少,“通天峰上有诸位师尊在,这些兽妖,拦住他们。”   宋大仁和法相、法善等人紧随其后,与巨大的妖兽抖缠在一起。   被消灭了一只妖王,兽神脸上并无可惜之色,看着临空之上的白影,“好一个不求诛仙,但斩鬼神!万人往可是对斩龙剑推崇得很……不过可惜,我还是对名动天下的诛仙剑阵更感兴趣。”   巫妖的身影眨眼间也到了他们跟前,浑身散发着阴冷之气,只是他的眼眸之中,看着郑之湄却是闪烁着极其复杂的目光。   李洵淡漠地看着这只人形的凶灵,“黑木,你可知道,黑虎老前辈亲手毁掉了镇魔古洞,他自己跟着古洞一起葬身在里面的八龙玄火阵之中。”   黑木疯魔大笑,“小娃娃,你懂什么,你懂什么!”   兽神冷漠地看着他们,指尖一弹,那有成千上万正道弟子功力所汇集起来的光幕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饕餮大摇大摆地过来,视那些仙芒为无物,巨目圆睁,微微咧嘴,露出可怕的獠牙,口中似不断喘气,看着郑之湄的目光更是恶狠狠的。   “走了,饕餮。”   所有人均是知道他们拦不住兽神。   但拦不住他,他们还拦不住那么妖兽吗?   死亡的压力仿佛在转眼间又沉重了几分,碎裂的尸骨转眼再度落如细雨,被撕裂的身体抛上半空,穿刺在尖利的刺爪之上。这时候死的,几乎就是正道中人了。这些妖物利爪飞过,瞬间便是一片血海腥风。   十三妖王实力参差不齐,走了的饕餮,死了的蠃鱼。   有上万弟子促成的强盛之势,几战下来,已经寥寥。   郑之湄看着不断有小竹峰的师姐们死在魔兽之下,落英师姐,芳菲师姐……眼前模糊一片,想哭却哭不出来。   猾褢血口一张咬在她肩膀之上,血腥之味刺激的巨兽浑身一哆嗦。像是尝到了什么美妙的滋味,鬣毛张开来。   郑之湄死死盯着它,肩上的伤口根本感受不到疼痛。该死,你该死,你们都该死。   害死我师姐,害死我师姐!   玄火鉴光芒大盛,红色的火花缠绕住它,焚香玉册的功法逼得猾褢节节败退。   最终呜吼一声轰然倒下。   肥遗,瞿如,蛊雕,颙鸟,狌狌……这些畜生一一被诛杀忙尽。   这中间的艰难远非常人能够想象。   萧逸才三度使用七星剑决,并着神剑御雷真诀一起,斩杀两只妖兽后直直从半空之中跌落下来;法相和法善的圣黄袈裟被撕裂开好几道口子,鲜血喷洒在他们脸上无半点佛人之貌;曾书书狼狈异常,脸上没有血色,若非轩辕认主,他就要从通天峰的半山腰摔下万丈深渊……   正道三大派的精英弟子们,几乎力竭,每个人都像是从血海之中捞起来,连法宝都拿不稳。   刍吾、修罗鸟还有白骨蛇妖之类的,它们的生命力和妖法都远非其他普通怪物能够相比。   宋大仁仗着十虎仙剑人剑合一对上刍吾,裂帛之声嘶然而响,他化作的虎身胸口被划开了一道长过四尺的巨大伤口,顿时鲜血如泉涌一般流出。   “大仁!”   文敏惊叫一声,想要过去,可脚下虚浮一下子跌到在地。   宋大仁并未退让,十虎到了他手里,光芒怒涨将刍吾笼在其中。巨虎只觉得似乎有一座大山转眼压在身上,几乎喘不过气来,但南疆妖兽从来都是兽性剽悍,刍吾深陷逆境,反而更加恼怒,大口咆哮中,拼命挣扎。   何大智、杜必书等大竹峰弟子尽数拥上前去,各式光芒耀眼夺目,猛虎原本光彩的皮毛忽然都黯淡了下去,虎头之上的七窍全部流出血来。宋大仁猛然贯剑而下,硬生生插入刍吾坚硬头骨之中。   陆雪琪面对那似乎比人还要大上几分的獠牙闪烁着冰冷白光,脸上还是冰冷一片,没有丝毫表情。天琊神剑光芒更盛,冲天而起,在一片黑气中如凤鸣九天,刹那间斩断黑气,劈开乌云,在白骨妖蛇做出反应之前,砍在了白骨妖蛇的头下三尺骨骼地方。   白骨妖蛇发出一阵嘶吼,面对天琊神剑没有丝毫避让的意思,将那柄视若无物,巨口张开,露出两根白森森巨大獠牙,向陆雪琪咬了下去。   “当——”   六合镜从田灵儿手中飞出,硬生生将妖蛇的獠牙劈断,“师姐……小心……”   李洵强稳着身形而来,九阳尺放射出来的火焰击中在妖蛇三寸之处,陆雪琪手中蓝光四起,手下戾气更甚。   “咔——咔嚓——”   低沉的闷响彷彿似从身影深处突然迸发出来,开始是低低的声音,转眼间却似猛兽吼叫。在被天琊击中的附近骨骼上突然出现了淡淡裂纹,紧接着迅速扩大,片刻间在焚火之下,发出劈啪爆裂之声,飞溅粉碎开去。   郑之湄靠在一棵树下,眼前一阵一阵发黑,搂着昏死过去的小诗,颤抖着解下腰间的软剑,缠上她受伤的手臂,给她止血。   常箭用残剩不多的法力拉住小诗的手为她疗伤。   巨大的翅膀在黑云之下飞舞飘荡,声声龙啸不绝如缕。   郑之湄努力地站起身来。   第几次了。   斩鬼神真诀他已经使用第几次了。   好像,一双手都数不过来了。   修罗鸟妖吼声高涨,切齿声此起彼伏,不断盘旋,每挥动一下翅膀,就是一阵狂风大作。   林惊羽伤痕累累,原本就被鲜血浸染的血衣上,一条条一道道巨大的伤口历历在目,暗红的鲜血不停流了出来,空中下起了血雨。   “轰隆——”   天际雷鸣滚滚。   “九天玄刹,化为神雷……”   巨大而深邃的黑暗漩涡,在天际急速旋转,电芒雷动,风声呼啸。   “天地正气,浩然长存……”   林惊羽神情决然,“呛啷”龙吟之盛,碧光暴涨,剑气如龙,汹涌澎湃,直欲择人而噬,映衬着林惊羽年轻却愤怒的脸庞,仿佛有些狰狞。   “煌煌天威,以剑引之!”   铿锵之话语,如斩钉截铁一般,青云两重无上真诀同时出现,神剑御雷真诀并着斩鬼神真诀。   天空中盘旋的巨鸟尖啸两声,再度飞翔片刻,然后似发现什么一样,双翅一收正欲逃离。   “不求诛仙,但斩鬼神!”   随之而起的一道碧光剑芒,似乎要撕破天空,轰然而响,良久方息。   凄凉雨色之中,只隐约望见几点血色,终于消失不见。   萧逸才勉强接住从上方坠落下来的师弟,“惊羽,你可还好?”   “噗——”林惊羽呕出一滩血,脸色惨白至极,似乎站不稳身体,“没事……”   郑之湄跌跌撞撞往他那边过去。   “放心,我没事。”他抚着她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你呢?”   她摇头,眼眶湿润,那衣袖给他才敢唇边的血迹,“没事,没事,我很好……”   忽然,脚下的山体剧烈抖动起来。   雄雄紫气,从山上升腾而起,其速如电,其势无匹,冲天而起,如顶天立地之巨大紫柱,霍然现身于这苍茫世间。   曾书书看着那异于手中轩辕紫芒的豪光,“是诛仙!”   所有仙家至宝都开始兴奋得动起来。   与此同时,有六色光芒从各脉山峰升腾而起,如长虹贯穿天际,破空而来,在苍穹上划过了长长轨迹,落在了上首的通天峰上。   旭日落入人间,无法目视,灿烂的光芒从山顶迸发出来,顿时将原本盘旋在天际一端的黑气驱散的无影无踪。   诛仙古剑再度出世!   沦为炼狱的通天峰半山腰也流光异彩起来。   在强烈的光芒之中,七色光芒融为一体,在耀眼的那团白光中升腾起来,在天空之中,化作了一柄巨大的七色巨剑,流光异彩,虹光闪动,在七脉灵力汇入之下逐渐变大,并逐渐在变大的过程中分离出各色小的单色气剑,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开始分布于天空之上。   “走,上山去!”   死伤无数,活下来的人,相互搀扶,往上走去。    ☆、长身死   玉清殿前的形势并不乐观。   饕餮占据着碧潭,大口喝着潭水,仿佛无比快意。   巫妖一直看着焚香谷一行人的方向,像是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父亲,师叔。”   她与李洵快速走到云易岚和上官策身边。   “你们都没事吧?”上官策受伤不轻,神色苍白枯寂,说出来的话也没什么力道。   “没事。”几人齐齐摇着头。   上官策搭住郑之湄的手腕,好像在确定什么,既而反手握住。   “师叔,我真的没……”她吃惊地感到丝丝暖流在心脉流淌开来。   她真的还好。肩上的伤有玄火鉴在已经还是开始愈合,就是累了一点。   李洵吃力地扶住师长,只听云易岚怆然道:“没想到这妖孽不再是不死不灭之身,还能和道玄师兄抗争至此都不落下风。”   “阿弥陀佛。”普泓与普空二位上人捻着佛珠的手均是在颤抖,内力耗损过大,□□都被饕餮撕裂,身前的地上全是他们自身的血迹。   见到了零零散散回来的弟子,悲苦地看着中心的局面。普泓沉声叹息:“天道,佛道,到了如此地步,天刑还不肯现世……当真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吗?”   以萧逸才为首的青云弟子往玉清殿正下方走去,那里有没有参战的六脉首座和几个长老,以及不断对饕餮怒吼的灵尊。   齐昊看着师兄弟们伤成这样,原本就阴沉的脸色更加冷凝,将田灵儿扶到苏茹怀里后立即去看林惊羽的情况,“怎么伤成这样……”   林惊羽摇头,“师兄,我没事。”   曾叔常按着萧逸才的脉,骂道:“胡来!三式七星剑决,你还要命不要?挡不住就挡不住,当我们这帮老家伙是死的不成!”   萧逸才虚弱地笑笑:“是没挡住,让兽神上来,弟子惭愧。”   “爹你偏心啊,先问萧师兄都不问我。”   曾叔常看着轩辕怒放的紫光,那是他从未见到过的激昂,心中感叹,嘴上继续怒骂:“还真当你是轩辕黄帝不成?”说着,又拉过儿子的手,道袍顿时鼓涨起来,一左一右为两个年轻人疗伤。   由他开头,余下首座长老纷纷运起功法,庞大的灵力气流瞬间笼罩成巨硕的光团,把浑身浴血的人团团拢住。   首座们回脉开启天机印,长老们守住幻月洞府,把前山的局势交给焚香谷和天音寺的道友支撑,现在,也把所有信任与尊崇压在掌门身上。   胜负还未果。   大不了就是一死。   但是在那之前,这帮年轻人,谁都闪失不得,是正道与青云的未来。   田不易一掌将齐昊推出去,把林惊羽揽到自己身边。   “田师伯?”   “这里有你什么事!”田不易胖大的身体扎稳马步,也不去看他,另一边还扯着宋大仁他们,“我们还没死呢,轮不到你一个小辈耗损修为!”   齐昊心里不知道是各种滋味,怔怔地看着五彩的流光在几十人之中流转。而后回过神来,安抚着灵尊,忡忡看着眼前僵持的局势。   掌门师伯与兽神,已经拆了有上千回合了吧?   天机印是什么东西,自他接任首座之位时,掌门师伯就告诉过他。天机印开启之后,诛仙古剑戾气大盛,反噬之力沛不可当。   耳边响起祖师祠堂里万师伯告诉他的话:“……你记住,此战之后,你告诉你田师伯他们,让他们莫要心存侥幸,逼迫也好,造反也罢,你道玄师伯的掌门之位是不能留了……”   到底……到底是什么意思?   道玄真人墨绿色的道袍在猎风之中翻飞作响,诛仙剑的光芒与聚火盆的红光纠缠在一起。   兽神笑得妖艳美丽,胸前已经被诛仙剑划来一条巨大的口子,隐隐可以看见红衣之下的白骨,“无上凶煞之物,穷凶极恶,青云拿它为守护之器,要付出什么代价,你也不怕遗臭万年?”   道玄冷笑一声,“除了你这畜生,我遗臭万年又有何防!”   “舍己为人?”兽神阴冷冷哼声,神情有痛色显现,话语略显凄凉,“你们这些人,一个个的,都不把自己放在心上吗……”说着,手中聚火盆里的精火大盛,竟有把诛仙剑锋芒压下去的趋势。   道玄将周身太清境界的太极玄清道发挥到极致,天空之中雷声大震,闪电霹雳,数万剑光再次出现在通天峰上方,化作剑雨疾光冲红衣少年而去。   “我可没那么容易死,怎么会死在中原法阵之下呢……”兽神喃喃自语,火焰熊熊,万世精火燃烧着那些剑芒,湮没不见。   田不易撤下周身的功力,飞身而去接住踉跄而落的师兄,与他一起的还有水月。   道玄眼疾手快按住田不易的手,在对方即将触碰到诛仙古剑的时候。   “你干什么!”   “师兄!十年之内两次动用诛仙古剑,青云千年来都没有过!反噬之气已经侵蚀而上了!”   “那也用不着你!回去!”道玄怒目,“到时你们一剑杀了我便是!”   “师兄!”水月低声怆惶,“若师兄真想死在我们手上,那就该信我们,诛仙剑我们也能用,你再去只会死在那畜生手里!”   “叔常!”田不易大叫一声,径直将道玄往后推去。   几百年的师兄弟何等默契,曾叔常立即止住道玄的反应动作。   诛仙剑脱离人手往空中飞去,苏茹看着丈夫正要将那柄古剑握在手里,手中死死抓着墨雪剑柄,心想,看来是逃不过了,逃不过去了。   就在田不易的手即将要碰到神剑的一刹那,强劲的凌风冲他袭来,另他猝不及防一顿。   诛仙剑被另一手握住,“不易,让我来!”   苍老的声音。   苍老的容颜。   苍老的体态。   可那双清明透亮的眼。   那是……那是……   “吼!吼!”水麒麟仰天狂啸,振奋不已。   所有师辈的人都惊呆了,谁都来不及反应,或者说,谁都不知道要怎么反应。   水月目光呆滞地看着那人,眼前晃过万千画面——   她初上长门从虹桥上摔下去,被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接住,“哪来的小女孩,差一点就成为青云开山以来第一个失足摔下通天峰的人”。   七脉会武之上明明已经落败,依然不肯服输,命令天琊挡住斩龙的去向,换来他转身刹那的惊鸿。   纵横天下,远赴蛮荒,一路之上腥风血雨、刀光剑影,却从来也不曾畏惧退缩,是谁的豪情万丈荡起她心中的涟漪。   正魔之战,挺拔的身影守护在山门前……   “万……师……兄……”温柔的轻语响起,她就这么叫出了几百年、哪怕是梦里都不敢叫出口的称呼。   “万剑一?”   “谁?”郑之湄吃惊从父亲口里听到这个名字。   “原来,他还活着。”   万剑一。   祖师祠堂的那位风烛残年的老人。   当年名动天下的不世奇才,真的是他吗?   难怪,难怪。   难怪掌门师伯把惊羽放在祖师祠堂去。   难怪惊羽在祖师祠堂十年修为大进,不是道玄掌门在指点他,指点他的是万剑一!   难怪惊羽对他这般敬重,不仅仅是老前辈,更是斩龙旧主,是师伯,是和苍松关系最近的那个人。   “前辈……”林惊羽唤声出口,碧剑龙吟啸啸。   师伯还是出来了。   水月听到这一声呼唤,当即转过身去,去看那个肖似万剑一的年轻人,“你什么意思?你喊他‘前辈’,你识得他?”她当即想到了什么,脸色惨白惨白,“祖师祠堂,居然在祖师祠堂……道玄!你骗我们骗得好苦!”   他居然活着!   他居然活着……   活在一个他们谁都想不到的地方。   祖师祠堂,非大祭不能擅入的祖师祠堂。   他们还以为是谁,还以为那个扫地老人是谁,还以为只是道玄收容的人。   还以为林惊羽这些年的长进都是道玄指点的缘故。   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   十年里有几次通天峰后山碧光暴涨,他们只单纯地以为是林惊羽而已,又有多少次,那就是万剑一呢!   脸色惨白的不止是水月一人,道玄沉痛地闭上了眼睛,隐隐还有紫黑之气飘过眉心,“你不该出来,不该出来……”   “师门有难,十年前我就该出来。已经躲过一次了,难道还要再躲一次不成?”万剑一手握诛仙古剑,看着他所熟悉的师兄弟们,“你知道的,我讨厌站在别人身后。”   田不易张着嘴巴,有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万师兄……”   “万师兄。”   “万师兄。”   “万师兄……”   相同的称呼陆续喊出口,曾叔常忍不住颤抖,“万师兄,掌门师兄你……”   道玄缓缓睁开眼睛,言语悲凉苦寂,“不忍的,不止是你们。”   苏茹脚步虚浮着上前,墨绿仙剑如猛兽舔血般,低低吼了一声。她向来心细,走近几步后发现,对方灰布衣服下隐隐透着暗红的色块,“师兄你受伤了?”   水月一惊,想要上前探查却丝毫迈不开步子,倒是林惊羽已经快步走上前来,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被对方喝止住,“惊羽回去!”   “师伯……”   “你们战事已经结束,这已经不是你们的战场了。”老人看着齐昊,“把惊羽带下去。”   林惊羽被师兄拽着手臂,忧心忡忡。   他祭起斩龙,可碧剑只是轻动一下,却“当啷”一声清脆回到了剑鞘,“师伯……”掌门师伯都力有不逮,更何况万师伯还受伤了。   老人看着那个陪伴他十年时光的年轻人,“斩龙认主,旧主不是主,它护不住我。”   林惊羽拧着眉毛,心里乱得厉害,总觉得,总觉得接下来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看到那孩子终于安静了下去,老人的目光落到水月身上,手指一紧,然后转身面对兽神。   “你又是青云哪个家伙?”   “青云门,万剑一。”   “万剑一?”红衣少年念着这个名字,眉色恍然,“哦,我知道你,万人往跟我说过……啊,那个男娃娃,拿斩龙剑的那个,是你的徒弟是吧。”   万剑一笑了,回过头去看林惊羽,目光之中有慈父般的温柔与恋爱,“是,是我徒弟。”   兽神挑着眉,“了了而已。”   “那是因为他年轻,这么小的年纪。我在他这个年纪,可没有这样的本事。”炽烈白光,刹那间耀眼夺目,“出招吧,青云门,可不是谁都能冒犯。”   兽神紧紧盯着前方那柄神剑和那团白光,又来一个不顾自身顾苍生的。   他放声大笑,声音嘶哑难听,神态疯狂,似乎在他心目之中,有什么世间最可笑之事一般,不过终究他也只是狂笑而已,没有多说一字。   该说的。   该劝的。   他都点过。   这些人,枉顾自身也要应战。   天下苍生,就真的这么重要吗?   第三次,第三次。   青云山山脉一日之内第三次震动起来,再没有人能看清楚那团光晕之中的人影。人们只是看到,天空中耀目的光芒照亮了整个苍穹,甚至连天边旭日终于也失去了颜色。   兽神的红衣人形消失了。   聚火盆所聚起来的红色火焰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团纯黑色的雾气,放佛,那些事兽神本来的样貌。   黑气迎上那炽热的白光,一黑一白两团光晕缠绕在一起。   在谁也看不见的最深处,像是有人深深喘息,声音嘶哑,如猛兽低吼,困兽咆哮。   天际之上,狂风越来越是凄烈,诛仙神剑的威势亦越来越大,不知从何时开始,宛如是某个声音从天界地府传来,低低唱颂着神秘咒语,开始回荡在天地之间。   遇神杀神,遇仙诛仙!   这等妖邪之物,又有何惧!   诛仙剑阵三度启动,饕餮狂躁不安,疯狂咆哮,碧水寒潭之内,更是水波动荡,原本平滑的水面不断凭空冲起几丈之高的水柱。   水麒麟见状,猛扑上前与那怪兽撕扯在一起。   天际中一声惊雷轰隆,黑气大盛,迎着风,迎着光,竟没有丝毫惧色,更无一丝一毫退避之意。   渐渐地,黑气一点一点被炽烈的白色光芒吞没而消散了。那柄狂剑此刻看去,便如无上恶神,张牙舞爪,夺人性命,带着无尽杀意,一点一点地向着兽神胸膛插了下去。   白光腾起,万丈光辉!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着,直到兽神终于重新变做了常人身形大小,黑气笼罩片刻之后,轰然散去,众人看的真切,他竟是重新变回了那个少年模样,只是此刻模样惨白,头发疯乱。   而兽神的胸口赫然插着古剑诛仙。   然而——   然而那柄长剑穿透兽神的身体,紧接着穿透了另一个人,赫然就是万剑一!   “啊!”水月疯狂尖叫,那声音中包含着无尽无底的死水。   “轰——”   两人轰然分开。   饕餮瞬间到了主人身边,大掌一撑抵住主人欲坠的身体。   至于另一人,诛仙剑还插在他身上,直直地倒下去。   “师兄!”   “师兄!”   “师兄!”   水月反应最快,而所有师长们都在第一时间往那个方向而去,这一次,走得最慢的却是林惊羽。   “惊羽,别怕。”   “惊羽,普智已经死了。”   “惊羽,亡者需要安息,生者需要前行。”   “惊羽,人要往前看。”   是谁,是谁日日夜夜守着他,帮助他剔除心魔,帮助他在走火入魔的时候注入青云门清透的功法。   “惊羽,斩龙剑诛杀奸邪无数,欲用此剑,必要勇往直前!”   “惊羽,以攻为守,你要成为青云的战神,更加是青云的守护神,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同时也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是谁,是谁手握斩龙剑在祖师祠堂前教习他更加深层的斩龙剑决,一一提点他冒进偏激之处。   “惊羽,你有喜欢的姑娘是吗?那很好,真的很好,把她带回来,带给我瞧瞧。”   “惊羽,祠堂的香烛有些坏了,你记得通知长门的孩子们一声。”   “惊羽,我看那个灵儿有几分大师嫂的模样,齐昊眼光好啊。”   “惊羽,书书又偷偷摸到这里来找你,被逸才给提回去。”   “惊羽,你也不用一直住在这里,想回龙首峰,随时可以回去几天,再回来就是……”   林惊羽一步一步朝人群中间走着,这中间好几个踉跄都让他摔倒。   摔倒。   摔倒之后就再起来。   被水月死死搂住的那位老人见到他过来,笑着对着他伸出手,“惊羽……过来……”   林惊羽握住那只苍老的手,碧绿长剑在上方盘旋,“师伯……”   “都几岁了,怎么还红了眼……之湄呢?”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师伯……”一身红衣出现在林惊羽身边,也握紧了那只手。   这么大的变故,她怎么可能不过来。   这算是他的父亲,那也是她的父亲。   万剑一看了一眼上方的斩龙,又看着这两个孩子,“惊羽啊,我说的话,你都记住吗?”   林惊羽点点头,清峻的容颜苍白如纸,喉咙里一片苦涩,发不出声音来。   “那我在告诉你最后一句……斩龙剑,斩龙剑一往无前,就像我们的人生一样……但,但不能不管不顾,心里面、心里面要装着那些爱你的人。”   林惊羽点着头,沙哑着声音,“知道……我知道……”   “之湄……”   “师伯,我在。”   “你看着他,看着他……”万剑一目光晶润,“让他好好吃饭,也好好睡觉,别让他把什么都闷在心里……”   郑之湄眼前一片模糊,泪水不断涌出,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师伯你放心,我会看好他,看好他……”   “不易,小茹。”   “师兄。”   “师兄。”   万剑一艰难地侧过头去看他们,又看着站立在他对面的一对璧人,“齐昊,和……灵儿……”   田不易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田灵儿捂着嘴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齐昊眼睛微润,“师伯……”   “作为长辈,我、我替他做主向你们……”   “好,好好……”苏茹哭着,“师兄,我一直都喜欢齐昊这孩子,他样样都好,不易没有不喜欢他,他一早就同意了的,一早就同意了,就是在怄气……”   “你啊,愈发抹不开面子……还跟自己闺女较上劲了……我以为,我还以为,你会因为苍松的事……”万剑一又猛然用力,用力抓着林惊羽的手,“把他带回来,他是迷了路的孩子,把他带回来,把苍松带回来!”   “是,您放心。”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杀他,你记住!不能杀,别像我一样,一生都迈不过去这道坎儿……”老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任谁都知道他大限将至。   万剑一终于去看距离他最近的女子,“水……月……”   “师兄。”这会儿的水月居然平静了下来,整个人温柔到不可思议,眉眼带笑,像是从古画上走下来的绝世神女。   文敏和陆雪琪终于明白,为什么曾经流光师伯会说之湄像极了年少时候的师父。   这般滢滢似水,这般涴涴如流,是她们从未见到过的师父。   “我……我没有喜欢小茹……也、也没有喜欢幽姬……我只、只喜欢你……”   “嗯。”水月笑了,笑得很美,在场那么多年轻貌美的年轻姑娘,谁都没有她一人的美丽,超凡脱俗,动人心魄。   然后,老人缓缓闭上了眼睛。   再也没有睁开。   水月的笑容消失了。   最是美得不可方物的风景,犹如昙花一现,仿佛这百年来只为了一人盛开。 作者有话要说:  要死的,不只有万剑一…… 我设想的,就我现在的进度来说,应该没有几章就要完了,毕竟已经想好了结局 ☆、火龙劫   “哈哈……哈哈……”兽神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打破了所有人沉寂悲痛的气氛。   大家回过神来。   兽神,即便是诛仙古剑穿身而过,都灭不掉吗?   上官策张开大袖到半空之中,怒盛的红光越放越大,李洵的九阳尺,郑之湄的玄火鉴,两者都飞到他的手上。   赤焰异兽凶猛地吞吐着火焰张牙舞爪,一个圆形的红金法阵渐渐浮现出来,炽热的火焰烧红了整个天空。   只见上官策从法阵之上凛然落下,空出的九阳尺的那只手掌心里,浮现出长串金色咒文。   郑之湄本能地去认读,明明是无声地动着嘴唇,念完最后一个字却能听到声声龙啸从八龙玄火阵深处传来。   不是赤焰兽的声音。   不是强大的焚火幻化龙形的声音。   而是,真的有龙吟,真的有龙兽在嘶吼。   那居然会是……   “之湄,快!”上官策看着她,“八荒火龙的召唤咒文!”   召唤咒文   果然是召唤咒文。   暂且只有她能懂能读的文字,浸透在她血脉里的巫神的血液,只有她纯正的灵力才能时隔万年再一次唤出火龙。   没有任何犹豫,运起法力往玄火阵中心而去,手掌一摊,玄火鉴到了她的手中,烈焰繁花,映衬着她苍白的脸都亮着红光。   八头巨兽分列八个不同方位,扑面而来的凶戾是疯狂的怒吼。   郑之湄清晰地看到自己脚下的火焰开了一条黑暗而深不见底的的隙缝,有什么东西正张狂着要从深渊里出来。嘴里的咒语没有停,整个火阵都疯狂颤抖起来。全部的火焰瞬间迸发出最热烈的光芒,从下方传来的远古的龙吟声越拔越高,如一场狂欢不止不休,那火焰深处,龙吟声轰然而起,带着恐怖,带着绝望,那古老的神明灵物,宛如是从地狱之中朝这个世界窥探。   赤焰兽消失了。   消失在了火焰中。   隙缝就这样裂来,缓缓地,裂成与八龙玄火阵一样大小,有一个巨大的头颅,慢慢伸了出来,如烈日一般耀眼而无法直视。那分明是沐浴在烈火之中的巨大古老火龙,每一处地方,都是火焰。   ”八荒火龙!八荒火龙!”巫妖疯狂地看着火阵,“你终于来了,终于来了……”   南疆古老巫族传说之中,毁灭世间万物的可怕凶兽,八凶玄火法阵最终极的召唤灵物,终于在千万年之后,重现于人世间。   “吼——”饕餮发出凄惨的吼叫声,因为它看到它的主人,正以一种虔诚到几乎神圣的姿态往火阵而去,那目光似对待恋人一般缱绻温柔。   玄火鉴早已与玄火阵融为一体,没有任何法宝防御的郑之湄,面对汹涌而来的火焰做不出任何防备。   幸而巨大的龙首在烈焰之中摇头晃脑着,并没有立刻做出什么攻击性的行为,被烈焰包围的它,从巨大的犄角到口中的獠牙,都呈现出一种在极度高温中才能闪现的神秘的红润透明之色。   脱离玄火坛而启动出来的法阵,威力不够巨大,空间也不足宽广,就在这样一个地方,火龙轻轻地在呼吸,每一次呼吸吐纳,红光就陡大一下   “嘶吼——吼——”   郑之湄依然站在中心,只觉得浑身的功法正在一丝丝流走,周身的烈焰包裹住她无法动弹,高温的灼热烧得神思半点都清明不起来。凶兽古老的语言还来不及消化,她就在满目金红色的光芒中看到一抹黑色的身影。   是巫妖。   “娘娘……娘娘……我来了……万年了,万年了……终于等到了……黑木来陪您了……来陪您了……”   “吼——”   火龙狂吼一声,眼神残酷无情,仿若视世间万物都为蝼蚁草芥。火口一张,火舌一捞,连咀嚼吞咽的声音都没有,黑木刹那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郑之湄微颤的身体被揽住,红光璀璨中,她看到了兽神美艳的脸庞。   “看到了吗?这就是八荒火龙。”兽神温声开口,语气像是叹息,“你现在是要指挥火龙杀死我吗?”   是,当然是,她懂兽语,懂得古巫古老的语言,火龙曾臣服于巫神巫女,她有巫族血脉,她可以。   这些话在她脑海中转过,在即将要出口的时候,被对方抢了先。   “不用你,之湄。”他说,“玲珑是巫族史上最强大的巫女,即便是她,在驯服火龙时都耗尽了全身修为,更何况是你。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自己已经像个寻常人一样,半点真法都没有了?”   郑之湄身体欲坠,岂止?她连站都站不住了。   兽神笑出声,被诛仙剑劈开的胸膛,被诛仙剑穿透的胸膛,白骨,脏腑,狰狞又恐怖,“焚香玉册只承袭了古巫十成之一的法术,在火龙面前,当然会被吸噬,只有熔解的份,你们终究是太天真。”   红焰熊熊,郑之湄艰难地开口:“没有也没事,我还有我、我自己……”   她还有她自己。   她还有这身精血,流淌着古老血脉的精血。   以全身的血肉生祭火龙,她没什么好怕的呀。   “真是傻孩子……”兽神摸着她的头,帮她把发缕别到耳后,像是对待一个小孩子,“你要死在这里吗?”   “死得其所,无怨无悔。”   她有多么胆小。   也有多么怕死。   可有些临了到头,她好像一点都不怕。   如果这就是她最终的结局,也没什么不好的。   大概,大概就是欠下那么多承诺,大的、小的,都没有兑现不了。   父亲。   师父。   师叔。   师兄。   师姐……   最放不下,放不下惊羽,他会不会,要哭……他那么害怕她要死。   如果她真的离开了他,他该怎么办?   疼。   好疼……   兽神的手掌又放上了她的头顶,温柔地摸着,周围如山般的赤焰都不在他的眼里,“真勇敢,也真坚强……黎族壮族的那些人还看不上你,他们都不如你。他们怎么比的上你呢?巫族的女孩,从来都敢一个人扛起所有重担,无所畏惧,就跟她一样。”   虚空在空中的八龙玄火阵已经成为一片灼热的熔岩之海。随着八荒火龙的龙吟长啸,它正一点一点把整个兽身都从熔海之中搬移出来。   郑之湄捂着要撕裂开来的胸口,想要挣脱开兽神却挣脱不得。   “有那么多爱你的人,他们会难受死。”   “你……”   兽神仿佛没有看到女孩抽噎要哭、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的样子,“想到你的爱人了是吗,唔,他悲痛欲绝都不够形容吧,或许是像一滩死水一样,像一个死人一样,一点生气也没有……活死人,对,活死人……”   郑之湄蜷曲着双肩,对方话语诛心,痛得她直不起身来。   惊羽……林惊羽……   “小之湄,你该感谢你像玲珑,我并不打算让你死啊。”   “你……”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看,你没有喜欢错那个人,八荒火龙,他为了你也敢闯。”   清脆的龙吟,似山呼海啸,奔腾而来。   她分辨得清楚,才不是火龙的吼声。   巨大的赤焰之花不断绽放,而在那火红的巨硕躯体前,出现了另外一条长龙,通体青碧透明,普通上好的绿色冰晶,在灼灼烈焰之下闪着晶莹剔透的清澈光芒。   “惊……羽……”   龙身疾旋而来,冲开揽住她的兽神,盛势之下,居然叫火龙都停止住了动作。   “吼——”   郑之湄触摸着那温凉通透的龙身。   她听到了,听到他的话。   “是要连你都守护不了,我还怎么守护青云与正道!”   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一如他这个人一样,总让她安心。   郑之湄亲吻在他的身上,眼角有泪水滑落,心口如生肉撕开的疼痛得到缓解,可随之而来心疼他的、更大的绞痛快要把她粉碎掉。   火海底下还有碧色的光芒穿破而来笼罩住他们。   是玄火鉴。   主鉴是和阵法合在一起,可碧玉还在,辉映着那流转的碧波。   兽神望着漫天的红火,“你们这些孩子,都这样弃生死不顾吗?”   他话音刚落,又有一道身影从天而降。   郑之湄明显感到护住她的碧龙怔忡着身影。   是鬼厉。   而紧跟他而来的那抹绝色,不是陆雪琪又是谁。   兽神大笑:“鬼厉兄弟,所来为何?”   鬼厉没有去看他,而是对陆雪琪冷声道:“你进来干什么!”岩浆之海上已经扯出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毁灭一切的赤焰在岩浆上熊熊燃烧,如一场□□的狂欢之舞。   陆雪琪欺霜胜雪的容颜上没什么表情,淡淡的,声音也淡淡的:“就许你担心惊羽,还不许我担心之湄吗?”   清脆凤鸣,蓝光泛起,天琊从陆雪琪的手间翻然跃出,倒映着那个身影,踏上一步,将鬼厉的身子挡在身后,深深呼吸着,决然面对着两种恐怖的存在。   有些问题,问出来一点意义也没有。   有些答案,答出来一点真心都对不上。   女子的几缕发丝,在热浪中轻轻拂动,落在鬼厉的脸上,纵然是在这末日一般炼狱似的所在,那曾经熟悉的淡淡幽香,却依然传来心田。   他知道她的心意。   烧火棍早就将她的心意传达给他。   哪里仅仅为了之湄,更多的、更直接的,是为了他。   火龙怒目圆睁看着眼前的男男女女,闯入了它的领地的男男女女,神情淡漠得如同是自己这天地的主宰。   可不知怎么的,它没有动作,还没有动作。漩涡火柱飞旋着,也只是在飞旋。   兽神在这样的绝境之地,容颜依然轻松又自然,在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在红衣女子所处的中心位置施加了一道法术。   郑之湄不知道眼前的景象是怎么发生。   不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   你们为什么要进来?   这是我的责任,是我的……   与兽神的黑雾交织在一起的碧龙。   和火龙纠缠在一起的青光、蓝光、金光。   那是兽神!   那是八荒火龙!   郑之湄心里在狂叫,可她发不出声来。她处在玄火阵的中央,身体被四面八方的玄火之力拉扯着,动都动不了,只好以自身之力强撑着整个法阵不坍塌。   可原本,原本不必这样的。   八荒火龙,只要它肯认主,她有这个能力和信念让她认主!   可现在这洪荒之种,火龙将他们与兽神视为同类。而这中间,林惊羽与兽神交战;太极佛印图案,西方咒文,梵唱低吟,男声女声,抵挡这当世第一凶兽。   郑之湄能做的,就是支撑着这个阵法,驱动底下的玄火鉴尽量保他们无虞。事到如今,外面的人谁都帮不了他们,怕是连靠近都不能了。   这么多力量拉扯着,一旦玄火阵崩塌,首当其冲就是他们,崩塌的瞬间法力全无,如果没有人能将力量吸食,谁都活不了,生而为人的他们,还活得了吗?   三次遭受诛仙剑重创的兽神仍倨傲不减,“……诛仙剑都不能奈我何,就凭你?”   “你害我尊长,杀我恩师,弑我慈父……”林惊羽渐渐维持不住龙形,若隐若现地浮现出清俊坚逸的人身,身前一把碧剑直指前方,“……生灵涂炭,哀鸿遍野,你该死!”   斩龙剑泛起青光剑气,灿烂夺目,势如破竹,片刻间将袭来的红光击得粉碎,火花四溅,而绿芒剑气竟无稍减半分,声势反而更厉,如怒龙狂吼,张牙舞爪冲着兽神而去。   “好!”黑气之中的兽神豁然发了力,“那我就尝尝,不求诛仙但斩鬼神的斩龙剑是个什么滋味,可比那诛仙古剑要好上一些!”说着,聚火盆再次出现在他手里,火焰熠熠。   神兵利器碰撞在一起,胶着不下。   林惊羽确实没有兽神那般深不可测的功力和滔天本领。   可他胜在心坚至极。   十年的沉淀,厚积喷薄。   满天绿芒如山呼海啸一般,中间竟还夹杂著殷红的血色,如电芒飞过,直追而去,如长鲸吸水一般将聚火盆放射出来的火焰吸纳其中,竟跟兽神斗了个旗鼓相当。   兽神原本凝固不动的血液在重击之下淌淌流出,脏器,胰器,脾器,内腑……不断割裂离开他的身体,被卷入火花之中。   整个玄火阵开始剧烈抖动起来。   从火龙口中喷出了纯色的火焰。   没有任何杂质,没有任何喧哗,这世间最可怕也最纯粹,可以焚毁天地一切事物的“纯质之火”!   “师姐!小凡!”郑之湄惶恐无比,觉得浑身上下的生命力愈发往外抽走。   那没有一丝的热力外泄,只是一道细如人身大小浑圆的火柱,纯质如玉一般,向着鬼厉与陆雪琪飞去。而他们两人牵着手,竟然如同双双赴死一般。   玄——玄火——鉴——   她在内心撕扯着心声。   眼看着鬼厉和陆雪琪就要被纯火湮没,玄火鉴突然就出现在火龙之前,替他们挡下火焰。   炽热的气息,缓缓从玄火鉴上散发出来,带着些许梦幻的白色烟雾,似乎是汽化了的周围空气,在玄火鉴周围凝聚,一股巨大的神秘力量,慢慢撕扯着这周围的空间,白色虚幻的烟雾里,慢慢凝结成一个美丽的女子身影。   兽神呆住了。   整个人就这样呆住了。   斩龙剑一击而中,穿透他的左胸膛,刺穿他的心脏!   “玲珑……玲珑……我终于等到你了……”他身上插着碧剑,不顾一切地往那个女子而去。   “玲珑……”他抱住了她。   不是幻影,不是虚影,他真的抱住了她。   “玲珑,我好想你……”   “我很乖……我没有在南疆开杀戒,我没有毁掉焚香谷,那里是,那里是我们见面相处的地方啊。”   “玲珑,我骗了黑木,我没有告诉他你还能出现在玄火鉴里,你只能是我,只能是我的……”   “玲珑,你知道我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吗?就是死啊,我想死,我不要长生,我不要不死不灭……”   “我最喜欢人了,我最喜欢人了……”   林惊羽稳住身形,汗水将他原本干透的血衣重新打湿,像是有不断的鲜血从他身上如泉水涌出,手指一动,斩龙沾着兽神的血液回到他的手上。   下一刻,他再也撑不住,碧剑锋对着这虚浮的玄火阵,不可控制地跌倒下去。   鬼厉与陆雪琪相视一眼,拼劲最后的力气,烧火棍,天琊剑,两者同时迸发出绚烂的蓝光,戳入已经被斩龙刺穿的心脏,彻底将它捣碎。   一瞬间,那上古的巫神好似也降临人间,光闪烁照耀,嘲笑着妖孽竟有人心,妖孽竟然有人心。   “玲珑……”   “玲珑,到了最后,你也要救人……”   “我懂你的,玲珑,我放他们出去,你就不能怪我,好不好?”   “玲珑……”   万年的等待,只为了这样的呼唤。   郑之湄眼前越来越重,那种生命从她身体里流失的感觉是那么地清晰。   直到玄火阵轰然发出一声暴响,有什么防御的真气充斥在这个空间里,玄火鉴护在她胸前,整个人失去了重心往下跌去。   在大广场上观战的众人就这样看着四个年轻人被火阵坍塌的爆炸轰出来,身上都过着红光。   齐昊、李洵、法相、萧逸才等人齐齐上去接住他们。   所有人都看得分明,上方的景象,他们看得一清二楚。   谁与谁的缱绻爱恋。   谁与谁的殊死搏斗。   只是接近不了,半点都接近不了,哪怕是焚香谷的人,一靠近这绝世的法阵,衣料都化为灰烬。   李洵接下郑之湄刚一落地,怀里的人就被带出去,手腕让人擒住,然后,只觉得源源不断的热流往他身体里输入。   那种感觉,灼热着他的血液都觉得滚烫。   “师父!”李洵万分惊恐地看着给他输内力的男人,不,那不是输送内力,那是转移内力,师父他要干什么!   云易岚神情温和,“焚香谷弟子听命!”   “是!”   伤重的,完好的,所有在青云山上的焚香谷弟子无一不是脸色恭敬,哪怕是抱着郑之湄的上官策,都朗声应了一声“是”。仿佛这里不是青云,还是在南疆,在焚香谷,他们的主场。   “也请诸位同道做个见证,自今日起,焚香谷谷主一位,由李洵接任!”   “师父!”   “阿弥陀福。”普泓捻着手中的佛珠,忍不住闭了眼睛,他已经猜到了云易岚要做什么。   八龙玄火阵已经消失,可天空之中的火焰反而有越烧越旺的趋势。   何等的末日景象!   “洵儿。”云易岚温笑着看着这个他一手带大的孩子,真的还是个孩子啊,此刻居然哭得泪流满面,一个劲儿地在摇头。“你一直都是最优秀的,最优秀。”   “师——父——”已臻化境的玉阳道行滚烫得李洵说不出话来。   “你比我更好,更能带领焚香谷好好地走下去……”   云易岚渐渐地苍老不成样,头发全白,脸上布满了刀刀沟壑皱纹,哪怕是眼睛,都浑浊了起来。   终于,他松开了李洵的手。   那个红衣年轻人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高高伸起颤抖的手想要挽留住恩师。   云易岚别过头,没有再看他。   目光只一下停留在师弟上官策怀里的女孩子身上,然后,往天空之上而去。   在那里,八荒火龙旋转着火海,所有的熔岩一起沸腾爆炸,无数道疯狂的岩浆洪流正欲决堤。   不……不要……不要……   郑之湄靠在一个微颤的怀抱里,动弹不了,说不出话。   就这么亲眼,亲眼看着云易岚飞入火海。   “林惊羽!”临空火焰之中再度传来苍老的声音,“我信你!之湄就交给你了!”   巨大的火龙发出愤怒的咆哮,充满了不甘和毁灭一切的仇恨,不知往什么方向喷出了可怖的天火。   然而,火光越来越小。   那团红光火焰一点一点缩小,只剩下一个黑红色的器皿,上面还燃烧着烈焰焚火。   哪里还有八荒火龙的身影,哪里又有云易岚的身影。   天空之中下起了雨。   一如那天晚上,郑之湄独自一人跑进十万大山,那个男人来接她离开的时候。   那夜之后,她才真真正正地接纳他。   漫天的火雨。   美丽得跟花朵一样。   “爹——”    ☆、下山时   天气很好,曜日碎了一池的金光,碧波澜澜。   白日的山风温凉,丝丝扣着鸟语,缕缕漫着花香。   墨青色的大兽伏在水岸边,狰狞而凶恶的面貌在此刻却显现出一副乖驯的模样,獠牙收敛,粗长的胡须软趴趴地垂下,只是巨大的兽尾有一下没一下拍着碧潭里的水。   白衣女子站在巨兽身边,身影纤瘦窈窕,笑起来的样子美丽得如同这暖洋洋的金辉,带着淡淡的香气。   “灵尊,我要走了,今天过来,是跟师父告个别,跟掌门师兄告个别,同时,也跟你告个别。”   “呼——”   郑之湄拿手挡着飞溅开来的水花,轻轻拍着凉硬的鳞甲:“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只是要先回南疆一趟。”   她对青云有多眷恋呢?   养育她长大的门派,博纳百川。在这里,她有亲人,有朋友,有爱人。   可她对焚香谷的情感有多特殊呢?   那是她生命最开始的地方。   兽妖之战后,郑之湄并没有回南疆去,她在小竹峰的房间里昏迷了大半年直到三日前方醒。   所以应该说,是上官策和李洵并没有将她带回焚香谷,只留下了玄火鉴保她平安。南疆与焚香谷后续之事繁多,也不能顾好她。   可如果郑之湄清醒着,她会选择回南疆的,为父亲守孝是最紧要不过的,总归要去磕个头,去天香居,去山河殿,去焚香祠堂,去玄火坛。   然后,看看八龙玄火阵是否完好,看看八荒火龙是否被封印好已成南疆守护之兽,看看十万大山里是否消失了全部的蛮族异人而恢复到了最开始的平静、看看南疆五民族是否真能摒弃前嫌共同治理好养育他们的那一方水土……   “呼——”   “我没事的,灵尊。”郑之湄伸手抹掉了脸上的泪花。   该哭的,在她醒过来之后就抱着小诗大哭了一场;面对文敏的时候,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恨自己。   恨自己为什么直到失去之后才发觉那些东西是多么重要。   她从来没有像对待水月那样对待过云易岚。   没有打扫过天香居。   没有奉过一杯茶。   没有陪他一起吃过一顿饭。   也没有陪着他说笑过……   可是那个男人,生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关于她。   不过上苍终是待她不薄,命运也是对她宽厚,在八荒火龙面前被化解的焚香谷的功法,醒来之后仍旧在她的身上——曾经她信誓旦旦说不贪婪的东西,曾经她并不愿意去接纳的东西,此时此刻,她多么庆幸她没有失去。   只是损耗过大。   只是心力交瘁。   只是去了半条命。   终究,她还是活着。   父母所赠予的生命,她并没有失去,这才是父亲所欣慰的吧,他希望她能够幸福,有圆满的生活。   郑之湄摸了摸袖口处的玄火鉴,“灵尊你放心,虽然身体还没恢复完全,但是有玄火鉴护身,我会平平安安的。”   平平安安抵达南疆,平平安安把玄火鉴交还给大师兄,平平安安回来。   “呜——”水麒麟懒洋洋地打了个打哈欠,大脑袋又搁在前肢上。   “好,我不喜欢火麒麟,只喜欢水麒麟。”   闻言,水麒麟倏地滑下了岸,在水中惬意地翻了个身子,水波翻滚,被它巨大的身子向四周压的滚滚流去,掀起层层波涛,煞是壮观好看。   通天峰萧逸才所居小天筑内,还有曾叔常在。   历经事事沉浮,青云的模样也大不相同了。   有些事,是文敏说予她的。   道玄师伯消失了。   同时消失的还有田不易师伯。   两人均是什么书信口信都没有留下。   以曾叔常和水月为首的首座及长老,包括萧逸才,在玉清殿里密谈了一整天。等到他们开门出来的时候,萧逸才成了青云新任掌门人。   “掌门师兄,曾师伯。”   曾叔常如今是青云门里最为德高望重的人,但是不改他一贯温文尔雅的态度,“三日前就听说你醒了,身体可还好些了?”   “好多了,也要谢过书书师兄送来各种灵丹妙药,谢过师伯。”说到这儿,郑之湄还有些惭愧,曾书书把那些难得的仙药当糖丸似的让小诗给她灌进去,这其中,都是曾师伯的心血吧。   曾叔常看出她的愧疚,笑道:“你也不必挂怀,用到该用之地,当不负我的心血。”   这姑娘一身白色的孝服,衬得她愈发纤弱和娇瘦,脸上还有若有若无的病态,但到底有几分血色。   “……至于那个小子,如今风回峰上下尽是听他的,也没人把我放在眼里。我呀,就只能到长门来讨人嫌了。”十年之内,青云损兵折将,别说是高手,哪怕是门下弟子都是死伤无数。当下,就是新一批人才站出来的时候。他的那个儿子虽然看着一如既往地不着调,可到底着不着调,就让事实去说话吧。曾叔常也知道书书跟林惊羽的关系,亲如手足的情谊,这样的关系才是对青云对大的保障。   曾叔常对郑之湄招了一下手,她主动递上自己的手腕任长辈把脉。   “嗯,确是好多了,没什么太大问题,就是损耗过度,但你还是要注意,几番损伤又有长年累月的辛劳,年纪轻轻的,可别油尽灯枯地熬。”   “是,谢曾师伯关心。”   郑之湄又,看向主位上沉稳俊雅的青年。对方浅靛色的长袍像是泛着流水一样清冽至坚,她开口说明来意:“此番前来,师妹向掌门师兄辞行。”   “回南疆?”萧逸才用陈述的语气说着疑问的话。   “是。”   为人子女,此番心意,他是理解的,“那你可知,惊羽下山也三月有余了。”   郑之湄点点头,“我知道,文敏师姐将有些事情都告诉我了……”   鬼王宗的鬼先生被发现在幻月洞府口重伤昏迷,却被妙公子金瓶儿救走。   兽神死后,鬼厉养的那只叫“小灰”的三眼灵猴公然与正道之人叫嚣,大展神威将饕餮带下了青云山。   鬼厉也重伤,原本是要交于天音寺的大师们,可还未成行就被同样伤重的陆雪琪强行带走,两人齐齐不知去向。或许是狐岐山,或许是西方蛮荒,又或许,会是别的什么地方。   林惊羽一边养伤,一边在祖师祠堂为万剑一守了一百天的重孝,而后动身下山。   “……他答应万师伯的事要去兑现,而且鬼厉……”她没有再说下去,雪琪师姐做的事情已经可以打上背叛青云的标签了,也不知道掌门师兄到时会如何处置。   萧逸才英俊有神的双目并没有丝毫不悦的神色,只说:“惊羽是确认你安然无恙后才离开的,你……”   “师兄放心。”她接上话语,“他会知道我没事了。”林惊羽在她房间待了一晚后才离开的,这些事,小诗说了,山药和荔枝更是事无巨细地告诉她,他抱着她在她的床上睡了一夜。   萧逸才点点头,这师弟妹两个人之间的事他也就不干预了,“水月师叔在祖师祠堂,就许你去给她请个安。”   “谢过师兄。”   看到那抹白色的身影退了出去,曾叔常沉声开口:“也不知道惊羽能不能把道玄师兄和不易带回来,可别真的出了什么事,至今也没有半点消息传回来。”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既然让惊羽带走了幻月洞府里的火凰炎玉,便是遇上……遇上诛仙也不会出太大的事。”   “但愿。”   “如今青云百废待兴,很多事情还要仰仗师叔。”   曾叔常一愣,随即笑了,指着这个让他心悦诚服的师侄,“你呀,是想告诉我青云盛世清河会一直延续吧……”   的确,透过这些小辈,他能看到的,能够看到青云无限的未来。   祖师祠堂。   这是她第二次到这里。   手持香烛,恭敬地对着万剑一的牌位,三跪九叩。   上一次来的时候,万剑一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扫地老人,这次,他已经成为里面诸多牌位中的一个了。   但是这三个字,依然是青云的禁忌。   弑师一说,长辈们仍然众口一词;可道玄冒大不韪相救,并藏于本派最庄严慎重之地,这样对待一个大不敬之人,又说不过去;水月更是执意要将他的灵位放入祖师祠堂。   师尊们到底是没有给大家一个明确的说法,但私下嚼舌根的人,全都请去龙首峰的戒律堂了。   “师父……”   “你知道你自己的情况,会有很多人盯着你,即便有玄火鉴护身,也要注意安全。”之湄看上去又瘦了,水月心疼她的坎坷,年纪轻轻要承受这样的磨难。不过好在,这个孩子也是心性坚忍的人。   “师父你……”   “怎么?”   郑之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第一次觉得,师父老了。   她的师父,应该是全天下最美的女子,哪怕是雪琪师姐也比不上。   那么美,那么冷艳,就像是天上的孤月,让繁星都黯淡。   她从前,从来没有见到过师父有白头发,可如今这如霜的花发,仿佛下一刻,就全白了去。   她也从来没有在师父脸上见到过皱纹,可如今这眼角眉梢,都是岁月的痕迹。   “师父以后……是要在祖师祠堂生活了吗?”   水月也同样是一身孝衣,坦诚道:“等田不易回来,我把小敏嫁给宋大仁,等琪儿回来,我把小竹峰交给她……”她看了一眼女孩头上那根晶莹剔透的白玉簪花,“等惊羽回来,再过了你们为万师兄和云谷主要守的孝期,还要把你嫁给他。到时候,我就可以一心一意守在这里了。”   郑之湄心里不知是何种滋味。   觉得上苍对师父有点残酷。   水月看着她小脑袋耷拉下去的模样,以手抚头。这类似慈母的动作她好似从来没有做过,成功把这个徒弟惊得瞪大了美目。   水月又反复说了几句让她注意安全的话,话这么多,唠叨了起来,宛如凡尘间最普通的母亲。   郑之湄强忍酸楚,跪下朝恩师叩头,“师父,我走了,您多保重,之湄不会离开青云太久的。”   青云山下早早地便恢复了万物生长繁盛的景象。   青草。   红花。   佳木。   远方一些村落炊烟袅袅,郑之湄也嗅着手里小诗给她做的糕点。这种烟火气,温暖得让她身心愉悦。   她重伤初愈,并不敢赶得太急,只能一路停停歇歇。   郑之湄一心往南疆去,可心里忍不住想——先到南疆,守满三年的丧孝,然后回青云;还是干脆先去找惊羽,和他一起回去给父亲的灵位上柱香,毕竟父亲也认了他这个女婿。   她第一次试图拈出龙首峰的冰花决来。   她也想像灵儿师姐那样可以通过这样的传声决去找人,而不是借助这漫山遍野的鸟兽虫鱼。总觉得,它们不那么靠谱。   然而看到指尖上冒出的白气,不禁大叹一口气。   焚香谷的功法想要御水并不是不行,就像青云弟子也能够御火一样。五行之用,但凡有点道行的修真之人都可以。   但是青云独有的冰系法决,或者是说齐昊最擅的冰雪决,别说那是在太极玄清道的基础上,就算不是,她也想不起来那个怎么弄。   惊羽,惊羽,林惊羽……   原先也没怎么,各自都有各自的事,可愈是见不到,她就愈发想见他!   林惊羽!   “之湄?”   已经做好准备要逮个鸟儿,然而下一秒当她听见熟悉的男声响起,立即惊得从大树下站起来。   “惊羽?”郑之湄望向四周,山野间,除了灌木丛和乔木林,哪里有她熟悉的人。   “是我……”对方的语气也有点惊讶,“身体恢复了吗?”   “恢复是恢复了,可是——”她顿了顿,“你现在在哪儿?”如果她没有听错,惊羽的声音是从她心底传出来的吧?郑之湄摸着暖流淌过的心房,那里还留着颤动的余音,虽然很轻很轻,但确实像是声带的震动,酥酥麻麻。   “我在咸里。”   “咸里?”她尽可能多的让自己回忆起这中原大地的情况来,还未等她想起来咸里是个什么地方,听见林惊羽的声音,“我要去须弥山。”   “须弥山,天音寺?”   男声很低沉,“几日前,佛门传说之中的天刑厉雷出现在须弥山,我一直都怀疑鬼厉和雪琪最终还是在天音寺手里,本想着找到……找到苍松之后再去,但是天刑一出,心里总归有点不安。”   “嗯,那你记得别跟天音寺的人起冲突,他们相救青云,伤亡了不少师兄弟。”   “好,我知道。”林惊羽言语温润了起来,“你醒了就好,在青云养好身体,等差不多了再回南疆。我办好事情之后,会去焚香谷找你。”   郑之湄不说话了,他知道的,因为他也失去了一位父亲,也知道她切于守孝的心情。同一天,他们两个,失去了两位父亲。   可她望了望头顶的青天白日,望了望四野的人迹稀少,要怎么告诉他,她已经出来了。   “出什么事了?”   “没事没事,你别急。”一听他语气急了,她急急忙忙解释:“我……我下山了。”   “一个人?”   “一个人。”如今的青云,弟子们哪儿能再像从前那般来去自由地出门,她也不想让姐妹们为自己奔波。   “你认识路?”   “一路往南,不会有错。”   “到哪儿了?”   “不知道……”   这下轮到林惊羽不说话了。   就算是看不见,郑之湄也能够想象到他现在的表情,一定是拧眉抿嘴,一张俊脸冷得不像话。   “我才离开河阳,没有走多远,你放心我的能力。”   “你往西走。”   “什么?”   “往西走。”他说,“我来接你,等该办的事办完,我们一起去南疆。亡者英灵在上,心中有孝,父亲不会责怪我们。”男声干净好听,像是玉玦轻碰,响在她的心坎上。   郑之湄攥着衣角,“……好。”   好,就这样。   焚香谷是一定要回去的没有错。   但她也要跟惊羽一起回去,让父亲看着他们在一起,在一起好好的。    ☆、千里会   其实一路上,郑之湄走得并不是很舒坦。   准确来说,一开始很舒坦。   他给她指路,她也会陪伴他说话,把自己看到的风光描绘给林惊羽听,借以安慰彼此都些沉重的心情。   他们两个人,能够听到对方的心声。   她以为是她思念至深,她又以为是斩龙剑和玄火鉴的联系,就如同烧火棍和天琊那般,又或者是她自己和斩龙的感应。   然而,心念一起,问一句“你睡了吗”、“你醒了吗”,不是大起大落的极喜和极悲,也不是波澜起伏的心绪波动,只是平平淡淡且普普通通的问候,脑海里一想,心海里就有涟漪,不需要借助任何的外物和媒介。   那种感觉和法宝互应才不同,是实实在在的、情人之间的感知。只要心里想着彼此,就能够互传衷肠。   很奇妙。   很不可思议。   在意料之外也好像是情理之中。   但是渐渐地,事就不是这么个事了。   林惊羽的心声荡响在她心里,也许相隔千万里,但他的呼吸好像就这么吐纳在她的心口,下一秒,又转移到她的面上,仿佛他就这样站在她面前,离得很近很近。   “噗通——”   “噗通——”   “噗通——”   明明该是很安心很祥和的状态,可所造成的后果却是,她总是说着说着、听着听着就脸红心跳到不行,或夜半私语时,或朗朗乾坤下。   后来每次交谈到最后,都是以她无措的声音草草结束。   可即便是这样,心海中一直都有那么一条丝缕牵连着他们两个人。   林惊羽也有紊乱的心跳,也有不自然的音色出来,她感受到了。   不该这样啊,他们不是已经亲密得不能再密切了吗?怎么还是像从未表明过心意的男女一样,在青涩的相互试探中相互靠近。   不过,她很喜欢就是了。   喜欢到,她想迫不及待地见到她。   “啊……”   “对不起,撞到你了。”   那一声小呼是一个第一眼看上去就觉得聪明可爱的姑娘发出的,郑之湄停下脚步,眼里闪过一丝懊恼,让你急,这下撞到人了吧。可撞到的却不是林惊羽,她失落之余又嘲笑自己,你有点出息行不行。   “姑娘,老爷爷,你们没事吧?”   “没事没事,没撞着姐姐吧?”   “……没有。”为了方便,她还刻意换了男装,没想到一眼就被对方识了出来。   而郑之湄不知道,虽然身着男装,但一双眼睛涴涴如水,言谈举止温柔娴静,一看就是女子易装,根本瞒不了人。   那看上去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身边还有一个耄耋老人,手中占卜测字的大幡醒目非常,让郑之湄不禁多留意了两眼,“仙人指路……”   小环嘴里还啧吧着糖葫芦没有说话,周一仙倒是凑上前来,“姑娘,测字卜算,十两纹银一次。看姑娘步履匆匆,当是为寻人而来,不妨测上一卦,了却心中记挂。”   老人须发皆白,面容清庸,看去有几分鹤骨仙风、得道高人的模样,只是一开口颇有一种讨好的市侩味道,像极了招摇撞骗的神棍。   郑之湄轻轻一笑:“不了,我知道我要找的人在哪里。”此处是一个驿站小镇,她能够感受得到,林惊羽就在附近。   小环轻灵灵笑起来,拆自己爷爷的台:“这位姐姐与想找的人心意相通,就算相隔天涯也如近在咫尺,人海茫茫都能找到彼此的呼吸吐纳,才不需要爷爷你来卜算呢。”   郑之湄觉得这个姑娘灵动天然,倒是会看人,说不定比她爷爷有本事。目光不经意间落到对方的腰际,那是——   那是一叠七个黝黑三角片状的东西,用暗红色的丝神绑在一起,每个寸半大小,上面的图案很神秘,有的似烈焰焚烧,有的似猛兽嘶吼,倒是和南疆一些部落的图腾很相似。   最让她在意的是,那看上去铁非铁的材质中暗含着一股淡淡血腥之气,像是藏着无数生人的魂魄。   这样一个走江湖的姑娘,哪儿来这么凶煞至阴的法宝?   “姑娘……”   “姐姐不必多心。”郑之湄还未说话,小环就接下了她的话头,“血玉骨片来历不纯,但是小环有把握能够用好它,绝对不会为祸苍生的。”   美目微扬,看样子,确实碰到了什么了不起的人,这个叫做“小环”的姑娘话语天真烂漫,可短短几句就说中的她的心,郑之湄看了她一会儿,准确来说是看她的眼睛。   清澈。   纯真。   既然如此,她也就不多说什么了,相逢即是缘,她提点过也是尽到了自己的心意。她一来对妖魔之物了解不深,二来,小环姑娘也非魔道之人,个中因缘际会、是福是祸,她也是不能妄加干预的。   只是这吃冰糖葫芦的小姑娘,一老一少,总觉得在哪里听到过。   郑之湄甩开这些无关的思绪,对着他们轻点下颚后离去。   天际已有微薄暗色,小镇之上的灯火也亮了起来。   周一仙摸着长须,看着那个窈窕的背影,嘴里念着:“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就是张小友要找的姑娘啊……”   小环咬着糖葫芦,另一只手摸着腰上的骨片,“我能救活碧瑶姑娘,用不着这个漂亮姐姐。”   “你倒是好心。”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呀,救了碧瑶姐姐等于救了好多人。”   “老鬼野心太大,万人往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有能救自己亲闺女的法子还不想方设法立马施救,刻意吊着张小友为其卖命他们注定是为天地所不容,也不怕死无葬身之地。”   “师父真没这个本事。”   “他没有你有?”周一仙骂骂咧咧,“诛仙剑是什么东西。”   “鬼道之术出自南疆,他老人家也是古巫之后,灵力通天,就是心思诡谲、城府太深才穷其一生都达不到巫族的还魂异术。我现在虽然连他的功力都没有,但事在人为,总好过害了那个仙女姐姐的命。本就为人间温情大爱才诞生的法术,怎么可能只有一命换一命这种阴损的法子。”   “世人啊,就是太浑浊了。红尘之中,连那位巫族娘娘都是个俗人。”周一仙淡淡地看着孙女的三角片,“血玉骨片用至阴之人之颅骨碎片炼化而成,你那师父就是自损到了一定程度才不得不到青云去找火凰炎玉压制这法宝的阴气,失败归来后这些晦气的骨头给了你。”   小环舔着剔透的冰糖,“我才不需要那个什么玉,行得正做得直,这些骨头的血腥戾气根本奈我不得,只是瓶儿姐姐……”   “你那个瓶儿姐姐也阴险深沉得很,想等着老鬼得手后再抢夺,可他们算漏了万剑一。”   小环有些担心地望着那个仙女姐姐离去的方向,“我就不该告诉姐姐火凰炎玉从青云出来了,那位哥哥可不是这么好对付,可姐姐不听,是要吃苦头的。”   周一仙转过身大步离去,“正道的人都不好对付,那是青云的东西,谁都抢走不得。”   “爷爷,我们不等姐姐了吗?”   “等她作甚,就该让她知道,合欢派的狐媚作态是讨不了好的,难怪连小灰都瞧不上她。”   “那道长呢?”   “那条野狗会自己跟上来,你管他作甚。”   “可天已经黑了呀爷爷。”   “你不早说?”   “爷爷不是有眼睛吗?”   “嘿,小丫头……”   郑之湄也没多走冤枉路,抬眼看一眼“福顺客栈”的匾额,迈步进去。   驿镇的客栈比起一些寻常村镇的要好上许多,比起渝都城的也不遑多让,格局宏大堂皇,装点尽量。   想想也是。   既是驿镇,那迎来送往,一年到头这热闹都是停不下来的。   柜台后面的老板娘浑身穿戴精巧,富贵半显,也是人精,“姑”字还未出口就硬生生转成了“公子”。   “我来找朋友,可有一位叫‘林惊羽’的少侠来住店。”   “有的有的。”老板娘点头,根本没有看台上铺着的账本记事簿,他们这种地方,一年到头总会出现不少修真的神仙似的人物,那样貌,那气度,那风华,怎么会不记得,“那位公子喜静,住在天甲一号房,可他说是要等妻子,公子你……”   妻子,郑之湄第一次在外人口中听见与她相关的新的称呼,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我就是。”   老板娘闪过一丝讶然,若这位姑娘是,那刚上去不久的那位姑娘又是谁。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的下一秒,她就了然。   虽然一身男装,可欺霜胜雪的美丽怎么都遮不住,最要紧的是那淡淡婉约的气质,常人无论如何都模仿不出来的。   谁是家花谁是野花,谁是珠玉谁又效颦,答案分明。   老板娘笑眯眯的,压低了声音:“原来不是姑娘是小娘子……”   郑之湄脸红过耳,“我还需要补交房费吗?”各地都有各自的人情,她本就不太懂得这些事。   “欸,当然不用。”老板娘摆了摆丰腴的手,“仙佛人为我们老板姓行侠仗义,怎么能多收你们银两。小相公就在三楼尽头的房间,上头都刻着字。”   “嗯。”郑之湄点了点头就穿过大堂步上楼梯。   年过四十却依然风韵犹存的老板娘看着那清婉的莲步,又想到前一个媚骨风骚的人,嫌弃地看了一眼立在一旁双眼呆滞又喉咽口水的小二,一拍柜台招呼他过来。   “掌、掌柜的……”   “一会儿就别上三楼了,除非他们主动来叫。”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咱们轻易把那位少侠的住房告诉了那个黄衣姑娘,变相就是挑拨人家夫妻感情,还是别轻易上去触他们的霉头。”   “掌柜的你的意思是说,这个姑娘才是那位公子的妻子,她好看是好看,可比起之前的差得有点儿吧……”   年轻人就是太肤浅,老板娘淡笑不语,自顾自对起账本来,心里估摸着楼上要是打起来,是不是又要添置新的桌椅,她可没有这个脸面去跟神祇似的人物讨钱,多俗气,这下又便宜了镇东老李。   郑之湄虽然没有设想过她和林惊羽两个人见面的场景,但也绝对想不到会是这样的场面。   她愣住了,完全不知道该是怎么样的反应。   林惊羽还是那眉目俊朗的样子,一身白衣,挺拔若松。   可谁能告诉她,那个几乎要贴住他的女人,又是从哪里来。   对,是几乎要贴上去,几乎。   因为她看到斩龙剑虽没有出鞘,却泛着碧波横在对方的腰侧,低低龙啸,仿佛下一刻就要把那个女人拦腰斩断。   那个女人,有点熟悉,即便是侧影,圆润的香肩半露,美丽入骨。   同样愣住的人还有林惊羽,可他反应速度奇快,真气大作,毫不留情地把黄衫女子震开。   这下郑之湄终于看清那个女人的模样,难怪觉得眼熟,鹅黄衣裙,这般的柔媚万千,可不就是金瓶儿么。不得不说,对方衣衫松垮凌乱,冰肌雪肤,挥不去的一股淡淡妖媚看得她都觉得四肢骨骸松软,要被勾去心魄。   “之湄。”林惊羽脚步没动就到了郑之湄身边,速度快得连幻影也没有。看着她愣愣的样子,想到那妖女的姿态,心里忽地急切起来,“你听我说……”   “说什么呀。”金瓶儿缓缓地从地上站起来,打断他的话,鹅黄色的衣襟下同色的肚兜只露了一角,却衬得她艳丽无双,“这种事情,怎么好跟外人道呢。”   林惊羽拧着眉头,像是冻住的松叶,“妙公子若还想有命离开,出口之前最好掂量几分。”   金瓶儿抿着嘴轻轻笑了起来,风情万种的眼睛看了一眼门口那一身男装的美人,“莫不是在云姑娘面前,林少侠才这般惺惺作态,难道是忘了方才的温柔吗?少侠不是说很喜欢,说喜欢瓶儿的容色与身体,怎么云姑娘一来,就翻脸不认人……”   “哐啷——”   斩龙出鞘,碧绿豪光充斥着整个房间都有肃杀之意。   林惊羽,真的动了杀心。   这下,金瓶儿的笑容也僵硬了,“少侠何必动怒,云姑娘你瞧瞧……”   “嗖——”   “哐——”   “林惊羽你!”妖媚女子脸色霍然大变,手里的紫芒刃发出妖娆的魅紫,鲜红的血珠从那白皙的脸颊上滑落,滴在鹅黄的丝衣上。   他是真的要杀她,要不她反应及时,斩龙剑割破的就是她的脖子。   林惊羽目光冰冷,甚至有些残酷,隽毅清越的脸真如刀削剑刻一般,一棱角一弧度都弥漫着深深的寒气,宛若一座冰山。   就算他不说话,金瓶儿也能感觉到,他要她死。   “林少侠。”她拭去脸上的血珠,紫芒刃在她手中锐利无比,仿若空气都能够被划破,“和鬼厉并尊的妙公子,你还留不住我的命。”   碧剑光芒大盛,低沉的龙吟不屑一顾地回响在四壁之内,“并尊是并尊,你与鬼厉相比,又有几分他的本事。”   金瓶儿后背微汗,她当然知道硬碰硬毫无胜算,连天音寺法善都栽跟头的、被她修炼到已臻化境的媚心术,在林惊羽面前一如十年多前一样没有任何作用,此人当真定力坚韧至极,也就只有那个云之湄能够动的了他的心弦?   她突然不甘起来。   还真是兄弟。   鬼厉那家伙也半点不把她放在眼里,提一句“陆雪琪”就一下子翻脸不认人。   林惊羽也是,只是牵扯到那个姑娘,只是言语挑拨,她刚才施展浑身解数都没能让他皱一下眉头,而云之湄一出现,他就跟幽冥鬼神似的要她的命。   正魔虽对立,可原本,是到不了生死相向的地步的。   “林少侠这般护短偏爱,拿云姑娘当宝贝,不也是暴露了你的软肋。有弱点在世,就不是无坚不摧,万一哪天……”   “你找死!”   长剑的剑气直指对方咽喉,逼得金瓶儿倒退两步才稳住身形,“林惊羽,你真敢小瞧我!”   林惊羽气势凌厉迫人,如墨的眼睛里有深深的黑色潭水在慢慢搅动,面若寒霜,淡漠而凌厉,高大挺拔地身姿挡在郑之湄面前,伟岸如山。   “手下败将,你真以为自己有多大的本事……”   他承认之湄是他的软肋,是他的弱点。任何人,只要有她在手上,他愿意交出一切去换她的平安。   但在那之前,谁都别想把主意打到她的头上。“……上次放你一马,这一次,就留下你的命。”   “等等。”   一只白玉似的素手从后面伸出扯了扯林惊羽的衣袖,郑之湄从他身后出来,“这儿老百姓那么多,不要累及无辜。”   有了这一插话的停顿,金瓶儿脑海中一瞬间闪过万千思绪,又重新衡量一番情况,忿忿地打开窗户,化作一道美丽的流光远去。不知情的大街上的百姓,还以为出现了流星连忙低头许愿。   “还举着干嘛,手不酸啊?”郑之湄按下他的手。   林惊羽浑身的戾气散了个七七八八,五官的冷峻也松揉下来。这一次,算便宜了金瓶儿,如若下次她还敢妖言惑众涉及之湄,哪怕交起手来要有一番僵持他也不会让她活着。   斩龙回到剑鞘里,摇晃着剑身在郑之湄周围转了一圈,碧波流光,她将肩上的包袱放在桌上,对他说:“你要公然跟金瓶儿大打出手,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咳咳……咳……咳”   她突然的轻咳让他眉心一跳,掌心清光乍现将门和窗“啪”地紧关。   “咳……”她顺着呼吸,“没事,吸入了冷风而已。”   他拉过她的手腕,又皱了一下眉,怎么这么细。   “不是说了吗,出来前曾师伯给我把过脉了。”   “我不放心。”他不放心,总得亲眼看到她安然无恙才能安心。若非师长们和掌门师兄重托,他怎么也要等到她醒过来之后再出门。   指尖微凉,搭在她的脉上,郑之湄看着漆黑的眼瞳在烛光的闪耀下有细碎的烟火,想到这样的温柔和体贴只是属于她,心里有暖流淌过。   刚才的剑拔弩张她差不多只听了个一知半解,惊羽这样的井冰深深,当真半点也不可爱,看着也让她忧心。   等等。   她是不是忽略了什么东西。   手腕一转,郑之湄抽回了自己的左手,同时右手推着林惊羽拉开两人的距离,“金瓶儿,怎么回事?”    ☆、情意深   往后退了小半步,突然失了那温软的触感,林惊羽心里泛起褶皱,有淡淡的空落。他动了动手指,显然已经抓不到她白细的手腕,便顺势放下了自己的手。   脉象虽然有些微弱,但到底是平和的,他安了心。   可看到她没有笑意还板起来的容颜,他踟躇地开口:“你刚刚……说什么?”   她刚刚说了什么,好像是说了一句话,可他不是没有听清,而是没有注意,没听见。   这个男人……   要不是知道他的脾性,她一定觉得他在装傻充愣。   郑之湄呼了一口气,再一次清声说道:“金、瓶、儿。”   “金瓶儿……”林惊羽言简意赅地解释:“下山前,掌门师兄交给我一枚玉佩,她是为它而来。”火凰炎玉乃至阳宝物,千年来在幻月洞府镇守诛仙的阴戾。然而诛仙剑是青云绝密,没有师长们的许可,他也不能多言,“……当时在南疆,金瓶儿也是以为这样东西在焚香谷,所以闯入。”   像是在应和他的话一样,腰腹处的白衣下有金红黄相间的光芒一闪一闪跳动着,隐隐有什么图案映衬出来。   郑之湄点点头,好,金瓶儿是来夺宝的。   可就算是这样,他的解释就完了吗?   “谁问你这个了。”   “那你问什么?”   “金瓶儿!”郑之湄重复了一遍,之前他还不是第一时间着急地要跟她解释吗,怎么这会儿又听不懂她的话了,“她衣服怎么回事?你们靠这么近做什么?她那些话什么意思?”   三个问题,一个比一个声音大。   白皙的脸颊有薄怒的潮红,漂亮的眼睛也好像燃烧着火焰,盛开着美丽的烟霭,林惊羽握住她的肩膀,语气小心翼翼,“你生气了吗?”   “你觉得我不该生气?”郑之湄反问。   这下,她原本不生气都生气了。   在他住的厢房里看到另一个女人。   一个漂亮的女人。   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   还有他们贴得那么近。   就不许她生气吗?   郑之湄甩开他放在她肩上的手,可甩开之后他又放了上来,还是两只手都握住她的肩膀。   她故意不去看他的脸,眼睛就看着他的胸前的衣服。   林惊羽低头俯下身,与她平视。   “金瓶儿……”他组织着语言,“魔教成名的高手,跟鬼厉和秦无炎并尊,她道行确实高深。紫芒刃是九天神兵,和她灵性相通,但寒阴之气太盛,孤阴不长。她长年修行早就阴气入体,经脉气血尽数为其所伤,妙公子一名很难名副其实。她就是知道明抢不得,所以才用合欢媚心术……”   “哦。”她淡淡地应着,“你是说她蛊惑勾引你是吧?”   林惊羽一顿,算是默认。   已经解释清楚了,至少他认为他解释清楚了,前因后果,包括之湄看到的场景,那只是时间点太凑巧,他本来就是要把那个妖女推开的。   但是之湄好像并没有消气,他有点,摸不透她的心思。   郑之湄咬着自己的唇肉。   金瓶儿,也见过好几次了,除却焚香谷那次对方狼狈异常外,其余的,都是一如初见时,那个女人美得不可思议,说是风华绝代都不为过,她要是个男人她也动心。   “林惊羽。”   他眉心微蹙,难得从她嘴里叫出他的全名,她的语气好像是在赌气,嘴角还耷拉着。   “喜欢吗?”就算知道答案她也要问,“她那么漂亮,她的容色,她的身体,你喜欢吗?”没等他回答,她又自顾自地低声咕哝起来:“那么好看,那么好看,为了个什么玉佩行媚惑之举,衣服都扯那么开,主动送上门来的……”   “蛇蝎美人而已,笑里藏刀。”他平淡地评价道。   “所以你就承认她是个美人。”   林惊羽被她一噎,眉心愈发紧蹙,可清峻的五官柔和下来。   他大概知道她在使什么小性子。   眼前突然晃过十多年前的渝都城,那个时候的她,还是小心地、似若无意地开口问他“你觉得呢”,现在却能够理直气壮地质问他。   把他当成她的所有物,容不得别人染指。   这样,很好啊。   他才不会觉得金瓶儿有多好看。   无论是当年。   还是现在。   一直觉得那个女人好看的,自始至终就有只有这个傻丫头一个人,就算不止她一个,也不包括他。   如果有些事就算明摆着在那里她也想要个说法的话,那么他愿意哄她开心,用真心真意让她开心。   “没有。”林惊羽轻声开口,左手从她的肩膀上滑下去,顺着她的手臂拉住她的手,然后把按到自己的胸口。   他的心跳得很快,也很急促,耳廓微微红着,“你最好看。”   真的。   她最好看。   一袭白衣,材质是绵滑的绸缎,衣襟、袖口,包括被铸犁软剑围住的腰带,上面都用极佳的银丝线绣着龙纹松针的图案,跟林惊羽身上的衣服一样。   有光打上去的时候,银辉潋滟,泛着珍珠一样圆润的光泽。那是出自田灵儿的手,他认得出。   如画的脸上不施任何粉黛,欺霜胜雪。她的长发青丝也束起冠来,还是用那个白玉花簪固定着,露出细白的纤脖。   郑之湄终于开始懊恼了。   她胡乱嫉妒什么,吃什么干醋,非得要他说出来。   这种小女儿的情态她从前从来都没有过的,那么矫情,矫情到她自己都看不起她自己。   所以真如了她的意后,她就不好意思起来。   他的清冽如碎玉一样的声音她听到了,岂止是耳朵听到,心里也听到。像只小蚂蚁似的爬呀爬呀,还在心坎上挠她痒痒。   她倒是忘了,只要他们愿意,是能够听到彼此的心声的呀,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却真真实实存在的感知,甜得像蜂蜜一样。   想为自己的挽回点颜面,她强声道:“你说错了!”   林惊羽黑瞳微缩,隽逸的脸上有不解,“错在哪里?”   她的手握成一个拳头轻轻抵住他的胸腔,抬起眼帘看他:“在你心里怎么可以这样认为,我不是最好看,应该是娘亲最好看。”   他错愕了,但几乎是瞬间明白过来她说的“娘亲”指的是谁,他又笑了。   是那种没有任何顾忌的、又不带任何抑制的。   他好像从未笑得这般开心。   如同华茂春松,一点一点吐出新叶来,眼睛里藏着的是太阳、星星还是月亮,亮晶晶映着宝石的光泽。   郑之湄有点看呆。   林惊羽拉起她的手放在嘴边吻了吻,吻她的指关节和手背,又长臂一揽把人搂在怀里,吻上她束冠的玉簪,穿男装还用花簪束发,就怕别人不知道她是女子,是有多么不想把它摘下来。   她善良、贴心,总是那么的,总是那么猝不及防就让他的肺腑柔软得一塌糊涂。   滚烫的灼热感似水流,浸润得他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他很难形容这样的感觉。   大抵得到了全天下最难得的珍宝也不过是这样。   有什么东西充斥着要溢不溢。   “对,娘亲最好看。”   对任何一个子女来说,母亲都该是天底下最美丽的女人。   林惊羽吻着她的乌发,鼻间萦绕着淡淡的幽香。   他想,爹娘在天之灵,肯定也会跟他一样,那么那么地喜欢她。   郑之湄安心地被他抱着,所有的不舒坦都一扫而空。   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被她忘却在了脑后。   两个人静静地拥着,听着彼此的心跳。   独处的时光,空气总会慢慢地暧昧缱绻了起来。   “以后,别穿男装了。”   “为什么?”她从他怀里探出头来,这是她刻意换上的,“灵儿师姐给我紧赶出来的,她担心我一个人出门在外不方便,说是换上男装能够省去不少麻烦。”   “你确定能省麻烦,而不是增添更多不必要的麻烦?”   什么意思?她皱着秀眉。   她赶路匆忙,倒也没有遇到过什么麻烦。   林惊羽松开她,清越的眼神里有什么波澜微漾着。   根本不会有人真的认为她是一个男人,一举一动的身段婀娜,是藏不住的。男装没有罗裙,没有繁复的装饰,没有那么多丝绦、扭绊,愈是简单至极,就愈显得她昳丽清婉,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美。   田师姐、还有小竹峰的师姐妹们,肯定自己也没有穿过男装,所以才想当然地认为,她这么穿并无不妥。   可实际上,是不妥的,真的还不如女装。   一想到之湄这一路都是这样过来的,林惊羽清晰感觉到自己有点点的不适弥漫开来,有想要把她藏起来的冲动,连带看着这件衣服出自未来师嫂之手的衣服都不那么顺眼。   “明天换身衣服。”   “嗯。”她点着头,反正包袱里有衣服的,但惊羽的态度简直莫名其妙,他穿着灵儿师姐亲手做的衣服她还没说什么呢。   虽然……   但是……   她攥上他的衣服,脸颊有些烫,“以后你的衣服我包了,不必劳烦师姐。”   林惊羽嘴角染起淡淡笑意,“好。”但下一秒他又补充说:“可其他师兄你就别插手了。”   郑之湄不好意思,猛摇头。   不插手,她才不插手。   她没有师姐那样厉害的本事,可操心不过来那么多人。   她脸上有红晕,似彩霞。   乌发红颜,俏生生,一颦一笑都生动起来。   真好,他想,即便遭遇诸多坎坷,可有她在身侧,说是他最大的安慰都不为过。   林惊羽吻上她的眉心,顺着她鼻梁的弧度擦下又吻上她的鼻尖,最后吻上她柔软的唇瓣,相思若渴。   郑之湄环住他的腰身,任他吻着。   他的这一吻,很轻,动作轻得像是嘴唇根本没有碰上,这种若有似无的亲吻让她浑身都开始酥麻。   干净的气息被她悉数呼入,却不自觉想要印证一下到底碰到了没有。   往回收了微寸的唇瓣,伸出舌尖来,轻触到他的嘴唇。   双方的身体同时一颤。   郑之湄前一秒还傻愣地想,确实是碰着没错,但后一秒差点连呼吸都透不过来,胸腔里的每一分空气都被他长驱直入地摄走。   一记绵长而深切的吻停下,两个人都气息不匀地互抵着额头,鼻子碰着鼻子,也分不清楚是谁的呼吸。   “你真的……”林惊羽喘着气,“别勾引我……”   别勾引他啊。   她是唯一的那一个能够勾走他心魄的人。   多么坚韧的定力都会在她面前尽数化解。   郑之湄有点发晕,眼前一阵一阵黑,舌头被他缠绕吮吸得发麻到了舌根,根本说不出话来。   可她发誓,她是真的没有想要勾引他,那只是下意识地反应而已。   胡乱摇着头,却觉得头更加晕。   看到她已经有点站不稳了,他将人横抱起来往床边走去,她未必是故意,他知道的。   可有些时候就是她本能的一些小动作才能击溃他的所有。   等郑之湄看到床帐的时候,抓着他的衣袖,终于挤出了一个字:“别……”   林惊羽贴了贴她的脸,抱着她坐在床沿上,轻叹了一口气,“你以为我要做什么……我知道不可以的。”   他知道不可以。   他们都知道。   尚在孝期还未满一年,还不能够行房的。   若连这点控制力都没有,岂非不孝?   郑之湄搂上他的脖子,差点想咬掉自己的舌头,脸红得埋在他胸前梳理着自己的气息,同时在他大腿上调整坐姿,有些难为情。   不料这个举动更是换来他的低声警告,“别动。”   可能觉得自己脱口的语气重了,林惊羽还拍着她的背,而拿空着的那只手揉了一下眉心,周身的青云功法已经运起。她就一次又一次挑战他的底线吧,又在他怀里乱蹭什么。   不动,不动,她不动了,郑之湄也感觉到了他的变化,是她熟悉的变化,身体觉得被闪电的电流淌过,也吓得一动都不敢动,大窘不已。   林惊羽深吐了几口气,侧过身把人放在了床上,问着脸蛋红红的她:“要吃点东西吗?”   “不用。”肚子不是很饿。   “洗个澡?”   她一顿,没有立马回答,是有几天没换过衣服了,虽然她不像雪琪师姐那样对清净有高要求,可也爱干净,但——   这样真的好吗?   林惊羽身上亮着若隐若现的清光,“你身体需要养,喝点粥,我让小二烧几桶热水送上来,会舒服一点。”   “嗯。”她点着头,也不是很敢去看他。   脑子里胡乱把思绪岔开去。   烧热水什么的,其实根本不用劳烦店家,就算他们送上冷水她也能把水烧开。   什么奇怪的想法……她敲了敲额头。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继续放糖,你来吗? ☆、意难终   厢房内的气氛有些旖旎。   这绝对不单单来自于亲自上来的老板娘退出去时候说的那句“这新到的浴桶两个人一起也没事”。   红木架上挂着她脱下来的衣服。   郑之湄缩到热水里,只露出一个头在水面上,转过头的时候,一双眼睛也刚好露在桶壁的上方。   林惊羽很君子地背对着她在桌前喝粥。一大盅,一副碗具,她先吃,他用着她用过的碗和调羹。   她觉得脸上开始热起来,倒不是被热气熏的。   她第一次,第一次在男人身边洗浴。   即便这个男人是他……   然而……   她并没有胆子像平常那样将水花撩起来往身上泼。那样的声音在这安静的空间里大概更突兀吧。   想要打破点什么,郑之湄开口随便说着,“小诗跟我说,你上小竹峰看了我是吗?”   “是。”   “文敏师姐放你上去的吗?”小竹峰所有事宜,自师父去了祖师祠堂后都暂且交到了大师姐手里。   林惊羽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应了一声。   自之湄昏迷不醒后,他送走了焚香谷一行人,再三向上官策求证她只是力竭需要休息后才回到祖师祠堂守灵。   下山的时候,是第二天就要走。   真实的情况是,想着走之前再去看她一眼,哪怕是一眼也好,就直接上了小竹峰,靠着斩龙和玄火鉴的渊源找到了她的房间,也忘了这一脉的规矩,没跟任何人禀告。   抱着她睡了一晚上再从她房间出去的时候才被那个叫“小诗”的师妹撞见,于是只能又见了文敏师姐。   他熟知青云各项戒律,成文的,不成文的。   现在想想,通报一下怎么了,文敏师姐还会不让他上去?   郑之湄没觉得他哪里不对,又说:“看到我房间里的金鱼吗?”   “看到了,第一次见面之时你手里捧的鱼。”她捧着的鱼,白色的金鱼,他名字的谐音,尾处有一抹红颜斑点色,像是大雪纷飞中一株傲凛红梅。   想到了旧事,林惊羽觉得味道一般的粥都美味起来。   “它们叫‘山药’和‘荔枝’,养在青云山上应该能够活很长久……”   郑之湄又絮絮地说了一些话。   林惊羽或真真切切地听着,有时想到什么也会走神,她吃剩下的粥吃了许久都没吃完。   本来想提醒她可以从浴桶里出来了,却听到后面传来她询问接下来安排的声音。   “还去天音寺吗?”他原本应该已经在须弥山上,可就是因为她又折返回来。   “去。明天一早我们就动身。”林惊羽放下了碗。   天刑厉雷……兽妖现世都没能降临的天劫……三个多月来他几乎踏遍了中原大地,山川河海。   可他要找的人,却都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半点踪迹都寻不到。   没有听说什么地方有异动,所到之处也丝毫感知不到任何太极玄清的气息,他放出去的龙首峰的传声决没能找到任何人。   这时候,须弥山上出现了天雷。   究竟是什么样的妖孽?   天刑厉雷是天劫,有妖孽现世,为天地所不容。   他是真的疑心鬼厉和雪琪在天音寺,毕竟那帮僧人是不会甩手放任鬼厉不管的;而鬼厉……草庙村的事,鬼厉会不会在佛门与那些和尚开战?   问了金瓶儿几句,那妖女顾左右而言他,也不知道话里面几句真几句假。   但如果不是他们。   会不会是道玄师伯?   因为已经压不住诛仙剑的反噬,所以要上须弥山求助,那么追寻下山的田师伯是不是也在佛门?   他不想看到他所熟悉的任何一人出现在天音寺,却不得不担心。   鬼厉不是坏人是善人。   道玄师伯是为了青云为了天下。   “你别多想,放宽心。”感受到了他有不安,郑之湄温声细语,“大师们其实都有大善,普度众生不是说说而已。”   听了她的话,林惊羽让自己相信,“嗯,不会有事的。”   她总有纯粹的纯净。   其实这种宽慰的话没什么切实的理据,甚至空空洞洞的也没什么内容,像极了随时挂在嘴上又顺口一说的言语。   可他就是能够定下心来。   之湄也对生活和未来有担忧,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世间不是无风无雨也无浪的,可就算她不再是十多年前那个没什么忧虑的小女孩,她的忧虑还是那么纯净。   耳边突然响起在祖师祠堂的时候水月师叔说的话,“……所有人都觉得我最喜欢小敏和琪儿,事实也是这样。但之湄是不同的,她很懂事,很有礼貌,以最大的善意去对待别人。她一点一点长大,看着她,我感觉到世事是如此的简单,这样的感觉前所未有……”   之湄能让自己的天空一碧如洗而万里无云。   这样的她,连站在她周围的人都觉得是温暖的。   “啊——”   “哗——”   “砰——”   林惊羽一惊,连忙退开长凳起身走到浴桶旁边,看着之湄咬着嘴唇靠在桶壁上,清澈的水泛开涟漪,还洒了一些出来泼在地上,“怎么了?”   她摇头,“起来的时候没注意,脚滑了一下。”   “撞疼了?”   “没有,就稍微撞了一下,疼都不疼的……”说着,要证明她没事一样站起身来,可身体刚离开温水、一阵湿凉蔓延开来她就觉得什么地方不对了。   她没穿衣服,什么都没穿。   而他还站在她身边。   雪白的肌肤,身段曼妙,雪盈的丰软滑落水滴……林惊羽眸色暗得深沉。   比这还窘迫的事也是没有,郑之湄是真的要申明,“没,没……”声音细若蚊呐,轻得连她自己都听不见,“没想勾引你啊……”   往后一退,岂料脚底再度一滑。   他眼疾手快把不着寸缕的人捞起来,也顾不得水花四溅都扑在他的身上。   如瓷雪艳的肌肤被水烫得泛红,有种白里透红的晶莹,湿答答地圈在怀里,似从水里伸展开来的芙蓉花。   他僵硬着身体,难耐的感觉汇集到小腹处。   “咚——”   什么东西掉入水里的声音。   又是什么东西击中他的心坎。   她刻意没有解下怕打湿的长发,此刻失了那固定的簪子,像是黑色的瀑布一样四散下来,黏上湿漉漉的身体。就算挡住了林惊羽在后面的视线,可前面的曲线玲珑又能怎么办?   他在她的头发上杂乱而轻浅地吻着,掠过她水润的眉眼,擦着脸颊去亲吻颈窝,轻舔锁骨,大手不受自己控制地从腰身滑上她的丰盈,又埋下头摩挲,呼吸紊乱得几乎要打结。   “惊羽……嗯……”郑之湄轻栗迷乱着跌依在他怀里,却努力地去找清明的思绪,心里很懊恼,“我……我冷……”   她是胡乱找了个理由,可林惊羽是真的一下子就停了动作。   担心她生病着凉的念头超过了一切。   水温确实已经渐渐冷了下来。   他直接把人从浴桶里抱出来。   “衣服……”郑之湄再度找到自己正常的声音,“包……袱里……”   林惊羽掌心一摊,青碧色的流光包裹着一团衣服飞到两人身边,原本是叠好了的,这下也散乱起来,勉强被清光串联着。   她站在他的鞋子上,身形有些不稳,只能抓着他的衣服。眼里雾蒙蒙的,焦距涣散,有些无措地看着他。   这样的人,这样的景,根本不能够去看。清光腾起,林惊羽无奈地想,太极玄清道被他用来压制最本初的欲念,算不算辱没了先人。   郑之湄实在无地自容。   就算他们有了肌肤之亲,就算他们有了夫妻之实。   可那穿衣服都是她自己来的。   外面的衣服也就罢了,外袍,外衣,萝裙……这些就算了。   可是里面的——   她闭着眼睛不敢去看,羞涩万般。   手臂被抬起来……   头发被撩开放下,又放下撩开……   腿被抬起来……   他应该是尽量让他自己别碰到她,可是指尖还是偶尔擦过她的皮肤,两侧身,小腹,腰骨,臀股……   当他把中衣给她穿上的时候,郑之湄才小小松了一口气,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烛光之下,他给她一颗一颗扣着腰侧的衣扣,认真,专注。   直到扣完最后一颗,他抬起头来,漆黑如墨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一丝欲念,清澈得像是高山上融化的雪。   林惊羽抱着她到床上,拿过被子帮她盖好,正欲转身,袖子却被拉住。   她扯着他的衣袖,“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是不是不高兴了……   她所谓的无意害他狼狈,害他压抑,也害他窘迫。   其实明明可以去感知他的心声,郑之湄却不想要那么做,她想听他直接告诉她。   林惊羽顺势在床沿上坐下,把她两边的长发别到耳后,“没有,我没有不高兴。”   “对不……”   “也有我的问题。”他打断她的话,把她连同被子一起抱住,说着心底最真实的声音——   “你没有对我设防,我很高兴。”   “你没有对我戒备,我很高兴。”   “你为了我而拒绝我,我也高兴。”   “之湄,我们都是第一次要和另一个人在一起生活,不是父母,也不是兄弟姐妹……”   “你有局促,我也有。”   “你觉得有不太自然的地方,我也有。”   “你会觉得害羞难为情,我也会……”   “但……我们是彼此最亲近的人,就像普通夫妻那样的相处,我们一点一点磨合,好不好?”   他是极少数地情况下才会说那么多的话,淡淡的却也温柔的话。   郑之湄枕着他的肩膀上,而后抬起头,对上他如墨的眼睛,“好。”   当然好。   没什么不好。   那不是芥蒂。   那也不是隔阂。   都是想为了彼此更好,有些窘迫又尴尬的局面、有些意乱情迷却不得不停止的局面、有些缠绵悱恻却大煞风景的局面……也许在以后的生活中还会出现很多很多。   可他们彼此相知且相爱,都不是问题。   林惊羽摸着她的头,“把头发都弄干,早点睡,明天还要赶路。”   她凑到他唇上吻了一下,发出“啵”的声音,“我等你一起。”   他把她重新扣回来,也吻了一下,再一次重复,“头发。”   “知道。”   半靠在床上,也脸红,也心跳加速。   他在木桶里洗浴,郑之湄看一眼,低下头,又看一眼,低下头……   她捂着发烫的胸口,眉眼盈盈如水。   爹,你瞧,我找到了一个多么好的人,这也是你认可的人。   林惊羽也着中衣而来,俊颜清朗翩翩,手里拿着掉在水里的那根玉簪放在床头,翻入她为他留的半边被子,搂她入怀。   与此同时,厢房内烛火乍灭。   暴风雨过后,难得迎来了这样温馨的夜晚。   当然,有些事,她就不需要知道。   比如说,他刚才用冰系水诀过了一边木桶里的水,他洗的,实际上是冷水澡。   否则,温香软玉在怀,这一夜或许要难过。   为此,他还把火凰炎玉搁在了斩龙剑旁。刚才看到那玉佩的时候他有一瞬的念头想过把今晚种种克制不住统统推给它,毕竟是至阳之物放在了他身上。   可有了这个念头他就嘲笑自己,定力不够还怪到物件头上去。   听着之湄浅浅匀匀的呼吸,林惊羽也闭上了眼。   修仙百年长寿,倒真不如做短短几十年的一世凡人。   如若没有七情六欲,生命就像死水一样枯寂。   而他有她,便已满足。    ☆、须弥山   郑之湄见过不少山脉。   青云山连碧锦绣,烟波浩渺。   渝都空桑山巍峨雄壮,气盖天地。   南疆十万大山重峦叠嶂,山高水险。   而须弥山——   同样高大绵延的山脉却像空中的湖水,水平如镜,通身都被盛大的佛光普照,金芒万丈。隔得老远就能够听到钟鼓声声,不响,可每一下都带着无上的圣大。   山麓有开放给老百姓上香拜佛的十八寺庙,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香火鼎盛。   她和林惊羽在高空之上都能嗅到人间烟火气。   天音寺坐落在最高峰芥子山上,非人力无法到达。   但快要到山顶的时候,两人还是只能步行上去,因为佛气之盛,非佛门中人无法御空而入,否则就要被金光绞为碎末。   “青云门林惊羽、焚香谷云之湄,拜见天音寺方丈普泓大师。”这是郑之湄对着山寺前的一个扫地僧开口的话。   说完,她看着身边的人,好吧,他表情淡淡的,浑身好似氤氲着清冷的雾霭,其实想也知道,他对天音寺的人才不会有这般恭谦的态度。   那年轻的僧人看着他们两人,打了一佛礼,“原来是青云和焚香谷的施主,两位师兄师姐里边请,贫僧这就差人回禀方丈师兄。”   方丈师兄?   难道这个不起眼的僧人会是“普”字辈的大师?   当真佛法高深到了这种境界而一眼两眼都瞧不出来?   别说是郑之湄,林惊羽也微微皱眉。   看到他们的疑惑,对方开口解疑:“普泓大师伯已辞去方丈之位,如今天音寺方丈为我‘法’字辈大师兄法相。”   “因为天刑厉雷?”林惊羽问道。   那人步履一顿,“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好在有惊无险,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林惊羽微蹙的眉心并没有舒展,也不知道是因为扫地僧没说清楚,还是对方张口闭口就是“阿弥陀佛”。   郑之湄拉着他的衣袖,伸手上去帮他抚平眉心,“这位师兄说了,有惊无险,你想问什么,等见到法相师兄,自然分明。”   “嗯。”他淡淡地应着。   法相邀他们后山相见。   她一愣,第一反应就是按住林惊羽,“你知道的,法相师兄不是那样倨傲的人。”   后山见客确实说不太过去,但对方这么安排总有他的道理。   她知道惊羽的耐心在这里快要被磨光了。   僧人和尚们一举一动都极为平稳,换个简单通俗的词来说就是,慢。   走路慢,说话也慢,一句话一半都是佛语,还是那种拖音的调子。   主殿外,佛祖前,就算她没有那么的信佛,也还是对着巨大的佛像拜了拜,嗯,到底是信一点的。而林惊羽则直接背对过去,清高冷傲的性子发挥到极致。   好歹是人家的地方,她忍不住在心里叹气,你怎么也装装样子。   否则对方怪罪下来,一言不合,岂不是在这里就要打起来。   佛祖面前,多罪过。   她理解,理解的同时更心疼,那种感同身受的心疼。   然而这一关他要是不过,他一辈子都走不出来。   好在,法相没让他们等太久。   后山就后山吧。   芥子后山是断崖。   郑之湄终于知道她对须弥山第一印象——水平如镜,是怎么来的。   那是一块高逾七丈、宽逾四丈的山壁。   笔直垂下,材质似玉非玉,光滑无比,倒映出天地美景,远近山脉,竟都在这玉壁之中。   法相身着红黄僧袍,就这么站在绝壁之前,即使周身佛气盛大,也渺小得如同草芥一样。   然而走进了才发现,那山壁之上居然有一道裂痕,一道碎裂这整块玉壁的裂痕。   “阿弥陀佛,林师弟,云师妹,青云一别,也许久未见了。”   身边的人是不会打招呼的,那就只能她来,“法相师兄,好久不见。”   林惊羽的注意显然放不到这些寒暄上,他开口就是正题:“无字玉壁为什么损坏?”他所了解的、有关于天音寺的各种,都是万师伯告诉他的。   无字玉壁,不知来历。   可还无天音寺出现的时候,便是须弥山中佛气最是肃穆祥瑞之处。   天音寺祖师在那无字玉壁之下领悟出世代相传下来的无上真法大梵般若,由此奠定了天音寺一脉在天下修道中的地位。   可如今,它裂了。   法相叹道:“玉壁从天刑厉雷下救下渡劫之人,因此损毁。”   林惊羽黑眸暗沉,声色有些沙哑,“引发天刑厉雷的,是谁?”   “鬼厉施主。”   鬼厉。   张小凡……   林惊羽只问:“怎么回事?”   让他相信鬼厉会是天地不容的妖孽?怎么可能。   法相终于走上前来,走到了他们面前,“兽妖一战中,鬼厉施主体内三家功法相冲,又有噬血珠在侧,加之他心绪紊乱,家师普泓上人本就有意想要将他带回天音寺,岂料被陆师妹带走……”   他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原来,他们西去蛮荒,找到了魔教天书第五卷以压制噬血珠戾气,但天书高妙精深,缺少了第四无法上下成行,最终两人还是上了须弥山。”   僧人回过头去看了一眼碎裂的玉壁,手中一颗颗捻着佛珠,“师父衔本门佛法最是高深的僧人在这里摆下伏魔大阵,一方面是想要化解噬血珠戾气,另一方面也是要平稳他体内的大梵般若。但——”   法相转过头来,“因缘际会,鬼厉施主道行修为极深,无意识便破了天音寺的伏魔大阵,可此阵以无上佛力而成,阵破之际谁也没想到会触动天劫。幸好有无字玉壁相救,可为此,师尊们都也重伤闭关。让人大叹的是,魔教天书第四卷,就藏在这山壁之中。”   天书。   无字玉壁。   郑之湄很惊讶。   魔教的东西,在万蝠古窟,在蛮荒,都正常。   可居然还在魔门!   这样的事,还真是前所未闻。   难道这就是世道,这就是天道。   就跟焚香谷一样,以毁天灭地的八荒火龙为镇古至宝。   正,魔,妖,义,邪……   或许就是这么相辅相成,有此,比有彼。   郑之湄去握他的手。   磨着他微微粗硬的指节和薄茧。   林惊羽神情还是淡淡的,深如黑潭的眼睛里不辨喜怒,看着那光滑的山壁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佛光无声。   山峰也无声。   半晌,他轻笑了一下,握紧了手中的细软,言语低沉而宁悦:“天刑厉雷是天地刑罚,可佛门灵物甘愿碎裂也要相救,只怕不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而是上天有好生之德。”   “阿弥陀佛。”法相打着佛礼,“自然,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载物之厚,狭隘不过是人心。”   还真的是有惊无险。   无事就好。   郑之湄问法相:“那鬼厉和我雪琪师姐是下山走了吗?”   这个问题,法相还没有回答,就已经有清冷的女声从他们身后传来,“之湄,惊羽。”   她转过头去,从一条通幽小径蹁跹而来的绝色女子,正是陆雪琪,手中的天琊神剑散发着缥缈的蓝光,衬得主人风姿绰约,如九天仙子降落凡尘。   “师姐!”郑之湄松开林惊羽的手轻跑着过去。   陆雪琪先是打量了一下师妹,又看着跟上来的林惊羽和法相,说:“在天音寺有了其他太极玄清道的气息,而天琊也告诉我有熟悉的仙家法宝出现……”   在青云门的九天神兵,七星、轩辕包括天琊和斩龙,相辅克敌几百年,其中默契之深,不足以用言语来表达。   “师姐你还好吗?在蛮荒有遭遇什么艰险?”她担心陆雪琪的情况,即便鬼厉和陆雪琪都高手,可也是负伤而去,听到法相说什么蛮荒,听着就是荒芜险恶之地。   这下安心了,美人窈窕清丽,安然宁立,许是在外久了,身上冷傲清绝的气质也淡了几分。   “我无事,倒是你——”陆雪琪问,“身子可好些了?”她离开的时候,师妹还昏迷不醒着。   许久没有看到对方这样滢滢涴涴的姿容,世事沉浮而一如往昔,心情也好上不少。   “我已经好很多了。”   陆雪琪又问起了恩师的情况,“师父她,怎么样了?”   郑之湄先是摇头,而后又点头,“师父守在祖师祠堂里,我觉得——”她组织着语言,“那是师父最好的归宿。”   一生的痴恋得到回应,守在那人守了百年的地方。   是最好的归宿。   “我会尽快回去,向她老人家磕头请罪。”   郑之湄轻轻抱了一下师姐,想给她安慰,于是另起话题,“小凡呢?”   “他在小佛堂里修习打坐,这里佛气浓厚。不稍时日,待他新修炼的两部天书与青云、天音功法相合于血肉,便可下山去了。”   “那我们就,去看看小……鬼厉吧?”郑之湄回过身去看林惊羽。   法相师兄口称“鬼厉施主”而非往日的“张师弟”,想必,鬼厉暂且还是鬼厉,他还是没愿意做张小凡,可惊羽本就是担心他才到天音寺来的,不会看他不看就下山了吧。   而林惊羽也确实没想要去看他。   天刑厉雷之下都能安然无恙,这世间大概除了人情,也没能再伤到他的了。   是鬼厉还是张小凡,他的确在意,可这些在性命攸关前,就显得微不足道。   他看着那条僻静小路,又对上陆雪琪的目光。   其实,他一直相信张小凡会回来,八荒火龙之下的战斗就是最好的证明,鬼厉没有视林惊羽的生死为无物。   同时,他也信陆雪琪能把他带回来,向来理性内敛的人做出最冲动骇俗的事,就已经寄出了此生最大的勇气。   郑之湄在陆雪琪和林惊羽之间来回扫视,他们怎么都不说话呀。   这样面对面站着又看着,都没什么表情。   等一下。   她又摇着脑袋左右看了一个来回。   难怪觉得哪里怪怪的。   真是像极了在照镜子,虽然这话不是很妥当,但确是很贴切。   此时此刻,是为了小凡吧,如同早晨清冷的露珠一样,清越又带着些孤傲的两身白影都凝着眉,神色淡淡的,感觉很相似。   现在回过头来才注意到,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师弟”“师姐”的称呼早已经没有了,彼此就像是两个有相仿际遇的朋友,更加亲切自然些。   这很好,她想,兄弟姐妹,大家都是一家人。   还是陆雪琪先打破沉默,她问林惊羽:“我和鬼厉从蛮荒回来就听到了消息,青云掌门人之位已经由萧师兄接任,如今青云百废待兴,你此番下山——”她看着发呆愣神的师妹,“是和之湄去趟南疆吗?”   郑之湄回过神来,听林惊羽说:“是要去南疆,但道玄师伯和田师伯下山良久也没什么消息传回,掌门师兄让我下山寻寻他们,此外,我还要找苍松。”   陆雪琪点着头,她也听到了万剑一师伯临终的遗言:“他心念万师伯,必然是想循着过去的踪迹,数百年前名动天下的五人行,虽然我和鬼厉没有在蛮荒圣殿见到他,但秦无炎却说,半年前,他闯入过圣殿,可不知怎么的,又消失不见。”   林惊羽拧着眉毛,五官冷峻下来。   师伯的事情,青云严令正教众人不许外传,而苍松如果知道这件事,他一定会主动上青云。   半年。   在苍松的认知里,是道玄害死他最敬爱的师兄。   那会不会,他是找诛仙剑去了?   那么,就一件事一件事来。   林惊羽转过身,握紧了手中的斩龙剑横在身前,对法相开口:“草庙村遗孤林惊羽,为我全村四十二户人家共二百四十七人,向天音寺讨教。” 作者有话要说:  新的时代来临啦,都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天音寺   轮回珠的金光与笼罩在须弥芥子山上方的光芒交相辉映,不是人间富贵的金色,而是普度众生的慈悲佛色,庄严肃穆,流淌在空气中。   郑之湄以为不会是法相出手。   毕竟,人家已经是方丈了。   最终还是跟她在草庙里说的那样。   打一架。   打上一架。   林惊羽说了,不论输赢,此战之后,草庙村就只停留在他的记忆力,以最美好的样子,以那一晚之前的样子。   法相也说了,他不会相让,不会手下留情,此战之后,希望林惊羽放下与天音寺的芥蒂。   “担心惊羽?”陆雪琪问她。   郑之湄摇摇头,玄火鉴在身前为两人挡着席卷的气流,“不担心,他不会输的。”   法相道行很高,能得普泓上人许以方丈之位,单从功法而言,天音寺的大梵般若大法只怕到了上上层。   可林惊羽不会输,她一直都坚信着。   屠村灭门之仇,一直都是他心里的刺。   如果想要彻底放下,把刺□□,就还要经受血淋淋的痛。   她担心的,是他的痛。   林惊羽心魔已除,但执念仍在。   他要报仇,仇人已经死了。   可这么多条人命,怎么可能因为普智已死而恩怨两清。   他只是想要证明。   若当年的他是现在的他,那他能不能守护草庙村全村平安?   能。   必须能。   就把法相当做普智,就回到当年的草庙村,就回到那个夜晚。   他要挡住对方的攻击。   他要把对方击垮击退。   两样法宝,轮回珠和斩龙剑并未相交,但漫天金芒和碧剑荡出的水色剑气搅缠碰撞,使整个场地之上都充斥着“哧哧”的呼啸声。   法相周身都被佛光包裹着,轮回珠上下左右浮动,化解着林惊羽连绵不断的攻击。   林惊羽手持斩龙,碧青芒如利刃一样穿透厚厚的金光,起伏扭转如游龙一般,发出穿透风云的雷动之声,有如万马奔腾。   林惊羽御到半空,脚踏七星方位,天空之中远远劈裂开来的银影闪烁不止。   “九天玄刹,化为神雷。煌煌天威,以剑引之!”   所有电芒汇聚在一起,十数秒后,在那声惊天动地的霹雳声中,往法相及他的轮回珠劈下去。   “轰——”   “轰——”   “轰——”   空气中划过道道窄薄清脆的剑光,宛如碧绿水晶利刃纵横而过,这碧色豪光把佛光分割成许多块。   地面上狂风乱舞,强力气流仿佛要把人生生撕扯开,陆雪琪又祭出天琊挡在她和郑之湄身前,刚一侧头,就看到一个黑影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们身后半步的地方。   他。   终究还是出来了。   鬼厉看着金色的“佛”字源源不断地从法相身上出来,抗击着半空之上不知疲倦的攻击,金光耀目,不可逼视。   他仿佛,仿佛也回到了当年,回到的草庙村,回到了那一晚。   小小的他就站在村头草庙外。   看着两人斗法。   苍松使着神剑御雷真诀。   普智使着大梵般若。   当时,他觉得自己要死了。   当时,他晕了过去。   如今——   这些场面都淡去了,他还能不动如山地看着这场比试。   他在历天劫的时候放下了当年的仇恨,而后一身轻松。   现在就看林惊羽的了。   “轰——”   “当——”   电光与佛光相撞,火花四溅开来。   法相往后倒退了几步,“好!林师弟道法高深,贫僧佩服!”他扔出手里的一串佛珠,绳线被崩断,八颗大佛珠围绕着轮回珠圈圈转动,被围绕的法宝顿时白光如昼。   长剑在在阴沉的天空下灿放着深渊一样的碧绿,既而跟它的主人一起,化作一条碧透长龙,吟啸震天撼地,翻腾盘旋后朝下首俯冲而去。   林惊羽脑海中不断晃过那血海画面。   大大小小。   男男女女。   熟悉的人,都躺在空地之上,身体僵硬,一具具尸体,血流成河。   整个草庙村沦为地狱。   “惊羽,我且问你,圣人之言,温、良、恭、俭、让,何解?”   “惊羽,你今日是不是又在学堂上跑出去玩了?”   “你呀,就好强吧,这么好强,大了当心有你苦头吃。”   “你就给我安安分分地读书,别整天也想着什么修真求仙……”   “惊羽,你好像又长高了是不是,衣服又得给你做新的……”   爹,娘……双亲的音容笑貌逐渐清晰起来,又渐渐模糊起来。   他们临死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   会有时间给他们去想一些事情吗?   如果有,他们看到他不在,那一刻会是庆幸的吗,因为他不在。   他活着。   他躲过了一劫。   他们生命的延续好好存活在这个世界上,带着他们的期待,带着他们的爱,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会是。   父亲严肃刚正的训辞……   母亲温柔慈爱的软语……   印烙在他的记忆深处,温暖,可贵。   所有的画面又重新组成其他,大师兄的拳拳爱护,田师姐的嬉笑怒骂,还有,之湄的温言细语……   白光耀目,碧光深沉刺眼,碧龙和八珠绕日之势搅缠成一个巨大光团,似乎要彻底淹没自己。   突然,一道金色佛光突然从光团中心射出,宛若洪水之于长堤,起先不过小小一点渗漏,但转瞬就迅速扩大,最后整个长堤哄然崩溃。   与此同时,佛珠落地,滚在地面上四散而出。   林惊羽白衣潇潇从空中落下,手里的斩龙剑如长鲸吸水般将无数道急速乱窜的光满全部吸入,吞噬得干干净净。   郑之湄想让这场比试到此结束。   同道中人,不必你死我活,点到即止也就是了。   再打下去,可能结果也还是一样,法相很难胜出,林惊羽不输也赢不了。   不过她认为,其实惊羽已经赢了。   法相自己说的,须弥山芥子峰是最祥和神圣的地方,佛气汇聚精华之地,那必然有助于他们佛门的修为。   她是知道林惊羽是什么样的人,一往无前、当者披靡,什么事都要求个结果,否则不会轻易退让。   同时她也注意到,惊羽到现在都没有动用斩鬼神。   佛门清静之地,动用鬼神丧胆的杀招。   她有点怕,觉得这个地方不太好。   那种九州炼狱式的杀招,真的不会被须弥山上方自带的佛气给绞噬吗?   法相红黄色的僧袍被狂风吹得打鼓,衣袂猎猎,双手运起巨大的佛光,刹那间,刚才还暗黑的整座天空顿成一片金色海洋,再也看不到其他的色彩。   林惊羽依然在用神剑御雷真诀,天雷滚滚,电芒闪动。   在这等辉煌至极的光海之中,绿芒,一点,两点,开始只是透着细微的几道,之后越来越大,最后以万丈清光,壁空而去,仿佛连空气也好像骤降了好几度。   那是碧绿色的闪电。   带着藐视天地的傲然,不可一世的豪迈万丈,冲着法相而去,凝而不散。   轮回珠又缓缓祭起,耀眼的金色光芒闪烁,扩展出去,在外围形成了一道方圆的光环,将法相笼罩住。   万道碧光聚拢在一起,原本呈现金色的天空中的云海,一点一点染成黑灰色,而黑云边缘不断有电光闪动,天地间再次一片肃杀,狂风大做。   “天地正气,浩然长存,不求诛仙,但斩鬼神!”   郑之湄提心吊胆地往天空中看去,黑云压顶,成末日狰狞之色,那光电的枝桠伸展出灰黑色的云团,张牙舞爪、肆意凌厉,遍布整个天空,带着要把整个世界都撕碎的力量。   佛光,哪里还看得佛光……   一颗心还未放下,又紧锁起来。   不,真的有。   她张大了嘴巴,不可思议地看着法相身后突然光芒四溢的无字玉璧。   那破了的无字玉壁。   有裂痕的无字玉壁。   裂痕在哪儿?   哪儿又有裂痕?   玉壁金光灿烂,熠熠生辉,光华流转照耀得人根本就睁不开眼睛。   光幕越来越亮,佛气之盛超出法相身上的千万倍,那是睥睨众生的气势!   “惊羽!”心提到了嗓子眼,拉过玄火鉴就要往战局当中去,红光大涨,似一朵九天之上飞速的红云。   但同样有一个人似魅,速度比她更快。   一个黑影快得连幻影都没有,如离弦的疾箭般飞弛而去。   金芒漫天席地一般涌来,将所有人都笼罩在一起。   在如日晖盛大的、光的海洋里,郑之湄闭着眼睛也准确无误地拉住他的衣服,旋身挡在他的身面,驱动着玄火鉴喷射出烈焰繁花,形成巨大的光照。   几乎是和她的动作同时——   她的腰上搭上了一只手,被用力地握着。   再一次旋了一个身。   突然间,所有的金日光都消散了。   眼睛里所弥漫起来的都是红光。   郑之湄这才重新反应过来,她被林惊羽按在怀里。   探出头来,一抬眼就是他棱角分明的下颚,刀削剑刻般冷峻。   他们被她动用的玄火鉴的红芒照耀着。   而林惊羽一只手圈住他,另一只手则是伸展开去像是在阻止什么。   阻止什么,她也看到了。   惊羽摁住了鬼厉的手,鬼厉手上烧火棍青光渐渐舒缓下来。   法相闪过了焚香红火,僧袍有烧焦的边角,而他本该的站位面前,一把碧剑停在那里,坚韧如水。   “之湄,还不撤了玄火鉴。”   听到陆雪琪的声音,郑之湄后知后觉一个摊手,玄火鉴钻入她的衣袖,红光乍消。   林惊羽还揽着郑之湄不放,只松开了另一只按住鬼厉的手,眼底的波澜很快被遮住,语气淡淡:“我尚能自保,你何必多此一举。”   鬼厉也放下了拿着法宝的手,表情淡漠,几乎于没什么表情,“芥子山上用斩鬼神,幽冥炼狱的凶戾杀招,你也不怕死无葬身之地。”   “我浩然磊落,引不来天刑厉雷。”   “浮屠救人、功德无量的无字玉壁反视你为鬼神诛杀,浩然磊落别是大言不惭。”   “血公子什么时候也会口吐佛语了。”   “正道什么时候也自相内讧了。”   “我与法相师兄交流功法。”   “步步紧逼,不肯退让?”   “你……”   林惊羽还想说点什么,但是怀里的人使劲拉扯他的衣袖,就只好作罢。   努力把脑海里两个小少年互掰手腕互道“服不服”的场景给抹去。   法相收回了轮回珠,打了佛礼,“阿弥陀佛,林师弟自有分寸且知轻重,斩龙剑已经停下。”   注意到林惊羽称呼变化的人不只有法相自己,郑之湄也注意到了。   她从林惊羽怀里出来站起身体,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变回从前在空桑山时候的“师兄”了。   他放下了是吗?   愿意彻底从往事中走出来的是吗?   她的眼睛里又像是盛开着她刚才放出的红花,还仿佛在黑色的海洋里摇曳飘动。   林惊羽轻呼了一口气,自然地帮她去捋发,而后侧过身面对法相。   斩龙“哐啷”地一声回到剑鞘里,“嗖——”又静静地伫在主人身旁。   从郑之湄的角度来看,清峻似青松翠竹的脸上终于不再是板着了,那打从进入须弥山地界以后就开始黑臭的脸色终于淡退了下去。   “法相师兄,多有冒犯。”   “阿弥陀佛。”法相笑道:“青云功法奥妙,也只有亲临对战放能体会……”他顿了顿,转过头去看那已经如往昔那样消失不见的山壁,容色更加安慰,“完好的玉壁并非不见,只是化入了山岩。贫僧代表天音寺上下,感谢林师弟。”   “无字玉壁灵性通透,正魔善恶,它分得清。”   “阿弥陀佛,这一消息定能让师尊们宽心。”   郑之湄听出不对的味道来了,问:“你们什么意思?”   法相解释说:“无字玉壁因救鬼厉施主而损坏,贫僧也是没有想到,再相救就能让其复原。”   “我早知须弥山佛光结界鼎盛,天劫之后也没能损坏,怎会行自损之举。就算玉壁没有反应,斩鬼神也不会成的。”   “你故意的!”郑之湄不悦地看着他,嘴角耷拉下来抿得死死的。   敢情他真的是故意。   他以为他是谁,肉体凡胎能承受广罗的佛光梵芒的压制,大罗神仙都不一定能够承受。   就像那块玉壁,碎裂的时候显现出来,复原了就不见,还会不会有其他这样的至宝?   谁知道这芥子山藏着什么他们不清楚的东西。   林惊羽知道她生气了,伸出手去够她,却被人一歪躲开。   伸空中的手什么都没碰到,再够。   也顾不得有这么多人在场,长臂一揽就握到了她的肩膀把人带回来,成功在她发作之前传入心声:“怕你担心才没告诉你,你信我,我不会让自己出事的。”   胸口传来酥麻感猝不及防吓得她一个激灵。   不带这样的。   一点准备都没有。   原本也没生多大气也散了个干净。   郑之湄抬起眼瞳自以为愠怒地瞪了他一眼,却不知道这个眼神在他眼里没什么杀伤力就是了。   得亏是没事。   他是有多自信,又有多自负。   这个毛病,又挑不出来哪里不好。   哼,这次就暂且放过他,先记着。   最好没有下次让她看到,不对,就算她看不到也不能做冒险的事。   必须要约法三章。   必须。   “阿弥陀佛。”法相笑着看着两人的互动,接二连三的事发生,了却了他心中一直以来的挂念,“林师弟可要在天音寺小住几日?”   “谢过法相师兄好意,我有师命在身。”   鬼厉上前来:“我也不多待,就此下山。”也补充说:“天书一事尽可放心,本就是自行修炼。之前放眼天下没有几个人能动得了我,如今更是。”   林惊羽眉心皱着,看了鬼厉一眼没说话。   法相点着头,“那张……鬼厉施主多多保重。”   鬼厉应了一声,听到陆雪琪清温地问他,问一个这半年多来谁都没有主动提起的问题:“你回哪儿?”   郑之湄也竖起了耳朵去听,却听到了一个让她失望的答案,“狐岐山。”   怎么……   噬血珠的魔性肯定是清了的,魔教天书既然会出现在佛门那也不是什么妖邪之物,草庙村的事他也肯定放下了的。   那怎么还不回青云……   林惊羽对鬼厉这个回答也没做正面反应,只是扣起了郑之湄的手,十指紧扣,“我们告辞,法相师兄。”   而郑之湄这时候眼穴一跳,想起了一些事。   她的事,碧瑶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我存稿箱已经空了,嗯,毕竟也快要完结了 ☆、月阴晴   有些夜晚萧瑟。   有些夜晚温柔。   有些夜晚——沉默冷凝。   这是四个人在一起的差不多十五日的夜晚。   从塑日到望日。   林惊羽和陆雪琪一直都是话不多的人,鬼厉成了鬼厉……不对,是张小凡成了鬼厉之后,话也很少。   郑之湄就算再多话,也实在无法扭转他们三个人之间日渐凝固的气氛。   林惊羽要找人,却不知为什么,并不让她插手,每到一处地方就把斩龙剑放出去,还给它挂上了一枚凤形红佩,当做是剑穗,晶莹剔透的,比焚香谷的焚火还要美丽,流转着金光。   碧色的剑影就这样镶着红痕,把整个天空当成了海域,碧龙遨游,淡绿色的光芒遍洒大地,还隐隐可以看到一只炽烈的小凤凰跟着。   白天还好,那薄薄如雾霭的光被太阳削弱了很多,也不会很很多人注意到。   可一到晚上,这样的场景总让郑之湄赞叹,一直抬头望着天不看脚下的路,那根本就舍不得移开目光。就算因为这样有几个磕绊踉跄,也有林惊羽扶着她,半点也不用担心。   而鬼厉,说要回狐岐山的鬼厉。   从须弥山下来后也一直跟他们一路,未曾分开。   说是跟,可能不太妥帖。   可说是同路也不恰当。   林惊羽带着郑之湄走的方向,可以是太多地方都能够到达的路了,可以是很多古城聚落的方向,可以是很多要塞关口的方向,也可以是很多高山大川的方向……比方说,说是去往狐岐山也说得过去。   这中间当然还要说一说陆雪琪。   雪琪师姐没有明确地表示过是跟他们一起去找几位师伯,还是继续跟鬼厉一起直到她想做成她想做成的事。   于是现在这样的情况,对师姐来说好像正好。   而现在这样的情况,对谁来说又不好?   天幕的圆盘很大,皎皎的银辉有些清冷,不如郑之湄手中的银白温润。   她最近把更多的心思都花到了铸犁剑上,有陆雪琪在身侧,虽然没有太极玄清道,但一水儿的青云剑法还耍得有模有样,未见生疏。   美人如鸿,雪白的衣裙月色之下闪着莹光,乌发高高地用一根玉簪固定成流云髻飞舞在空中。   陆雪琪倚剑在一旁看着,嘴角染上一层清浅的笑容。   这才是之湄该有的样子,整个人都美得恰到好处,却又不会给人过分之感。   眉眼如画清澈,透着玉质的莹润饱满,像是白净的玉兰花,娉婷袅袅,清雅不可玷污,如云亦如雪。   剑舞闭,郑之湄又晃着软剑在空气中交叉劈砍了两下。   “唰。”   “唰。”   然后成功把自己给逗笑了。   恰逢斩龙剑从远空之中如水泛光而来,像是故意一样,碧绿的流光被那薄如蝉翼的莹白正巧缠上,敲击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这个也是……   她无奈地握上斩龙剑柄,还有一只手又握上另一端的铸犁剑柄。   这青青白白的光,好生清越淡然。   看来斩龙比较喜欢铸犁而非玄火鉴。   这样也好,等把玄火鉴交到李洵师兄手里之后,她就可以一心一意钻研软剑的剑法了,到时候……到时候可以陪惊羽练剑,但要演变成惊羽陪她练剑这样的场面,就暂且不提了。   手上传来传来一股拉力,她抬眼去看,林惊羽在篝火之旁神闲自若,夜色清凉中他也在看她,如松针被暖风亲吻,里面有似海情深,折射着细碎的烟火,熠熠流辉。   郑之湄很不争气得脸一红。   他还是好看得比芝兰玉树都俊逸,周身风华无限。   “过来了。”   “哦。”她点点头,然后感到手中的拉力在轻轻扯着她往前走。   是他在驭动斩龙。   莹碧色的丝丝淡波若有若无,就好像,两人中间有一根绳,一头在她,一头在他,他慢慢收着绳,把她拉到身边。   总让她想到嫁娶红绫啊。   就几步的距离,郑之湄走得极为不好意思。   一到篝火旁,林惊羽就举过来一块红薯,红红黄黄的冒着香气,看着她就饿了。   “小心烫。”   “嘶,好烫。”她呲着牙,贝齿滑过凉气。   “都让你小心烫了。”他伸回手,放在嘴边吹了几下,又重新递到她嘴边。   郑之湄够着他的手吃着,“果然跟那群蜜蜂打个招呼是好的,刷了蜂蜜就甜多了。小凡,手艺真好,跟小诗有的一拼。”   林惊羽微微皱眉,但是看她吃得开心也没说什么。   鬼厉也递过来一根木棍,香味四溢的木棍。   是野兔。   郑之湄是看着林惊羽和鬼厉手掌心一摊、左右手就抓着灰灰白白的小兔子。   那理所当然又干净利落的举动,简直凶残。   但敌不过——   太香了。   咽了咽口水,她伸手接过来,抓住的不是小木棍而是一只修长的大手。   鬼厉分了一点目光给林惊羽,两人的视线在空中只交汇了一下就移开。鬼厉松了手,回过身去给陆雪琪烤东西。   郑之湄心里叹了一口气,面上却不动声色,自己咬了一口,又让林惊羽吃着,边吃还便问:“小凡你哪儿找的陈皮和小茴香?”   “林子里有。”   “除了这个你还加了别的吗?”   “我随身带着花椒粉和甘草末。”   她顿了一下,“小凡你真该跟小诗认识一下,她是随身会带小叶天香油的人,是吧,雪琪师姐。”无论鬼厉自己,又或是林惊羽和陆雪琪怎么说,郑之湄都坚持喊他“小凡”。   反正,对方纠正过一次之后就再没拒绝了。   当他是默认。   陆雪琪点着头,说了声:“小诗厨艺很好。”   冷漠。   郑之湄觉得空气中很冷漠,烈烈篝火都化不开的冷漠。   她往林惊羽身边靠了靠,两个人侧贴在一起。   她承认她的定力和耐力都没他们这三个人好,但过着这般前言搭不上后语的生活近半月,她也很佩服自己的承受力。   跟雪琪师姐一块儿聊天,没什么。   虽不似和文敏、小诗那般亲昵,但毕竟从小到大的师姐妹了,又共同经历几番生死,感情深厚非比寻常。   跟鬼厉一块儿聊天也没什么。   就挑跟厨艺有关的话题聊,鬼厉会用平淡且平和的语调细细讲着,食材、步骤、火候……   他们还讲不在身边的小灰,脾性、习性之类的,与兽之道,彼此心得也不少。   当然不可能不聊白姐姐的,回到狐岐山的白姐姐,说是和鬼王宗的人相看两厌的白姐姐。郑之湄其实很感念她真的去帮忙找八荒火龙的召唤咒文,而鬼厉也告诉她,白姐姐提过一句,感谢她很多年前顺手而救的那只小狐狸,叫做“小九”的。   郑之湄跟林惊羽聊天就更没什么了。   该怎么相处怎么相处。   口头上的话。   心里面的话。   或明媚温言,或缱绻细语。   然而——   在跟一人说话时是不能点到另一个人的名的,否则,尴尬的就是她自己。   焰火燃烧木柴会发出脆脆的爆声。   郑之湄对林惊羽说,吃了太多肉,嘴巴里很腻,又塞了大个儿的红薯,想尝点野果清清口。   郑之湄也对陆雪琪说,荒郊野岭的附近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梳洗,她们也有好几天不往人烟当中去了。   终于寻到了一个单独可以和鬼厉说话的机会,也是她自己创造的。   “小凡。”她看着鬼厉,手中摸着软剑的银白,“小竹峰的剑招一直最灵动飘逸也最美,师姐用天琊舞剑的样子只要看过一次便难以忘怀……”   鬼厉淡淡地开口:“你这些时日的剑舞也很好看,看过一次也叫人难以忘怀。”   郑之湄不去评价对方无所谓走不走心的言论,继续说:“望月台的景致很好,尤其是在月圆之夜,月华如练,但是那里也是最凄清孤寂的地方,雪琪师姐在望月台对月剑舞十年。”   鬼厉没什么表情,手里摆弄着篝火木柴的动作倒是停了下来。   “你若打算在魔教这条路上一直走到底,那么请你干净利落地跟大家说个明白,青云山上还有那么多惦记你的人,苏茹师叔,大竹峰的师兄,书书师兄,你又知不知道灵儿师姐十多年来对惊羽多好,不仅为了齐师兄,也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雪琪师姐一直都是清冷不多言的,可她心里很柔软也很感性,自有她的一片丘壑,她惹恼了师父,也于师门之前愧怍难当,你若真的对她半点爱意也没有,那也请你跟她说个明白。”   鬼厉松了手中的木柴棒丢到篝火里,“噗啵”的爆音断断续续地响起。   “碧瑶……”   “碧瑶!”郑之湄打断他的话,“碧瑶对你情深意重,我师姐就无半点真心了?如果你觉得有人不顾性命换你的安危才是爱,雪琪师姐也是。当日有多少人想要挡下诛仙剑保你平安,宋师兄,萧师兄,书书,惊羽,哪个不是在乎你的性命,雪琪师姐也不是在乎自己性命的人,岂止碧瑶一个?”   鬼厉霍然起身,脸色泛白,阴沉的眼里有痛色闪过,单手死死握着法宝噬魂,可又不得不控制好它。   郑之湄呼了一口气。   碧瑶其人,她并不了解。   敢爱敢恨的女子,一生都是灿烂明媚,艳丽不可方物。为爱而死,此情可动天地,她也动容。   可人的情感从来就是护短的。   碧瑶与她又有何干!   她说得愈发不客气,“只不过他们没成功,而碧瑶成功了,一样的心,有人死了,有人没死,你就只记得死掉的那个而看不到活着的人……”   郑之湄承认她是故意。   伤人的话,她几乎从来都不愿意说出口的,在此之前她也不会有这样的恶意。   可是——   张小凡。   以爱之名成为魔道杀伐残忍的血公子,这哪里是爱,不过是他为自己找的借口。   “我就站在这里。”她从地上站起来,“我就站在这里。你不是要复活碧瑶吗,我就站在这里。惊羽不在,师姐也不在,你把我带回狐岐山,碧瑶就能活了,我不是你的对手,还不动手吗?”   山风微凉,摇曳着火焰。   鬼厉冷毅的脸庞仿佛从冰冷的湖面里捞出来,很多年前温厚清澈的一双眼睛再难寻得平和,可也找不出狠戾。   郑之湄轻轻笑着:“你跟着我和惊羽这么久,难道不是在痛苦中挣扎吗?惊羽和师姐都能看出你的矛盾而不说破,我也看得出来……”   她上前了一步。   “你为什么不动手?你是鬼厉,不是张小凡,血公子和兽神都能称兄道弟,也不会惧怕得罪青云和焚香谷的人吧。碧瑶不是最重要?整个青云与你相关的人加在一起都不如她,我不过是这些人里普通的那一个,既然如此,还不动手吗?”   她在赌。   赌鬼厉还是张小凡。   对方迟迟不动手,无非动手,他根本就不愿意牺牲她去换碧瑶的命。   要不然,以他的功力,以他在鬼王宗的手下部属,一早就可以动手了。   “既然你现在不动手,那你就不会有机会了。”   鬼厉很强大,三家功法、还都是绝妙高深的功法,九州四海只他一人。   可若真斗起法来,郑之湄也还是信,惊羽不会输。   对……   他肯定会跟鬼厉打起来。   放在此前,若说林惊羽还会有几分愿意也肯相救碧瑶的话,那么自从知道这个代价后,那一丁半点的意愿也散得一分都不剩了。   从前为了张小凡能够回来,但现在有些东西已经悄悄发生改变,被清洗的噬血珠魔性、放下的天音寺之仇、死生之际陆雪琪的相随……而碧瑶活不活,不是鬼厉继续与否卖命鬼王宗的关键。   只要鬼厉想走,想离开,他就不会是鬼厉了。   所以林惊羽也在等。   “我们对碧瑶都没有情谊。”郑之湄继续说着,语气也正常起来:“我也可以老实告诉你,我是不会救碧瑶的。我没那么好的心肠要用自己的命去救一个不相关的人,她的生死于我没有任何负担。”   她愿意为很多人和事去死,青云门,焚香谷,人间正道,兄弟姐妹和朋友……   但是她要为了惊羽好好活下去,与他相偕白头。   惊羽生命中的安慰本来就少,有些得到的安慰还都失去了……   她得为他好好活着,长命百岁,做一个,哪怕做一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也无妨。   还有——   不想救人固然是她的意愿,但若局势所迫,真的有那么一天她非死不可,郑之湄情愿自尽的。   她情愿自己了却自己的命,也不会用这一身的血肉救活碧瑶。   怎么忍心让林惊羽失去她之后还要失去兄弟,因为真到了那时候,张小凡再也回不来了,这下,他真的不会被接纳了。   鬼厉的瞳孔微微收缩,手边的噬魂也泛起了玄青光芒,绽放着冷冷寒意。   看到对方这样的状态,郑之湄免不了反思自己,难道是她的话太咄咄逼人了?   不会啊,这一番话可是她斟酌思忖了良久,连惊羽都没告诉。   可还没反应过来,眼前景物一晃,眨眼间她就被鬼厉带到了他身侧后方,被他一只手护着。   森森杀意。   从脚底开始弥漫起来的冰冷。   她心中一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居然看到了……    ☆、人离合(终章)   林惊羽并不意外会碰到陆雪琪。   两个人实际上都没有采摘什么野果,也没有找什么清泉小溪。   与其说是被郑之湄“支出来”的,倒不如说他们也想透一口气,找个僻静的地方一个人待一会儿,想明白一些事。   毕竟,感到气闷难耐的,并不只有郑之湄一个人。   陆雪琪看着抱剑靠在一棵青松树下的男子,问他:“你放心之湄跟鬼厉待在一块儿?”见到她的时候,他没有多大的反应,过了许久也没见他动作回去。   “那你呢?”林惊羽反问,“你出来的时候就他们两个人,你放心吗?”   “他不会动之湄。”陆雪琪坚定地开口。   “你信?”   “你不信?”   林惊羽直起身来,清冽隽逸的眉目为这夜色也添了几笔墨色,深邃而不浅淡:“到今夜为止,就到今天为止,明天一早分开。你是跟我们一起,还是跟他去狐岐山?”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那个地方,今非昔比,可不再是你独自一个人就能闯的。”   陈年旧事。   当年他们一行人大闹狐岐山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往事如烟,他们的心,都还齐吗?   陆雪琪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反而问起了其他:“你这次出来到底所谓何事?道玄师伯和田师伯又为什么下山?”   林惊羽沉声道:“兽妖浩劫之后,道玄师伯就进入幻月洞府闭关,由田师伯为其疗伤。但没过多久两个人就不见了,一起消失的,还有诛仙剑。那天,灵尊在虹桥碧潭狂啸不止……”   关于这件事,水月师叔也交代过,如若遇上陆雪琪,必当告知,虽然会多一人知道本派秘辛,可多一人知道就多一份助力。   “……诛仙剑杀戮太多太盛,十年之内两度请出,二度之时更是没有七脉天机印的压制。”   “曾师伯是自己隐隐猜出万师伯弑师的真相,又辅以青云往昔志文佐证,而水月师叔和苏茹师叔则是亲眼见到过天成子掌门的下场,魔灵反噬,被逐渐控制心志,变得残忍好杀,六亲不认……”   “我下山到如今已经要四个月了,仍然一无所获……”   陆雪琪的脸色渐渐惨白凝重,一如当初林惊羽知晓这个秘密的时候,“或许,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但愿如此。”   两个人又静静地站了会儿,末了,林惊羽缓缓开口:“有些事,你好自为……”   话还没讲完,腰侧一烫,金红色的佩玦在黑夜里闪着一异样的色彩,既而斩龙剑龙吟大作,声震四野。   陆雪琪大惊,询问之语还未出口,可眼前哪儿还有林惊羽的身影。   那个方向是——   来不及多想,蓝色流光紧跟着碧芒飞去。   黑夜。   黑夜之中也能够风云变色。   漆黑一片的天幕中更有暗沉的乌云压下来。   墨绿色的身影面色狰狞,望之几如魔神,身上所透出来的浓厚戾气,哪里有从前仙风道骨的样子,毫不留情地对着那胖矮的人斩下杀招!   用的是一把古剑,似石非石,似玉非玉,从远古走来的剑,妖魔邪气骇人凄厉,带着末日的气息。   黑色噬魂飞驰而去,硬生生抗下了诛仙剑的攻击,七彩光芒刹那间暴涨如虹。   见此场景,刚落地的陆雪琪面色惶然,但还不等她有动作,斩龙剑“铮”的一声在半空中如裂帛般一剑刺去,剑芒大盛,几如游龙一般张牙舞爪,向道玄扑去。   是道玄。   那个似妖似魔的人,是道玄。   郑之湄到现在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惊羽一直在找的道玄师伯和田师伯终于出现。   可前者早已不是她印象中的样子,手执诛仙剑,杀气森森,宛如地狱的修罗;后者仿佛追赶了很久很久,给人一种心力交瘁的疲惫感。   而随之出现的还有苍松。他就像是一个局外人一样,负手在一边观战,嘴角的笑容冷漠又嘲讽。   天琊的清啸忽而响起,陆雪琪已经加入战局,两重白色身影不带半分俗世光闪烁处,瑞气蒸腾。   田不易被鬼厉搀着,气喘不已,伤势不轻,“快,一定要制服他!”   “之湄。”   鬼厉唤了她一声,郑之湄会意,连忙上前扶住田不易。   天雷滚滚,闪电的光芒霹雳汹涌。   鬼厉高高祭起噬魂棒,黑色的身影瞬时到了对战格局之中。   下雨了。   大雨如注,疯狂倒向这个人世间,仿佛要用这苍天之水,来洗涤人世丑恶。   黑暗的雨夜里,寒意深重,仿佛所有人的呼吸都能吐出淡淡的白气。   道玄出招招招狠辣夺人性命。   他本就是正道第一高手,此刻有诛仙在手,气势之强大无人能挡,宛如杀神降临,残忍冷酷,下手绝不容情,没有一丝怜悯,遇神杀神,遇仙诛仙!   “师伯!你快醒醒!”陆雪琪堪堪避过胸口的那一剑。   鬼厉眉色阴沉:“他连师父都欲杀之,还会认得你吗?”全身一震,梵唱声低低响起,越来越像,转而变成钟鼓鸣声,一个又一个金色的佛印如同一串咒文源源不断从他身上出来。   大梵般若横亘心脉,佛门真法固守,纵诛仙古剑也是为之顿了一顿。   便趁这片刻喘息,林惊羽从怀里拿出火凰炎玉,以太极玄清道为路驱动,那原本只有小半个手掌大小的玉玦渐渐放大,通体金红色的光芒怒涨,缕缕火花飘出,凝聚成一只展翅大禽。   上古凰鸟!   大凰直逼诛仙古剑,以口为衔,竟然将古剑咬住了。   道玄脸上划过残忍的酷戾,是轻蔑,是嘲讽。   墨绿色的道袍一鼓,汇聚起了大量的真气,而后尽数化成锋利的剑芒朝对手飞去。   斩龙剑化成碧绿屏障,呈现出一个巨大的太极图案将不计其数的攻击抵挡回去。   道玄冷笑一声,诛仙古剑上泛出一波又一波诡异的光芒,剑芒如雨,穿透了凰鸟的翅膀。   “呜——”   以玉佩为载而幻化出来的神鸟发出闷沉的低吼,仿佛承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   倏地。   金红色的光芒消失,玉玦只能幽幽地飘到外围,上前不得。   几人躲避间,衣袍都被划开口子,鲜血浸染了外衣,和着大雨,几乎淋成血人。   地面上,田不易的脸色苍白如纸,冲着上方喊道:“神剑御雷真诀!”   他们相视一眼,身形一动,以三角之位将道玄围住,天蓝、碧绿、玄青,三道相似的光芒直冲天际。   响雷不停地滚动,发出天地崩塌一样的爆破声,乌光断续闪现。   三个年轻人面如严霜,神色肃然,在半空中连行七步,三样法宝霍然刺天,口中诵诀:“九天玄刹,化为神雷。煌煌天威,以剑引之!”   原本低沉的乌云顿时翻涌,如开了锅的沸水,天地间风声萧萧,片刻後更是从那黑云深处,隆隆雷声轰响更甚,几乎就在几人头顶之上炸响开来。   三道彷佛来自远古的电光,在天际一闪,忽地而起,刺破黑云,撕裂长空,如骄傲不可一世的神明,迅疾落入凡间,直逼那把绽放异彩的古剑。   历经世事,大起大落。   这帮年轻人修为猛进,早已不是当日之貌。   然,即便是这样。   第四重电闪雷鸣打将下来,   那是已臻化境的太极玄清道!   刹那间,天动地摇!   无上境界的神剑御雷真诀真诀竟是这样的,竟比田不易曾经的出手更加强大,带着雷霆万钧之势,震得人心慌。   诛仙剑亮如白昼,隐去了墨绿色的身影,几团光束相碰撞,最后发出轰然的响声。   陆雪琪、林惊羽还有鬼厉,在临空之中身影欲坠,堪堪稳住后齐齐口吐鲜血。   道玄讥讽的笑声宛如炼狱幽鸣:“你们,奈我何!”   “林惊羽!”站在地面上的苍松突然大声喊叫起来,“你还在等什么!用斩鬼神杀了他!杀了道玄!”   林惊羽并不是没有见到苍松的身影,只是局面危殆,他来不及去管苍松的事,幸而对方站在局外,如今听到昔日恩师发话,体内真气依然翻涌不止。   天成子掌门就是死在斩鬼神之下。   已成疯魔。   万剑一动的手。   用斩龙剑穿身而过。   难道,难道他真的要动手杀了眼前这个人吗?   在他心里,宛如神祇仙人一样的人物……   还未等他们三人喘息道玄手中力道再次轰然而至,如怒涛一般。三人都是一惊,手上加力,抵挡了过去。   道玄看到斩龙剑,眼神似有什么疯狂的痛色,双臂一拂,震开天琊和噬魂的攻击,趁著这瞬间即逝的须臾之刻,面上黑色一闪而过,左手为托,右手竖立胸前,并指如刀向林惊羽冲去。   苍穹夜幕,凄惨隆世间!   似有什么声音,在冥冥中仰天嚎泣,那凄切之意,冲天而起,阴气大盛,风云滚滚。   来不及了。   林惊羽把全身的法力和魔气全集中在双手上,力贯斩龙剑,狠烈绝然地劈去。   石破天惊的一刀。   面对这样强悍而勇猛的一击,就算是天地形成的巨大力量也为之一震。   “快走!”   斩龙剑的锋芒破开的何止道玄的攻击,余威还震动到了鬼厉和陆雪琪,两人只是往后退了一步避开碰撞的法力,再反应,已经被阻挡一个巨大的光罩之外   “惊羽!”   “惊羽!”   空气中肃杀之气酷烈,看得到的光罩深深凝结,而死亡则尤如一张无形的网,紧紧地笼罩在这片山林之上。   苍松看着这样的场景,眼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像是一团浓稠到化不开的黑雾。   他想起了年少的时候,每次道玄和万剑一在虹桥碧潭边斗法,都能吸引他们这些师弟妹们偷上长门围观,那样两道惊才绝艳的身影相互交织,演变到最后总会是他们帮着万师兄一起对付大师兄,第一个冲上去的就是他。   时光三百多年。   居然能够再一次看到道玄和斩龙对阵。   可道玄拿的,不是七星剑而是诛仙剑。   天下最一等的高手正使用着最强盛不可抵挡的法宝……   “你满意了?”田不易的声音低低地传来,“这半年里,你一直跟在身后。既然这么恨他,为何不肯助我将他压制,偏地,偏地要把他引到惊羽这里来。”   “哈哈……”苍松大笑起来,“道玄疯魔成鬼神,就该让他尝尝斩鬼神的滋味,成为斩龙剑妖魔鬼神魂魄中的一个……”   “那你又把惊羽置于何地,让他跟万师兄一样吗?”田不易矮胖的身体颤抖起来,雨水打湿在他的脸上,面露痛色,喃喃轻语:“不求诛仙,但斩鬼神……诛仙剑,斩龙剑……”   苍松渐渐停止了笑容,话语悲凉凄切:“青叶祖师何等奇才创下斩鬼神真诀,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谁都不是敌手的情况下,能够克制被诛仙剑魔灵附体的青云历代第一高手……却害得,害得万师兄……”   林惊羽双手死死握住斩龙剑,虚空而起,碧色的光芒,自己的力量和斩龙剑的力量源源不断用来抗衡对面传来的巨大法力。   “天地正气,浩然长存,不求诛仙,但斩鬼神!”   半空中浓云翻滚,像煮沸了的水,漆黑的天空竟然转白,全被乌云染成了灰黑色,而一道道银亮碧绿的闪电张牙舞爪地穿透云层,倾泄到苍茫大地,发出耀目而可怕的光芒。   四周狂风骤起,以半空之中二人为中心,无形音波向外涌去,靠得近处的树木纷纷是连根拔起,倒飞而起。   碧光暴涨,如骄龙狂啸,愤而反噬。   林惊羽气血翻涌如惊涛骇浪,对方那一股杀戮戾气翻来覆去如欲刺穿他胸膛一般。   古剑诛仙的力量冲入他的身体,要把他掀起,剧痛使他冷汗淋漓,汗水和雨水混杂在一起,身体也似乎涨得要崩裂了。   可他咬紧了牙关死不后退,一分一寸也不退!   无上的真法修为全部爆发了出来,青碧色的长龙从他的心窝透体而出,渐渐压制住一切,映得如暗夜般深沉的他,仿佛连发丝都变成碧绿雪白了。   郑之湄在下面看的心惊肉跳,玄火鉴都护不了浑身被大雨打湿的寒冷,眼看着林惊羽身随剑走,龙形盘踞张牙舞爪,剑剑飞驰,威力虽然极大,却已是置自身安危于不顾,是直如拼命的打法。   她几次三番要闯入那团光晕,都被强大的力量抗击回来。   仿佛,仿佛诛仙剑和斩龙剑斗法所形成的结罩是一个独立的空间。   确实是一个独立的空间。   雨停了。   风也止了。   林惊羽感到无穷无尽的上古神力夹杂着妖魔邪气源源不断地袭来,但他坚定无比,绝不退半步,催动体内真气与之抗衡。   周身被巨大的碧龙笼罩着,绿色晶莹的光芒不断流转。   没有在动招了。   两把神剑互抵在一起,就这么碰着。   林惊羽牙关紧咬,目光烁烁地盯着苦苦支撑的斩龙剑,额头的汗水涔涔而下,鬓边的黑发湿成一缕缕贴在他的脸上,显然辛苦之极。   刺耳的尖鸣声渐渐响起。   林惊羽的手动了,移动得相当缓慢,还隐隐颤抖。   剑身相互摩擦,声音一点一点汇聚成为开山裂地般的巨响,像被一柄利刃从中间切开一样。   “天地正气,浩然长存,不求诛仙,但斩鬼神!”   已经没有了林惊羽的身影,但能够听到他坚毅至极的声音。   龙吟长啸,带着蔑视天地妖邪的狂傲直扑道玄而去,贯穿那个墨绿色的身影。   有两个身影同时飞身而上。   田不易接住了道玄。   苍松接住了林惊羽。   郑之湄脚步虚浮,踉踉跄跄摔倒在泥泞不堪的地上,最后以半跪半爬地姿势到了林惊羽的身边。   他的整件白衣都已经被血染红,好像浑身上下都是伤口,冷汗滴滴答答地落下,墨发就贴在脖颈上。他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可嘴角的血迹却很浓,是被他自己咬破的痕迹,流露出死不服输的样子。   郑之湄哽咽出声,泪水一下子打湿了她的视线。   “我……”林惊羽被身体的痛苦拖累得软弱,“我,别死,道玄师伯……别死,我不想杀……不、想……”   “不死,不死,田师伯在救他,他回来了,还是从前那个道玄师伯……”   就在他们旁边,田不易源源不断将自己内力输入道玄的体内。   徒劳而已。   任谁都知道。   道玄活不下来了。   整个胸腔都被贯穿,看上去就像是被掏空一样,五脏六腑被斩龙剑的锋芒绞成了血沫。   鬼厉上前相劝,却被陆雪琪摁住:“几百年了……”   几百年的师兄弟。   鬼厉闭了眼,缓缓睁开去看那把插在泥土里的诛仙古剑……   田不易又沉声开口:“老七!”   鬼厉浑身一震。   “把诛仙剑控制住!”   一股暖气,轰然而起,从鬼厉心口迸发而出,乃纯阳气息,直散入经脉之中。   他全身一震,脑海中片刻清醒,一声大吼,竭尽一生修行,提劲贯出,脑海中如电闪雷鸣,天书五卷流转着异样的光芒腾起在他的面部。   紧接着——   佛印。   太极图。   三家功法,齐齐涌现在一个人身上。   陆雪琪眼眶湿润,看着那个男子,一步一步,走向那把造成他生命转折的上古诛仙……   林惊羽一把抓住苍松的衣袖,俊颜苍白如纸,眼眶红着,说出来的话支离破碎:“万、万剑一……让我、带……带你回……青云……”   “什么!”苍松脸色霍然大变,握着徒弟的肩膀:“你说什么!”   “万师伯没有死在三百年前……”林惊羽低声哽咽,墨色的眼里有水花在闪:“他活着的,道、道玄师伯救下他……可、可是,他死在兽妖劫中……诛仙剑下……半、半年前……”   苍松愣了。   而后,身体往后倒去,跌倒在泥浆里。   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   “他,活着……”苍松双拳紧握,连指甲也陷入了肉里。   林惊羽由郑之湄扶着,逼迫自己起身,一次、一次、又一次,最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郑之湄抱着他,她感到他浑身都在颤抖。   他整个人的重量都几乎压在她的身上,显然已经快力竭了,但脸上却还是那副极强悍又极脆弱的模样,似乎一刻也不允许自己放松,让她的心都揪起来了。   “师伯,临终遗言,让你回青云去……他说、他说,你是迷路的孩子……希望、希望你回家去……”   天空之中的雨还在下。   苍松缓缓地站起身来。   头发全白了。   面容枯槁。   可身形,挺拔如松,就像他的名字,就像龙首峰一贯的戒训——   人生在世,顶天立地!   “青云……我回不去了……”苍松嘶哑地开口。   他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去了……   道玄已在弥留之际,回光返照,伸手按住了田不易的手。   “师兄……”   道玄笑着,目光晶润了起来,“你这个人啊,一直都是我印象里那个憨厚老实的师弟……让你杀了我,你不动手,等到你决心动手的时候又没了能力,拖到了今日……”   “师弟……不才……”   道玄又看着那个朝他们迈步过来的另一个人,另一个师弟,笑得更加温和:“动手吧苍松,反正,你一直都想杀我……徒手使出来的神剑御雷真诀,在那一年的七脉会武上,惊艳四座……”   他又叹了一口气,“快点吧,不易给我输的内力可撑不住太久,别让我真的死在惊羽手里……”   “田师兄,去拦住惊羽他们,拜托了。”   巨大而深邃的黑暗漩涡重新在天际急速旋转,电芒窜动,风声呼啸。   林惊羽腮骨咬动不止,脚下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徒弟,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之、湄……”   “我在。”   “之湄……”   “我在。”她满面泪痕,握着林惊羽的手,“我在,我会一直陪着你,一直一直……”   林惊羽从未。   从未见过苍松使用神剑御雷真诀。   是徒手。   没有任何法宝。   以身为剑。   何等的才华和修为……   林惊羽想起了很多事,很多很多他不愿让自己想起的事——   原来,一刻都不曾忘记。   苍松挑眉发脾气,那一整天的龙首峰都无一人敢大声说话。   苍松将斩龙剑放到了龙首峰最高崖,说:“这悬崖峭壁,徒手爬上去,一心向上向前,要么得到斩龙的认可,要么,你就摔下万丈深渊成粉末,为师不会救你……”可真的等到他把碧剑拿在手时,一转身,却发现那个男人一直跟在他后面。   苍松板着脸训斥师兄们,他挺身上前共同承担,最终无一人受罚。   苍松亲自耍剑给他看,领着他打坐。   苍松会拍着他的肩膀,即便从没有说一个“好”字,可从未掩盖过他眼里的满意……   真诀招式下来的那刻,林惊羽握着郑之湄的手磕头在地,斩龙剑为他们挡着波芒。   师——父——   “轰——”   什么人,烟消云散,消散在这天地间。   田不易宽大的身躯颤了颤,几乎不稳,踉跄了几步才稳住身形。   最好的结局。   最好的结局了……   把头转向另一边,在那里,火凰炎玉系在了诛仙剑的剑柄上,他那个离家出走十多年的徒弟,拿起了诛仙剑。   那把古剑流淌着七彩清辉,干净、纯澈,如同通天峰的虹桥景。   “我是要去狐岐山。”   “去把碧瑶安葬了。”   “鬼王的四灵血阵大概要成了。”   “我是去阻止他……”   “师门有训,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张小凡到底是回来了。   这么多年,人间沧海桑田移换。   有些人,有些事,兜兜转转,转了一个圈,还是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会有番外…… ☆、番外一 焚香送嫁   美人如斯。   玄红似火。   除了腰间的银白软剑束腰,萝裙上下没有半点修饰物,用玉白色的丝线盛开着大片白盈温润的玉兰花,清雅绰约,与女子头上剔透的簪花构成相映的美景,随着她来回踱步,还有丝丝幽香暗浮。   巨大的兽身趴在地上懒洋洋晒着太阳,鼻子里偶尔还鼓起一个硕大的泡泡,“啵”地一声破掉,惊地火麒麟自己都睁开眼睛,眨了眨,又闭拢回去。   燕虹抬头望了望南疆一碧如洗的蓝天,又去看那个根本停不下步伐的人,伸手揉了揉眉心:“之湄,你能不能先停下,晃得我眼睛停。”   “那师姐你回谷休息好了,不用陪我了。”   燕虹被她的话一堵,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哪里是陪之湄才到谷口来,焚香谷的事情一大堆,她忙都忙不过来,要不是吕顺师叔刻意跟她强调,等林惊羽到了之后必须把之湄看牢了,可别直接就把人放回青云去了。   燕虹觉得,四师叔这就是瞎操心,哪像上官师叔,大手一挥给了一个威严淡然的背影,“告诉林惊羽,赶紧把人带走,焚香谷不养吃里爬外的人。”   师妹回到焚香谷有三年了,当年是林惊羽陪着回来,一起来的还有曾经困在玄火坛三百年的九尾天狐以及一个清秀俊美的少年郎。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前者居然旁若无人地在焚香谷住了下来,理所当然的模样任谁都没想到;而后者,那个名唤“白九”的狐族如今已经是焚香谷弟子,上官策亲收的徒弟,毕生绝学倾囊相授。   狐岐山的崩塌惊动了正魔两道,鬼王宗终于覆灭,剩下的那些还被成不了多大的气候,退守西域。   而因为青云道玄掌门仙逝的缘故,林惊羽把之湄送回来,在师父的灵位前跪守七天就回青云山了。   南疆嫁娶丧礼,都与中原地区不甚相同。   之湄固执,“孝礼在心,我知道,可这是我的心意,师兄师姐莫要相劝……”她坚持以中原礼乐守孝三载,直到半年多前才除了缟素白绢换上普通的白衣,又为了道玄真人和苍松道人,到了月前才肯穿红。   所以算算日子,林惊羽,也就这几天到了。   清越的龙吟从天际传来。   郑之湄终于停止踱步,一双美目一眨不眨地盯着远方。   碧影由远而近,带来一个潇潇白影,从青空之上偏偏落下,宛若一个不沾染任何世俗尘埃的仙人神祇。   男子丰神俊朗,墨色的发上还带着万水千山赶来的霜花,此刻清峻的眉眼带着温润的气息,像是长年平静的湖面泛起了粼粼涟漪,削弱了他通身绝然冷逸的气质。   她有千言万语的思念要说出口,但到了嘴边,只挤出三个字,“你来啦。”   林惊羽嘴角微微铺染开一个弧度,好听的声音如碎玉叮咛,“我来了。”   郑之湄迈开步子,越走越快,最后扑入那个久违的怀抱里,紧紧环住他劲瘦的腰身。   林惊羽低头吻着她的头发,也不自觉收拢他的手臂,把她箍在怀里。   鼻息间是清浅的暗香,她的脑袋正埋在他胸前,呼吸隔着几层衣料透到他的身上,一直淌到他心里,温暖灼热。   芳草萋萋。   清风徐徐。   两人听着彼此的心跳,紊乱得不成样子。   “咚——”   “咚——”   “咚——”   郑之湄后仰着上半身,双手不肯放下,抬起头看他。   下颚的棱角分明得一如往昔,半分磨平的痕迹都没有,如同刀削剑刻般逸致。薄唇的颜色不深,略浅得恰到好处,恰到好处得……   让人忍不住去亲吻。   她踮起脚尖,双唇轻轻碰到他的下巴。   而随即,林惊羽就把她放稳平站到地上,俯身吻了下来。   他在她的唇瓣轻声开口,声音直达她的心底,一直颤动。   他在说,“想你了。”   然后——昏天黑地地吻。   唇齿厮磨纠缠。   他的舌滑过她嘴里每一寸地方,吮吸着她唇腔里的蜜液。   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相思噬骨。   他们没有联系。   因为有些事情是会成瘾的,譬如说他们两人的心意想通。   于是当时分开的时候也说好,两个人安安分分做自己要做的事,朝朝暮暮的缱绻私语就留到长长久久的以后。   “噗通——”   “噗通——”   “噗通——”   心跳随着那炽热的吻愈发快得不行,跳漏了好几拍。   郑之湄觉得自己快要呼吸不过来了,脑袋晕晕沉沉得很厉害,可即便是这样她也不想放。   她想他。   很想很想。   林惊羽吻得很深,郑之湄也回应得很深。   意识渐渐涣散,却在突然间,她一下子清醒,腾地烧了起来。   他觉察到了。   觉察了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所以他在给她渡气。   干净。   清冽。   像是寒春时节融化在松针叶上的霜雪,既有冬日透彻的冷然,更有春日回暖的轻柔。   末了。   林惊羽松开她,不着痕迹地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握住她的双臂。   郑之湄还在原地喘息着,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周边景物,糟糕……   她慌忙转过头去,可焚香谷口空空如也。   “现在才想起来。”林惊羽开口道,“燕师姐和火麒麟早走了。”   郑之湄回过身,脸红过耳,该想到的,大庭广众之下惊羽才不会让她难堪。   反手抓住他的手臂,“青云都好吗?”   “好。”   “我师父好吗?”   “好。”   “文敏师姐好吗?”   “好。”   “雪琪师姐好吗?”   “好。”   “小诗好吗?”   “好。”   “灵尊好吗?”   林惊羽没答话,前几个他认了,恩师与姐妹。但是灵尊,他还及不上灵尊……黑眸里倒映着她滢涴的容颜,“怎么不问我好不好?”   “这不是要轮到你了嘛。”郑之湄笑得盈盈如水,“林师兄好吗?”   林师兄……   还真是久违的称呼。   “不太好。”   这下郑之湄微怔了美目,但不是因为他的回答,而是他在回答的时候分明就是笑着的,风骨清高的松竹也会绽放出花朵,晃到了她的心神:“哪、哪里不好?”   “被田师姐嫌弃赶下山了。”   郑之湄一愣,“你怎么惹到她了?”   他拉起她的手,十指紧扣,“之湄,这次回青云,我们就成亲。”   她下意识点头,“好啊。”   “嗯,好。”   “等等。”她回过味来,“那灵儿师姐怎么……”   林惊羽缓缓开口:“青云大丧虽已过,但田师伯和曾师伯近三年来都忙着朝阳、落霞二峰的事,根本顾不上宋师兄和田师姐。宋师兄憨实,田师姐从来无所忌惮居然也没好意思开口……”说到这儿,他顿了顿:“我趁着师兄组织青云戒律堂的会试忙得不可开交,上长门回禀了掌门师兄,他同意让我们先行婚仪。”   “先?”   “对,回青云我们就成亲。”   “在师姐们之前?”   “对,在师兄们之前。”   郑之湄说不出话来,静静地看着他。   难怪,难怪灵儿师姐不待见他了。   估计要气得跳脚。   长幼之序,不仅仅适用在凡尘。   惊羽做的事,放在寻常人家就是大不悌。毕竟兄姐都不是没有婚约在身,长辈都已许可,就差个时机水到渠成。   他却抢了先!   林惊羽黑眸清润,像是上好的墨玉。他抬起两人相扣在一起的手,吻着她无丹蔻而自成清丽的指甲,“你视文敏师姐亦姐亦母,齐师兄于我也亦兄亦父,这么做确实不合适也不妥当,但是之湄……我等不了了,也想再等。”   他这几十年的生命大概都是循规蹈矩得多,即便是小时候顽皮得紧,也没有做出什么有违世俗礼教的事,更别提他在龙首峰那样清规严苛的地方长大成人。   这次的事,是他的冲动,也是他的深思熟虑。   他不想再等了。   十几年了。   他不想再等了。   郑之湄眼眶微湿。   这么多年的等待,若说不期盼着有一天嫁衣披身、红妆新妇,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她也信他,终有一天会以红绫执手,娶她过门。   一切,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可林惊羽把早晚的时间压到最短、压到最早,这般真切地听到他说“等不了”“不想等”,她觉得肺腑都涩暖起来。   不知道怎么的,有点想哭。   林惊羽用自己的额头去抵她的额头,鼻子碰鼻子,“怎么还哭了……”   “我高兴。”她吸了一下鼻子,任他去吻她的泪,“那、师兄师姐那里怎么交代啊?”   “没事,他们都高兴。”   齐昊包容他,错愕过后非但没有半点不高兴,反而拳抵胸膛满是安慰。   田灵儿虽然口头上骂着“兔崽子”“王八蛋”的,可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还是紧锣密鼓在龙首峰捣腾筹备起婚礼来。   让他哭笑不得的是,曾书书还特意在他下山前堵他,竖了个大拇指,“哥儿们,这儿事我服!干得漂亮!”   “那掌门师兄就怎么同意了,他跟齐师兄关系最好,没说你什么吗?”   “长辈们都同意的事,师兄不会说什么。”   萧逸才对这件事确实没说什么。   那位有城府城府大略的掌门人负手在玉清殿檐廊下开了另一个话题,“那林师弟推脱了我三年的事?”   推脱了三年的事。   朝阳、落霞二脉,几次浩劫下来,人才凋零,已无可堪大任者,田不易和曾叔常也只是暂时性的管理人,着手清整耗费了不少心力。   萧逸才一直都在打张小凡和林惊羽的主意。   前者缩在厨房一门心思做饭,后者在戒律堂里一门心思打杂,让这位掌门人都找不到合适的契机。   林惊羽上通天峰前其实已经做好准备承下萧逸才开出的各种条件。   这一件事,也是意料之中。   他答应了。   不是为之湄,而是为青云。   盛大青云不仅是掌门的心愿,他们这些人也一个个摩拳擦掌想要大干一场,心中自有豪情万丈。   但,龙首峰是他最初的归属,就像大竹峰也是小凡最初的归属一样。   一时半会儿,还真不是轻易就能放下归属感。   好在萧逸才也退了一步,许他仍居龙首峰,执掌一脉等到下任继者的长成。   这样的条件对林惊羽来说已经是很好的了。   青云百废待兴,他当仁不让,而闲云野鹤的生活也不适合他。   可他看着田灵儿甘之如饴地忙里忙外,会心疼以后的之湄。   林惊羽想,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想要找到一个能够接下首座一位的人确实不容易。   或者——   他看着身边的窈窕丽影,也许可以生一个。   郑之湄当天就跟着林惊羽离开了焚香谷。   去祠堂磕头,在天香居小坐,与上官策品茗,和李洵阔谈……   他们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满山谷都是玄红色的身影,人人手里盛放着焚香谷焚火火花,像极了十里红妆的送嫁场景。   天空中盘旋着火红色的红眼雕,扑腾翅膀红云漫天。   火麒麟“呜呜”叫着,带动远处十万大山里都有长啸深吟。   燕虹哭了,悄悄背过身去在抹眼泪。   白姐姐还是那么轻佻又大方,化作人形的白狐轻轻抱住她,在耳边私语一些让人脸红心跳的话。   小九师弟不知怎么地,或许在她身上寄托太多对消失不见的碧瑶的感情,明明都长成大人了还拉着她的衣袖不肯放,差点跟惊羽打起来……   吕顺给她准备了很多东西,说是嫁妆,但都被她推辞了。   郑之湄没什么东西要带走,就像她来的时候也没带来什么东西。   十几年春去秋来,她爱着这个地方,她生命的最初。   临了要去往她长大又即将要度过余生的地方,也不想在孕育她的南疆攫取些什么。   还是李洵知晓她的心意,温声开口:“去吧,焚香谷是你最好的嫁妆,但是我想,你不会有用到它的一天。”   当然不会有那么一天。   她有林惊羽爱着,不会有受委屈的那一天。   回青云的路上,他们走得很慢。   走走停停,共赏太平天下的好风景。   其中有些插曲,是锦上添花的。   比如说,惊羽在龙湖城地界的时候出手帮了一个被族兄欺负的小男孩,冷着脸吓唬地那些欺负人的小孩子。   郑之湄问他为什么还要特意告诉那个小男孩他们是青云之人,林惊羽只说:“不肯服输,不肯低头,看向我的眼神有熠熠闪光……他资质极佳,是上好的珠玉,青云总不能只停在我们这一辈,长门人本来就少,掌门师兄也想收徒了。”   “那你呢?”他不也说了,如今落霞峰也人丁稀少。   “不急,门人在精不在多,被曾师伯留下来的那几位师弟尚可,而有我在,所以再可以等等。”   “等再有入你眼的孩子出现吗?”   林惊羽淡笑帮她捋发,是啊,是要等你养好身体啊。   这个时候的郑之湄绝对没想到,他说的“等等”,原来不单单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   在很多年以后终于明白,那个孩子岂止入了他的眼,分明从一开始就在他的心坎上。   而他们遇到的那个小男孩后来确实上了青云成为掌门首徒,惊才绝伦带领一群年轻的孩子开始了新的故事,使得青云走向更为广阔的远方。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青云山已经在眼前了。   郑之湄好像,听到了灵尊的声音。   林惊羽拉着她的手,走向他们的未来。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以为这就完了? 不,还没有 ☆、番外二 青云有喜   青云有喜。   古老的门派一改这么多年来大起大落的跌宕沉沉,千百年来仿若不沾染任何凡俗尘埃的如画仙气也被漫山遍野的丹红削去了大半。   这样的手笔,出自田灵儿和小诗。   要说有什么人对这桩婚仪上心得将桩桩件件琐事都处理得滴水不漏,当属以上两人。   前者把龙首峰每棵青松树上都系满红绸、挂上红灯笼、贴满红双喜字,要不是齐昊拦着,她还想把琥珀朱绫挂在主殿的屋檐下;而后者更甚,竟没有放过一株泪竹,合着竹节装饰。   即便有仙法在身,但这得花费多少时间和精力?   郑之湄看她们兴致冲冲的,也不好泼冷水说“不必”,但眼看着她们做了这些还不算,又跑遍了青云七峰,终于忍不住开口:“其实从简就好。”   岂料田灵儿双手一叉腰:“开玩笑,我们家惊羽娶媳妇儿,怎么能这么随便!”   小诗连头都没抬,“开玩笑,我们小竹峰嫁人怎么能这么随便!”   她被她们的强势震撼到了,默默别开头去给山药和荔枝喂食,心里想着,等到来日姐妹出嫁,她也要让这青云山开遍红净的花朵,当不负她们的心意。   成亲那天的天气好不好的,郑之湄并没有多大的感觉。   因为天还没亮,或者说尚在后半夜的深夜,她就被风风火火破门而入的小诗从床上捞了起来,后面还跟着一大串被她管教得服服帖帖的师妹们。   她睡眼朦胧地被她们上下拾掇。   半寐半醒,等到差不多真清醒的时候,就听到耳边小诗的啧啧赞叹声:“要不怎么说新娘都是最漂亮的,俗言诚不欺我。”   郑之湄第一反应是热。   第二反应就是重。   她一没穿过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二没在头上装饰过那样多的发饰。   如火的嫁衣是比焚香谷的服饰更加红艳的存在。   锦绣绸缎,金丝缠绕。   缨络帔。   广云袖。   滚缀封腰。   留仙长裙……   又搭配着红榴云纹,绽放着并蒂莲花,游动着合抱鸳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衣服上面可以绣尽这么繁多又不嫌冗余的图案。   而头顶的凤冠更是让她觉得脖子都放不稳。   珊瑚碧玺。   明珠翠玉。   流苏缀角……   “好看,好看,美得不得了……”师姐妹们交口称赞着。   郑之湄看着盛装打扮的自己,不知怎么地,原本平静的心情刹那间沸腾起来,有些慌乱地不知怎么好。   好不容易从珠光璀璨的铜镜中找到那根白莹的簪花想借此平复,换来的却是更加怦怦的心跳。   文敏最先察觉她的异样,取笑说:“现在知道紧张了,刚才不还没心没肺任我们摆弄吗?”   “师姐……”她低低地叫道。   “我就说,云师姐这反应也太稀松平常了,现在这娇羞才像一个要出嫁的新娘子。”   “之湄师姐是不是也被自己美到了……”   “我就知道这碎玉流珠适合师姐,也不枉费我起早贪黑地赶制。”   “还是这丝绦打得更好。”   “要我说,就是这个袖边的花鸟成双极为精致。”   “分明就是腰身收得更好,体裁合宜,这些方形珠玉串的,连带铸犁剑都光彩夺目起来……”   小诗摆着手,“欸欸欸,你们说好看有什么用啊?”   其中一个机灵的师妹马上反应过来,“我担保林师兄看到之后肯定心动不已!”   “肯定!”   “一定!”   “必须!”   “你们……”郑之湄美目一瞪,想要发作却被小诗按下,对方笑得很得意:“这就恼羞成怒了,你这脸皮薄的,夸你一句都不行……”   水月从祖师祠堂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几个女孩子嬉笑成一团,而被她们围着的人,昳丽不可方物,上次见到这样的场景,还是苏茹出嫁的时候。   “师父……”郑之湄正欲起身见礼,水月却摆了摆手:“你坐着吧。”   文敏素来聪慧,知道师父有话跟之湄说,于是招呼师妹们出去帮陆雪琪拦人,毕竟,也不能那么容易就让林惊羽把人娶走不是?   热闹的房间顿时安静了下来,如今的水月,洗净铅华,不存旧识风韵,也不留旧识清傲,看着美丽动人的新娘,温声道:“很好,很漂亮。”   郑之湄主动去握那只已经苍老的手,如今临嫁在即,虽说不是远嫁,但她也切切实实体会到感慨酸涩之意,“师父,我会很好的。”   “我没什么不放心的。”水月淡笑,“你们也别不放心我,好好过日子就是。”   “师父……”她抿着嘴角,小心翼翼地开口:“我能不能,能不能喊您一声‘娘’?”   这是最好的机会,她想,这也是她一直以来的梦。   水月身形一怔,竟有微微颤抖,即便没有说话,但这样的反应落入郑之湄眼里,就知道恩师是许可的。   于是轻轻地,朱唇微启,喊了她一直以来都想要叫出口的称呼,“娘……”   眼里有水花在动,都三十几年过去了,水月再一次听到这个字眼,心里荡起的涟漪一如往昔。   有个秘密她一直都没对任何人讲过。   之湄叫过的。   叫过她“娘”。   在刚开始说话的时候,软软糯糯的孩子开口的第一个句话,就喊了她一声“娘”。   那一天的水月匆匆把还裹在襁褓里的小女孩放在床上,慌慌张张地跑进了泪竹林深处,整个人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的庄严,最后捂着胸口气息不匀。   就那么一个字,就那么一个字就击溃了她筑起百年的心防。   即便这个称呼在后来的时日里被她硬生生改成“师父”,但那种感动,终其一生都无法忘怀。   嗫嚅嘴唇,闭眼点着头,“好……”   好。   多好。   等到林惊羽即将把人带走的时候,水月听到从他嘴里说出来,也喊了她一声“娘”。   水月绷了良久的心神在回祖师祠堂的时候,泪流满面。   她将万剑一的牌位抱在怀里,“师兄,原来,我们有一双儿女……”   郑之湄第二次进林惊羽的房间,不,应该说是,他们共同的房间,以名正言顺的身份。   仪式流程繁复,每一环节都被曾书书抠得仔细,一连串进行下来,她早就疲惫到不行。   可饶是这样,她也没有半点想休息的念头。   因为紧张。   很紧张。   这份紧张感在房门被推开的那一刹那,就愈发地,有愈演愈烈之势。   房间里一早就没有人了,小竹峰也摆筵席,与她交好的姐妹都留着,而来送嫁的师姐妹好不容易能够和一众师兄弟们在同一席间吃饭喝酒,个个都上赶着去,扔下她一人。   大红喜帕下,看着那双停下的鞋子,郑之湄觉得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眼前突然明亮起来。   她被烛光耀得闭眼后缓缓睁开。   而睁开之后,又觉得被晃到了眼睛。   她没见过林惊羽穿红衣,就是因为没见过,所以眼前的他,才让她觉得自己的脸都要涨红了。   他本来就好看,俊朗无双。   可原本白衣下淡若冷松般的清峻凛然被红衣驱除得仿佛半点都不剩,火红得有些炙热。   像是——   她找不到形容的言辞,大概就是铁树开花带给人的满心震动。   隽逸还是那样的隽逸,可同时,也炽润到了极致。   黑眸里映衬着细碎的烛火像极了波光粼粼的深色湖面,一对上就让她羞红得低了头。   林惊羽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感受到她的局促,问她:“很紧张?”   郑之湄点了一下头,珠翠清响。   火光映照之下,逶迤拖地的大红嫁衣盛放得浓烈,开在其中的人容色晶莹如玉,长发尽数被挽起,因为羞臊而低眉垂目,白皙的脸颊到脖子都漫着绯红云霞,有一股惊心动魄的美。   他看着她,也不能说出口,他也紧张。   不该紧张的,他们早就是夫妻。   可掀开喜帕的瞬间,近距离看她的时辰,他还是清晰又强烈地感受着心神泛漾。   林惊羽掰过她的身子,让人对着她,然后抬手给她去除头顶的发饰。   气息从上面呼下来,郑之湄觉得一阵发麻,酥麻到了全身,他的动作很小心,怕扯到她的头发。   而他愈是轻柔她愈是不知所措,只能支吾着岔开话题:“你、你没喝酒吗?”他身上的气味很干净,像是连筵席的烟火味都没有沾染到。   “师兄和小凡都帮我挡着。”   “书书师兄就这么、放过你了?”   “当然没那么容易……”他让自己忽略掉喷洒在他衣襟处的呼吸,“他本来说是要闹洞房的。”   “啊?”郑之湄惊得抬头,刚好散落一个朱钗。   “放心,不会有人来。”他安慰她:“不觉得仪式只到拜堂就结束了吗?”   她一愣,干巴巴地说:“我、我不知道之后还有什么仪式……”   林惊羽的手一顿,也是,如果不是览尽天下学识的曾书书捧来地方风俗志,他也不知道,不过那些东西,譬如说闹洞房,就没有这个必要了,“小凡让小灰一直缠着书书,他没有那个闲情逸致过来。”   那就好,郑之湄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头顶一轻,长发顿时如瀑散了下来披在肩上。   他摘下凤冠放在床边的案上,又去帮她去拆细小的珠钗,只是相对于刚才的大簪,剩下的这些实在是让他无从下手。   看着他动作耐心又笨拙的样子,她轻笑起来,抬起手去帮他:“小诗她们弄了好久的,扣得紧,头皮都有点疼,不过就这么一次。”   “对,就这么一次。”   洞房花烛夜,春宵刻,千金时。   嫁衣一件又一件被他脱下,大红的、朱红的、橙红的、杏红的……   最后的最后,两人都有些情动,空气暧昧而灼热。   郑之湄伸出手去,也低眉敛目,帮他解下衣服。   林惊羽看着她,乌发红颜,俏生生的模样仿佛从来没有变过。红色的里衣已经散开,露出最里面殷红色的肚兜,她的每一下动作都会让那小露的弧度微微晃动,靠过来的时候还要擦到他的身体。   眼里的火焰熠熠如辉。   她的手指。   他的衣服。   她的柔软。   他的躯体。   她的心跳。   他的心跳……   呼吸不知不觉浓重起来,热流传遍全身,炽热的火焰几乎要点燃了一切。   直到两人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在分不清彼此的呼吸间起伏,身体已经不着寸缕搅缠一起,在红色的床上。   所有的衣服乱七八糟地堆在地上,男的,女的。   身下的人眼神迷离涣散,雪白的身段莹莹缭绕着风情万种的艳色。   林惊羽忍不住。   忍不住心头的欲念,亲她,吻她,嘴唇,耳垂,颈脖,锁骨,胸乳,小腹,再往下……想要把她揉进骨髓深处融为一体。   两个人,前前后后就只有过一次,就那么一次。   而这中间,过了这么多年。   于是当林惊羽注意到她眼角滑落泪花时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他弄疼她了。   可他一面心疼,一面又实在停不下来。男女一事,尝过美妙的滋味,成瘾难戒。于是只能吻着她轻哄:“痛就咬我,忍忍好吗?”说着,他拉起她拽住床单的手环住他的脖子,把人轻抬起来,摁住她的腰肢在动。   郑之湄攀住他的身体,指甲划拉着他的背。她是挺疼的,丝丝抽抽像小石子碾过血肉一样,仿佛原模原样地再度经历一遍初夜的疼痛。   “惊羽……嗯……你轻点儿……啊……”   他是放慢了动作,顾忌着她,慢慢地深入,慢慢地浅出,大手抚慰着玉背,又摸到她的腿去缠住他的腰身。   她是情愿自己疼的,这点疼痛也并非不可以忍住。   极致的痛苦也意味着极致的快乐。   疼痛过后带来奇妙的快感,那种难为情的感受才叫人难耐,叫人忍不住。   “惊羽……”   “嗯……”   “谢谢你……爱我。”   “谢谢你爱我……”   如此幸运,彼此深爱。   郑之湄合着他的爱,迎合他的动作,也吻他,甚至去咬他。   不敢用力地咬。   没什么力度。   这般温温吞吞,纠缠着林惊羽热火腾起,更是不可控制地要着她。   这是他的妻子。   已经是他真真正正的妻子,此生唯一。   羞人的嘤咛,粗重的呼吸,汗涔的身躯。   她有些头晕,却又清醒非常。   承受他对她的欢爱,一下又一下,酥软无骨,瘫软地被他抱着,任君采撷。   有些姿势实在让她无地自容,羞答答地闭着眼睛不敢去看,却换来更加意乱情迷的碰撞,听在她耳里万般不好意思,也万般难为情。   “惊……惊羽……不、不要了好不好……我……”   “再一次,就一次好不好?”   谁发出低低的呜咽求饶,谁又温哄着继续不停下。   骗人,郑之湄硌着床下的红枣桂圆,都说了几遍最后一次了,她被翻过来折过去被拆过多少遍了,床上被折腾得一塌糊涂。   可是,看着他那么喜欢,那么停不下来,她觉得心房塌陷了一角,肺腑都柔软。   “怎么哭了……”林惊羽看到她水盈的眼睛有泪水下来,俯身过去吮吸,“好,我停了,你别哭……”   她摇着头,“不是,不是……”她臊得不知怎么好,环着他劲瘦的腰身就去吻他。   细细白白的身体蹭拱上来,泛着粉红的光泽,他背脊一阵酥麻,黯哑嗓音:“你确定继续?”   “怯云羞雨情意,欲先怜佳婿……”她说得极轻,细若蚊呐。   他低头吻她温烫的脸,“好。”   汗水几度打湿黑发,缠绕相结发。   他们叫着彼此的名字,一次又一次交合在一起。   地老天荒。   一对红烛,燃烧到天明。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有包子…… ☆、番外三 人父人母   长空如洗,蓝得透明一般。   巨兽锋利的獠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硕大的身体全部趴在岸上,墨蓝色的鳞甲熠熠生辉。水麒麟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碧潭边的场景,望着被一众仙家至宝结成的巨大光罩“呜呜”叫着,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清澈的水波,又在层层荡漾的涟漪中,有丝丝血迹蔓延开来,破开在碧色的湖面上。   撕心裂肺的女声几近沙哑,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曾书书对天发誓——   他绝对不是乌鸦嘴。   也绝对不是感慨预言的神棍子。   只不过是在玉清殿里看着之湄圆滚的肚子开了个玩笑,谁知道会一语成谶。   “……你说你肚子都这么大了还出来晃悠,也不怕像我娘一样把我生在虹桥碧潭边。”   结果还真的……   曾书书看着林惊羽冻得比齐昊那柄寒冰剑都要冷的身形,活像从冰川里捞出来似的,也只能出言安慰:“文师姐,雪琪、灵儿都在里面,不会有事的,小鼎也是早产,出生的时候不也有惊无险么。”   有惊无险,有惊无险。   也只能这么安慰。   今日本来就是各脉首座和长老上长门例会的日子,之湄大概是觉得月份还没到,于是也跟着一道过来走动一下。谁能想到,一行人陆陆续续从玉清殿下来,这个身怀六甲的人在岸边跟水麒麟说了会儿话,结果差点儿栽下碧潭去。   惊得看到的人都出了冷汗。   得。   是要生了。   自青云当年接二连三办喜事,之后十几二十年的,大家伙儿忙得团团转,着实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百废待兴。   即便是这样,郑之湄有孕的时候,张小鼎和齐小萱也已经到了漫山遍野瞎折腾的年龄,一位调皮捣蛋的主儿身后跟着一个小尾巴,搅得整个青云鸡飞狗跳。   而最早成亲的两个人,却迟迟没有孩子,又不是宋大仁和文敏,他们俩的感情纠纠缠缠百余年,容不得第三人插足。   而像林惊羽和郑之湄这样的身世,应该会很盼望血脉的延续。   曾书书是一早在林惊羽托他找民间避孕的方子后,当即明白个中原因。   先天不足,少小多病,又经历几番重创,再加上生母立南为其消耗完最后的生命,林惊羽肯放心让妻子带着这样的身体再去鬼门关走一遭才怪。   更何况——   陆雪琪生产之时是早产加难产,大竹峰上空风云变色,那时张小凡紧张害怕到不行,居然催动了他身上三家功法要闯产房,被兄弟几个联手才把人按下来,差点儿以为这人又要走火入魔。   从白天到黑夜,张小鼎才呱呱坠地。   渐渐长大之后也不负生产时候的折腾,在他风回峰藏书阁里放火。   那大多都是孤本!孤本!   然而当他对上那小屁孩水汪汪的大眼睛时,只能为今后要在阁楼里默写脑海中文章的生活感到叹息。   小样,要不是师伯我当年把绝世孤本秘籍术给你爹,或许还没你呢。   而张小凡那个忘恩负义的,他什么好处都忘,唯独没忘记他当年对着陆雪琪献殷勤的事,连一声“义父”都不让小鼎叫。   那都是几十年前的陈年旧账了,小家子气。   等等,扯远了。   再说田灵儿怀孕的时候。   害喜的症状严重到把远游的田不易和苏茹都惊动了。   张小凡每天变着法子给师姐做好吃的都没用,吃什么吐什么,人瘦的跟皮包骨头似的,几乎要把张大厨的招牌给砸了。   齐昊几次三番亲上风回峰问他讨药,什么灵补拿什么。   他辛辛苦苦练粹的仙丹药丸先是给了他那个有望成为小竹峰之外第一位女首座的徒弟,再然后就是被齐昊洗劫一空。   临了到最后连小萱的一声“义父”也没讨到。   从小就跟他不对付的田灵儿居然说,“……我闺女将来是要长成齐大哥这样的性子,可不能被你给带坏了。”   曾书书气极。   现在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当真玉雪可爱,伶俐之余还纯真羞涩,是有几分齐昊的尔雅温润。   但是,到底是从田灵儿肚子里出来的,谁知道长大以后会不会跟她娘一样成一个泼猴,怎么还要怪起他来?   等等,还是扯远了。   所以有陆雪琪和田灵儿在前,林惊羽把想要孩子这个计划无限期延后。   那你问之湄肚子里这个孩子怎么来的?   说到这里,曾书书实在是对这夫妇俩五体投地。   妻子偷偷来找他,希望他配一方跟那方子药味色泽都差不多的东西糊弄惊羽;而她前脚刚走,丈夫后脚就到,让他糊弄之湄过去,随便应付她了事。   于是——   这个孩子是怎么来的,那就只能问他们夫妻俩自己了。   他这个号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行走的“书书”,也真不知道,毕竟是外人不是……   他只知道,之湄有喜的状态好得不能再好了。   能吃。   也能睡。   不吐。   也没半点浮肿……   “孩子很乖啊。”田灵儿这么赞叹。   “看来是个懂事的。”陆雪琪说道。   可这样的情况也让曾书书忧心,万一肚子里的孩子长得跟林惊羽似的冷冰刻板,那可真的是一点都不可爱!想象一下,缩小版的林惊羽拉着他的衣袖,一板一眼地开口,“义父,戒律堂戒律第一条……”、“义父,青云师训……”、“义父……”   曾书书一抖,手里的描金画扇差点拿不住。   对的。   事不过三,这次怎么着也得把“义父”这个身份交出去。   所以说,看着这流光溢彩的结罩,他是不是也该着急紧张一下?   但是林惊羽的动静要比张小凡来的小,也比齐昊来的小,就只跟棵严冬腊月结满霜雪的青松一样站在那里,也不卯足了劲要冲过去,连踱步也是没有的。   前一秒曾书书还在感慨林惊羽到底是林惊羽,任何时候都存有理智,哪像张小凡,半点没有了鬼厉的风采,好歹也当了十多年。   然而,下一秒——   他无比惊讶地注意到对方袖口下清光乍现,太极玄清道的功法越走越上,仿佛太清境都阻止不了。   那是乾坤清光戒吧,焚香谷白九狐狸从十万大山里捡到的、万里迢迢让红眼雕从南疆带来、说是要送给小外甥戴着玩儿的、前鬼王宗四圣使青龙的法宝。   林惊羽这样子。   纵然没有斩龙在手。   也是一副想要剑斩鬼神的模样。   曾书书默默往后倒退了一步。   大家所有的法宝,包括掌门师兄的七星剑都覆在外围为里面的孕妇孩子保驾护航。   万一出点什么事,轩辕不在他身边,他还真没这个把握控制住怀有异宝的林惊羽……   呸呸呸!   能出什么事儿。   就像是印证曾书书的想法一样。   婴儿的啼哭声从那团光晕之中响起。   水麒麟开心地“呜呜”叫起来,大尾巴打在碧潭里面,不敢弄出太大的浪花。   齐昊和张小凡快步上前,面露喜色,反而衬得林惊羽像是最不着急的那个人。   一定是傻了,曾书书想,不管他,也摩拳擦掌等着结界从里掀开的时候。   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   有悄无声息的对话发生在孩子降生的那一刻。   “你、有、有没有事……”   “……没。”   “真、的?”   “……好、疼……”   林惊羽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生疼得厉害,丝丝蔓延到全身血肉,痛得根本迈不动步伐。   而在这之前的三个多时辰,他何止是耳边听着她的喊叫,心房更是震得麻木,尖锐如锋刀。   他差一点以为,掌心里的乾坤清光戒就要被他给捏碎。   所有人都能够知道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因为到最后肯定连喊的力气都没有,却不知道这样的渐变放在他心上就是她的心脏在渐渐衰弱,她的呼吸在渐渐微弱,她的生命在渐渐流走。   林惊羽深呼了几口去,压下浑身上下的每一条活跃了起来的痛感神经。   只是刚一动,脚下一软直直往地上栽去。   手臂被两股有力的力量托住。   是萧逸才和宋大仁。   “多、多谢两位师兄。”   脸色苍白如纸的人,额头上还低落着大颗汗珠从坚毅的脸庞上滑下,宋大仁连忙低头去看地面,面前的青石地面上不知什么时候被汗水打湿。   萧逸才温笑着,移了眼神去看这位师弟的后背,果不其然跟他想的一样,从水里浸过,是汗水。   他青云这一任的守护神,面对软肋的时候根本脆弱得不堪一击。   不过这跟软肋被放在心尖上呵着护着,也不会有机会暴露在林惊羽无能之外。   当然,这件事除外。   所以萧逸才想,惊羽总不会允许自己出现第二跟软肋。   七星宝剑回到了他手里,看着那个被包裹在襁褓里的小孩子,他好像能看见不久的将来,又一棵参天大树长起来。   新的守护神?   萧逸才从未想过这个孩子会是新的守护神。   林惊羽不会把斩龙剑给孩子,这一点为人父的私心他还是懂的。   顶多就是将落霞峰的担子撂了,就跟张小凡特不待见朝阳峰一样,端着鬼厉的架子作威而成天想着回大竹峰当平凡无奇的厨子。就算师门重托,可要不是萧逸才当年允诺陆雪琪离开小竹峰居住,张小凡那儿才没那么快松口。   小鼎出生,小凡以真气注入经脉,心疼孩子早产之亏,却也没有将大梵般若和天书五卷教给他,就是担心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挺好,受尽万般宠爱却不恃宠而骄的小鼎就比他爹讨人喜欢。   青云后继有人,比起出门在外的那个才冠绝伦的长门首徒也不遑多让。   宗景若是得知最是敬重不已的林师叔喜得麟儿,必然是要早早回山来。反正这个年轻人对他的林师叔无一不是超凡脱俗的道行神通崇拜到不行,惊羡之意都超过了他这个师父,简直就是奉若神明。   来而往之才是正理——   “林麒”,是个好名字。   既然宗景使幽冥骨剑得心应手,也不必让他换法宝,七星剑就当是送给下一任落霞峰首座的见面礼。   长门可以再添一位弟子,挂名也无妨。   郑之湄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龙首峰上。   期间她迷迷糊糊也听到不少人进出,刻意放低声音说话在嘱咐林惊羽什么,但是因为力竭的缘故,她根本睁不开眼睛。   孩子在哭,在哭。   听得她心都揪了起来,可惊羽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半点动作都没有,就跟没听到似的。   “吵到你了?”他给她掖好被子,“再睡会儿。”   “他哭了……”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来,可小腹一抽,疼得她又跌回去。   “还疼?”林惊羽拧着眉头,“你再睡会儿,我把他带出去。”   “我都还没见过……”她磨着他的掌心,语气也委屈,耳边是婴儿的啼哭,心里难受得厉害,“我都还没抱过……”   没见过,也没抱过。   除了他的声音和婴儿的哭声,就只听见灵尊在她耳边吼孩子的名字。   林惊羽看着她还未恢复血色的脸,吻了吻她的指尖,把人轻轻抱起来靠好,又拿了许多枕垫衬着,生怕她哪里不舒服。   “你快点儿,他嗓子都要哭哑了。”   他被推搡着,轻叹一口气,明明嗓音沙哑的人是她,也带着哭腔。   软软小小的孩子一到她怀里就止住了哭声,睁着乌黑溜圆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看得她心都化了,忍不住朝他脸蛋上吻了好几口。   伸出丰腴白润的食指放到粉粉嫩嫩的小手里,被他一把抓住。   郑之湄很难形容这样的感觉,明明之前隔着肚皮也能够感受到孩子的动作,但眼下这样面对面真真切切地接触,仿佛灵魂都颤抖起来。   又一只大手包住了他们,林惊羽的手包住了他们的手,她的手,还有孩子的手。   郑之湄抬眼去看他,发现漆黑如墨的眼瞳里有血丝布着,想到她无意识中听到的话和回答的话,也忍不住心疼他,惊羽他,很害怕吧。   “我没事。”她蹭进他怀里,“我们都没事。”   林惊羽搂着妻儿,淡声道:“嗯,我也没事,我们都没事。”   “惊羽……”郑之湄犹疑地腾出一只手拉了拉他,“你……不喜欢吗?”   “什么?”他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孩子啊……”她小声地嘟囔道:“你看起来一点都不高兴。”   “我很高兴。”他吻着她的头发,“我很高兴,之湄。”   他这一生,失去过很多父亲。   生父。   万剑一。   云易岚。   苍松……   父亲对他来说,是崇拜,是仰望。   但是这样的心情一次又一次地坍塌。   在他几十年的生命中,到底还是迎来了他人生里最光耀的一个身份——父亲,林惊羽的心被千百种难以名状的奇异力量拉扯着。   痛难当。   情亦难自禁。   这样的感觉,与生俱来,早在得知之湄怀孕之时就已经种下——当时连面都还没有见到,他就已经爱他深入心扉。   一个全新的生命,由此生挚爱为他孕育。   更别提如今见了面,林惊羽低下头专注地看着婴儿每一丝天真无邪的表情,这种目光移开一秒都让他难耐。   可他更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意。   若是没有之湄,血脉相连的孩子他都可以不要,因为没有任何意义,他不需要。   “傻瓜。”   林惊羽一顿,抬眼看到她正眼眶湿润地看着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没有设防地、让她听到了他的想法。   郑之湄声音有些酸涩,“我想让你的生命更加完整,这都不好吗?”   他一直都见不得她哭,她又刚生完孩子,连忙俯身吻干她的眼睛,“你别哭。”   知道她现在的敏感,林惊羽抱着她入怀,又温声哄着:“很好,很好……谢谢你。”   过去的,他们无能为力,只能追忆,但是未来,她想给他更多的安慰他知道,可她不知道,或者确切来说是不清楚,他最大的安慰就是她。   为了她,原本很多打算好的事他都想要放弃了。   他还不如她的勇敢。   想起那个晚上她大胆营造出来的意乱情迷,林惊羽一早就软了心角,“你是对的……”   对的……   郑之湄闷在他怀里,脸红红地,显然也想到了那时的事。   她当然是对的。   青云门年渐恢复鼎盛之势,小鼎和萱儿也能软软糯糯唤她一声“湄姨”,她是多想要一个孩子啊。   因为一贯爱着他,信任着他,所以也一直等着,可等到最后却换来他一直躲着她。   又不是他生,她当时气呼呼地想。   可冷静下来之后,她有心里难受发堵得厉害。   惊羽心疼她,可她就不心疼他吗?   也恰逢白姐姐从南疆过来给小鼎过生辰,提起这件事,对方恨铁不成钢地直戳她脑门,“你傻啊,敢情我跟你讲了这么多东西你一直左耳进右耳出是不是!”   于是乎,就有了那天晚上,她居然也行狐族媚术,把所有脸面都抛到脑后去了。   虽然一直给自己铺垫,夫妻之间哪有勾引不勾引这一说,就当,就当自己比以往主动,然芙蓉帐暖度春宵,沉迷欢愉,个中缠绵她每每想起就觉得无地自容。   也是那一晚之后,她磨着惊羽死活不肯再碰那些药了。   这才有了孩子的出现。   “惊羽……”郑之湄依偎在他怀里,轻呐道:“喜欢吗?”   “喜欢,喜欢麒儿,喜欢你,也喜欢——”林惊羽吻住她的耳垂,低声又说了一句什么,成功把怀里的人弄得面红耳赤。   “呜——”   婴儿轻声呜哼了起来,惊得两个初为父母的人一下子松开了相拥,居然忘了被怀抱在中间的孩子。   郑之湄脸上铺染着红晕,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把怀里的孩子递给他。   林惊羽稳稳地接过来,抱过小鼎和小萱的次数一双手都数不到,姿势也是很外行。   小家伙被抱得极不舒服,哇哇哭着,在父亲的怀里半分动弹不得。   能感觉得到那股力量,竟慢慢安静下来,睁开的乌溜溜的眼睛似乎正瞧着父亲。   同样瞧着他的,还有那双盈盈似水的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可自行脑补那一晚发生的事,咳…… 还有一章林麒的番外…… ☆、番外四 三口之家   曲直的山路上,一道小小的身影正快速窜着,身后隐隐拖着淡淡的清辉,像是流光一样。   “汪汪——”身后的大黄狗紧追不舍,时不时还狂吠几句。   那是一个小男孩,身量不高,肩背挺得笔直,脚步虽快,却丝毫不显匆忙,仿佛被大妖狗追赶的人不是他一样。   眼看着前面就是通天峰的断崖了,云雾缭绕如海一般。小小少年不疾不徐,脚尖点地御空而起,左手大拇指上清光氤氲。   男孩在云海之上回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悬崖边的大黄狗,未长开的脸还有几分婴儿肥,嘴角勾出一道漂亮的弧线,颇有几分得意:“大黄,你回去告诉小鼎哥哥,技不如人认输就好了,还放狗来咬我,多丢面子啊……”   “汪汪——”   犬吠不止,而天际之上又传来龙声吟啸。   下一刻,男孩精致如远黛的眉毛一下子皱起来。   威严低沉的男声从通天峰上首传来,声震山林,惊得无数鸟儿扑腾翅膀飞出来。   “林麒,回来。”   “汪汪——”   林麒吐了一口气,清秀漂亮的脸上闪过一丝懊恼,瞪了大黄一眼,嘴里咕哝说:“我又不是故意的……”   他真不是故意的。   本来嘛,青云试的殿会,他就是在云海广场看个热闹。   是掌门师伯看他一副快要睡着的样子就问他对这些弟子的看法。   那他本身就快要睡着了,脑子都没清醒自然实话实说,“……他们本事还没我高。”   然后他就感受到师伯的眼神里笑意更深,就问他要不要上去比试一下,要是把这一届青云试最后筛选出来的弟子都打败了,那七星剑就是他的。   七星剑,师伯百多年的佩剑,刃如秋水,七星绚烂,威力巨大又好看,他当然想要。   后来也是小鼎哥哥看不过去一边倒的局势,主动提议说要陪他过招练手玩一下,也好让他提前适应一下神兵利器。   那最后的结果就是——   小鼎哥哥惊才绝艳确实没有错,可剑法真诀也确实没有他好,这才伤在了七星剑下。   他还有错了?   “跪下。”   林麒乖乖地在玉清主殿中央跪了下来,隽逸的小脸绷着有点紧,这样不开心的样子与上首座位上沉脸的男子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知道错了吗?”林惊羽问他。   林麒倔强地抬起头,看着一边朝他挤眉弄眼、半点看不出所谓被七星“重创”的张小鼎,回答父亲的话:“早知道小鼎哥哥青云剑法学得这么不好,我就手下留情了。”   “嚯——”张小鼎吹了记口哨,眼神里有淡淡的宠溺。小屁孩儿,口气还挺大,他这个年纪都没有他这么猖狂,顶多就是有点霸气而已。   王宗景扫了他一眼,“输给麒儿你还嘚瑟?”   接收到的张小鼎轻咳了一声,本来就是,他娘的剑招宜女,他爹于剑决一事上大概就跟大黄叼肉骨头一个水平,哪儿能跟林师伯比。   呀,被划开的肩膀隐隐作痛起来。他当即龇牙咧嘴往旁边挪了一步靠近齐小萱。   不是装模作样的,是真的疼。   要不是他躲得快,半个臂膀都要被麒儿削下来。   要不是他经络气脉自小被淬炼,肩骨都要被七星砍伤。   林惊羽抿着薄唇,已有不悦,那就是不认错。   小少年又补充说:“我可没仗着有七星剑在手,小鼎哥哥不也借用了书书师伯的轩辕。”   “同门比武点到即止,最后一招为何不撤?”   “全力而为才是对对手的尊重,不是您告诉我的吗?”男孩一板一眼地回答,俊秀可爱的小脸上神色端庄。那故作老成的模样,当真像极了林惊羽。   曾书书已经忍不住笑出声来,但是想到下方还站着那么多弟子,立即端坐好了姿态,却引来张小凡的白眼。   看什么看,你摆个鬼厉的面瘫脸给谁看。   咳,小麒儿真是可爱得不得了,就气你爹吧。   林惊羽被他自己口中说出来的话一堵,冷峻如霜的脸波澜不惊,又问儿子:“最后一招谁教给你的?”   林麒黑亮的眼眸中,隐藏着这个年纪的普通孩子所没有的精光与傲气,“上次你指点宗景师兄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你使过一次。”   王宗景的眼神霍然一亮,赞叹之色闪过,可以啊。   “至于之前的……”既然问到了招式,他索性一股脑儿说了:“风回峰书楼里的剑谱都要被我翻烂了,倒着我都能背下来。”   曾书书打着扇子,得意之色很明显,虽然最终也没能听见林麒喊他一声“义父”,但来日方长,说不准。他得多多去搜罗一些逸闻趣事、博物志考、武功秘籍之类的,把小家伙拐到风回峰来。   林惊羽淡淡地扫了一眼兄弟,“就算剑法再精妙,对战之时仅靠这个也赢不了,小鼎让着你,你得意什么。”   这才是林惊羽想说的。   小小年纪争强好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若今天对招的不是小鼎,而是别的什么人,谁能够自始至终按下满身修为只过剑招。赢了一场就得意忘形。   林麒不说话了。   乌黑漂亮的眼睛里有些黯淡。   爹爹明明就能看出来,明明就能看出来小鼎哥哥没让着他,他就是堂堂正正赢了的!   小鼎哥哥也没有不高兴,反正这样的事才伤不了他们的感情。   还有一些林麒没有说的,除了斩鬼神只能用斩龙剑使出来,父亲的所有招式,只要他看到过的,他都会,包括神剑御雷真诀的招式。   等的就是有足够的太极玄清道足以配合。   他才不要说,之前过招的时候他是听见了父亲和小凡师叔交耳谈论小鼎哥哥的道法精进,这才争强好胜起来,要分出个高下。   “……根骨绝佳,不世奇才……”   父亲从来都没有夸过他。   长辈们也都交口称赞他的,爹从来都不说。   “……拼修为我也不会输。”男孩淡然而自信,俊俏的脸蛋上不卑不亢,他看向张小鼎的方向:“我可以跟小鼎哥哥再比一场。”   什么毛病!林惊羽从座椅上站起身来,出手没个轻重不知分寸,打伤同门还这样嚣张,到现在都不认错。   两个人。   一大一小。   上面站着的人面冷如冰,下面跪着的小人也赌气倔强。   父子两人就跟照镜子似的。   这样的僵持一直持续到两人回到龙首峰。   晚饭的时候,郑之湄看着这父子俩闷头吃饭谁也不说话的模样,心里疑惑,这又是怎么了,不是说去长门看青云试会武了吗?   麒儿早上出门的时候还高高兴兴,回来的时候又拿回来了掌门师兄的七星剑,不该是这样的状态啊,看上去心情很低落。   她给儿子夹了他爱吃的菜,见他没有动作,又放下筷子拿手掌罩在小家伙的脑袋上:“告诉娘,哪儿不舒服?”   林麒本来能够忍住的。   憋了一天的委屈能够忍住。   但是如今被娘亲这么一护,鼻子一下子就酸了,快要把头埋进米饭。不想让娘亲看到他红眼的样子,更不想让父亲小看他。   “你娘问你话呢。”   郑之湄转头去看林惊羽,做了个唇形,“怎么了?”   林惊羽还没有回答,脆声响起,小少年扔下筷子转身就跑。   “麒儿,饭还……”可视线里哪儿还有林麒的身影,跑得够快的。   “说说吧,你们又闹什么别扭了?”   有些时候,郑之湄也无奈。   麒儿性子很好,不闹腾,也不纨绔。   大家都说,他的性子是随了她,温润又落落大方。   也有齐昊万般宠爱下的尔雅如玉。   也有萧逸才启蒙教导下的聪慧睿智。   更有曾书书言传身教下的狡黠机灵。   可同时谁都能察觉出来,某些地方,那股倨傲、那股清高、那股倔强,就跟他爹一样,有钻牛角尖的,有认死理的,也有一条路走到黑的。   尤其父子两人发脾气的时候,谁也不肯让步。   林惊羽放下了手里的筷子,“他砍伤了小鼎,我就说了他几句。”   “啊?”郑之湄也诧异,“他们怎么打起来了?”其实她更想问的是,麒儿能伤到小鼎?林麒才多大,而作为他们这辈的第一个孩子,小鼎从小受尽各种教授不说,后来又跟着宗景西行,修为大进。   林惊羽把前因后果简单说了一遍,后又揉了揉眉心,“他有一段时间没在我跟前晃,一个人跑去用功,岂止是剑法……”   岂止是剑法。   他一直都知道麒儿的惊才绝艳,比如说那天赋异禀的过目不忘。   可只比剑招,就只比了剑招,他沉静如水般化开小鼎攻击时,身影动作之间所呈现出来的若有似无的真气让他也忍不住惊叹一声——   “绝世珠玉”!   然而,“……小小年纪就这般盛气凌人,出手连个轻重都没有,让他认个错都这么难,什么臭脾气……”   “像谁?”郑之湄美目一瞪反问他,“他这么不服输像谁?就你不给他好脸色看,还凶他。掌门师兄都没说什么,小凡都没说什么,小鼎也没说什么,就你一个人让他跪着……”说着,就要起身去外面。   林惊羽拉过她的手站起来,另一手长臂一揽就把人搂入怀中,轻轻笑了起来:“像我……臭脾气像我。”   她在他胸前锤了一下,“我去找找他。”   “我去,你继续吃饭。”   “你确定你哄得了他?”她抬头看他,“可别让他哭鼻子。”   “确定。”林惊羽低头在她唇瓣上吻了一下。   得到了保证,郑之湄也大手一挥,踮起脚尖吻了他的下颔把人送出去。   而自己吃好饭后则是一股脑儿把剩菜剩饭都倒了,让你们在我面前吵架。   龙首峰顶,是一处不大的山台,比起小竹峰的望月台要小上一半,有一棵华盖茂密的大松树,不知道多少岁了,久到青云门在此开山之前就有了。   林麒之所以喜欢到这个地方来,还是因为很小的时候他不听话,偷偷摸摸下山去玩没告诉任何人,可急坏了娘亲和灵姨。   其实也就是从龙首峰山上到山下的距离。   可父亲一生气,提着就把他扔在了这里。   一天一夜都没管他。   那时候他才多大啊。   刚能撒开腿跑得稳点儿,还不会御剑飞行,四周都是悬崖峭壁。   其实记忆很模糊,朦朦胧胧的,多少害怕,多少惶恐,现在都想不起来了。   可记得最清楚的,是那个温暖宽厚的怀抱将他拥在怀里,像是山一样的伟岸。   天色已经暗沉,天上稀稀疏疏的繁星开始露脸。   浅银蓝衣服的小少年坐在古松下,眼前是一面由清光聚起来的圆盘大镜,那是用乾坤清光戒散出来的法力。   林麒对着那面“镜子”,两只手拉扯着自己一张俊脸,映在镜子里呈现各种扭曲的表情,末了最后把自己脸蛋都弄得红红的。   像吗?   他问自己。   像的吧。   虽然现在都躲过去了,但早些年书书师伯喜欢揉他的脸,说是有一种欺负爹爹的错觉,大快人心。   齐师伯也总是时不时捏一下他的脸,感慨说给了他一个机会看到爹爹上山以前的样子。   娘亲就更是了,摸他头的时候还想亲他一下,虽然每次都被爹爹黑着脸抱走……   所以,真的很像吧。   眉毛跟眉毛。   眼睛跟眼睛。   鼻子跟鼻子。   嘴巴跟嘴巴。   五官都像啊,脸型轮廓也像,就是他脸上还有点肉嘟嘟的,没有上方这张脸那么棱角分明。   上方……   等等,大镜子里怎么会出现父亲的脸和身体?   林麒急忙撤下清光“镜”,起身转过去,果不其然,林惊羽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后,一袭白衣,身形高大挺拔,丰神俊朗得根本不像凡尘这个年纪的人。   “爹。”他轻轻地叫了一声,然后低下头去,盯着自己的鞋子,还有对方的鞋子和白色的衣摆。   林惊羽微微蹙眉,大手也放到了儿子头顶,努力让自己声音松软下来,“今天不高兴了?”   “嗯。”他闷闷地应着。   “因为我凶你了?”   林麒摇着头,拱在宽大的手心里,弄乱了柔软的头发。   又是沉默。   好像父子俩在一起的时候,都是沉默居多。   林惊叹心里微叹,蹲下身来与他平视。   小少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俊颜,从对方漆黑如墨的眼瞳里,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身影。   “那你为了什么不高兴?”林惊羽耐着性子,又帮儿子把头发理好。   “你是不是……”男孩抿着嘴角,仿佛下了什么大的决心似的才问出口,“你是不是很喜欢小鼎哥哥?”   男人一愣,点头说:“我是很喜欢小鼎。”   林麒又支吾道着,眼睛很想闪躲,但是又不想错过父亲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只能窘迫地红着小耳:“那、那比起我呢?比起我,你是不是更喜欢小鼎哥哥一点?”   林惊羽黑眸微深。   他终于知道小家伙不对劲在哪里。   知道之后自己也懊恼。   为人子的身份已经过去几十年了,而小时候的一些状态和心理根本没有印象。   是不是遭受的一部分创伤在龙首峰被治愈,他也问过师父苍松,更喜欢大师兄一点吗?   “你不喜欢小鼎哥哥吗?”   林麒摇头,“不是,我很喜欢他。”   “那你从哪里感觉出来,我喜欢小鼎比喜欢你多?”   “你总夸他……也夸宗景师兄……”   林惊羽默然,他知道儿子的意思,他没有夸过他;不是小鼎和宗景不值得夸,而是他在夸他们的同时,没有夸过他。   可林惊羽该怎么说,他从来不会说什么溢美之词,夸宗景、小鼎的话,也是书书他们说多了。   他不说,不代表林麒就不优秀。   是他忘了,男孩子永远都想要从父亲那里得到肯定,旁人无数的夸赞对孩子来说,远远及不上他的一句话。   “我喜欢小鼎……”林惊羽缓缓解释着,“是因为他是你小凡师叔的孩子,爹和小凡师叔的身世,告诉过你是不是?”   小少年点点头,安安静静听父亲继续说:“也因为,小凡是青云山上第一个孩子,那时候大家都新奇,对他的感情投入也不是常人能比的,小萱是女孩子,我们也格外宠一些。至于宗景,是爹当年领他上山,自然要多看待他……但是你不一样。”   “哪、哪、哪里不一样?”他结结巴巴地问,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   “你是我儿子。”   林惊羽心里其实有很多话想说。   比如说,父爱一事,与生俱来。   比如说,我对你的爱,也更多的是来源于你对娘的爱。   但是到最后,也就挤出一句,“你是我儿子。”   你是我儿子……   林麒眼里亮晶晶的,闪着天上浩瀚星辰,向来大方落落的孩子,此刻也不自在起来。   他从来没有听过父亲这样温声细语地讲话,除了对待娘亲以外。   父亲总是清冷又淡漠的。   没什么表情,不怒而威。   可想让人保持距离的同时,又忍不住想要靠近。   林麒咬着嘴唇,上前一小步整个人扑进林惊羽怀里。   林惊羽嘴角铺上淡淡的笑意,这样扑怀的动作,也是久违了,得有好几年了。大手轻柔着他的小脑袋,干脆把软软的小身体都抱了起来。   男孩攀着父亲的脖子,也很不好意思,但就是不想放。   他都没有道歉。   因为他觉得不需要道歉,也想肆无忌惮地无理取闹一回。   离开峰顶的时候,林麒想到很多年以前,他也是在这样的怀抱里下去。   林惊羽问他:“你想跟着掌门师伯修道,还是跟着我?”   “你。”   “可我不会七星剑诀。”   “没事,我会,我能学会。”   “可我以后还要找斩龙新主。”   “你可以是其他人的师父,但你是我一个人的爹。”   “对。”   “今晚可以跟你一起睡吗?”   “那你娘呢?”   “那……一起睡?”   父子两人大手牵着小手走进房门,郑之湄觉得眼前一花,小小的人儿已经抱着被子卷进了床里面,鞋子甩在床边。   “今晚睡我们房间?”   “嗯。”   得,看来是又是一场雷声大雨点小。   这样孩子气的举动,在林惊羽面前,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她比较想知道,林惊羽跟他说了什么,于是直接“问”他:“他闹什么别扭?”   “小孩子的别扭。”   郑之湄眨了眨眼,这个口气,淡然又自信,算是在跟她邀功吗?   “都解决了。”林惊羽合上窗户隙开缝儿,“还真是小孩子。”   当然还是小孩子,郑之湄无奈地想,多早慧也才八岁多,也就装装大人而已,让你平时老是冷着脸对他……   也用不着她去拿,林麒自己就把外衣扒下来放在一边,然后乖乖地躺好。   郑之湄站在床边看着林麒的睡颜,这么乖巧的时候就像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后背跌入熟悉的怀抱,她也握住圈住她的两只手。   “麒儿虽然看着小,但是现在三个人再躺,也有点挤了。”   “嗯。”林惊羽嗅着她发间清淡的幽香,含糊地在心底应着。   “既然说好了一起,挤点就挤点,反正他的睡相也好,你一会儿等他睡熟了再把他抱到中间……也好怀念拍着他睡觉的日子……”头发被吻着,贴在自己脖间也有点痒还有他呼出的气流,“你……”   “让他一个人睡。”林惊羽把人横抱起来。   “那我们睡哪儿?”   “不睡了。”   明白他什么意思,郑之湄又羞又臊,漂亮的眼睛里绽开小小的火焰,“麒儿还在这里!”   林惊羽把人放在几案边的榻上,俯身压了下去,“他今晚会做个好梦,醒不过来。”   “他还没睡着呢,你松手!他会醒的……”郑之湄手忙脚乱地想要止住他的动作,面红耳赤,但没什么实质性地效果就是了,“林惊羽……你……”   林惊羽吻住她的唇,探舌进入,抚慰她:“他很乖,也很聪慧,不会醒的。”   “可……”   “你声音轻点儿……”   “林惊羽!”   “你刚刚捶榻的声音有点响。”   “你……”   “放心,你信我。”他的吻向下而去,蹭开她的衣襟,“麒儿那边没事……”   细风进来,烛光摇曳。   林麒从床沿歪出脑袋来,看到榻上缠绵悱恻的爹娘。   他其实见过他们亲热的,还要小的时候会有想跟娘亲睡的想法,会偷偷跑到他们房门前,隙开窗户缝看里面的场景。   娘肯定是没发现的。   但爹是知道的。   窗户一下子被关好,第二天还板着脸训他。   又或者是他急匆匆有什么是要告诉娘,门都不敲就进去了,刚好看到他们……嗯……其实什么也没看到,因为眼前碧光一现就被爹打出了房间。等一会儿就能等到娘急急忙忙出来问他打疼没有,身后的父亲脸色更差了,比齐师伯的寒冰剑还要冷。   但是现在……   林麒想,怎么爹就肯让他见到了?   唔,虽然他小,可也知道这不该是小孩子知道的事。   然而……   他又晃了一下脑袋,黑玉般的眼睛里闪动着细碎的星光。总觉得爹娘这样,会让人觉得幸福都要满出来,就好像永远都不会分离一样。   那最好了,林麒回到床上躺好,爹和娘,永远都不要分开。   林惊羽听着被子窸窣的声音,又听着翻身的声音,掌心运起真气往床上打了个结罩。   是还太小了。   是还太早了。   但他只是想让他知道,他是他们爱的延续……   目的达到,可他也停不下来了。   身下的人衣衫半褪,咬着嘴唇一直忍耐着不发声,眼眶都红得迷离。   他低下头,轻轻吻开她的贝齿,“麒儿不会听到,你可以叫出声来。”   “混蛋……”郑之湄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两颊生晕。   林惊羽也不觉得痛,反正她的咬,从来都没有力度的,就跟轻挠一样,挠在他的心尖上……   意乱情迷的爱越来越深,伴着细细的嘤咛持续着。   这一夜,林麒的确做个了好梦。   爹,娘,还有他。 作者有话要说:  设想好的番外就到这里,但是状态我先不改,谁知道我哪天心血来潮再更个几章,但也可能不经意间你们就看到状态是“完结”…… 嗯,暂时就这样吧。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